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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望·许嫣(4)

    许嫣为这一句“该做的事”心头震颤,她直直地望进许娘眼里,语气沉静:“什么是‘应该做的事’?”

    “可是千百年来女子不都是这样过的么?”许娘不明白自己这个不受待见的女儿究竟想和自己说些什么,她不解地回望。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有没有可能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呢?世人如何看待我们?为什么学堂之上从不见女子身影?为什么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的才气与德行为何会成为一体两面?为什么三从四德从来都是要求我们女子?为什么这世间留给女子的容身之所只有那高宅后院?为什么我从来都不能是我自己?这些东西难道就该落在我们头上?这又是谁说了算的?”

    许嫣一连串的发问让还坐在床边的许娘脸上浮上了一丝迷茫。

    她颇为痛心地看向自己的阿娘,上前几步蹲在她面前,握住了那双粗糙不堪的手:“阿娘!我们自己可以生活的,您也并不需要依附于我爹;这天下辽阔,我们又有哪里是不能去的呢?我们可以去江南乘舟,去北境看雪,还可以去上京看皇都繁华。”

    许娘的背落在她的眼里带着些微的佝偻,那是被岁月覆盖和男人的打压的共同结果。

    此时上了年纪的妇人眼里带着迷茫,有些空洞地喃喃:“可我这样,我若是离开了他,我没有一技傍身,带着这幅残缺的身子;哪怕,哪怕我离开了他,也没有人会要我的。更何况,他不会让我离开他的,他不会的。我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是他想要的儿子,我后半辈子可以过得无忧,我不需要离开他。”

    许娘的一番话说到了最后,逐渐带上了一丝疯癫。

    许嫣看着女人这副模样,颇有些不忍与失望地抓住后者的手使劲摇晃着,似乎想把女人从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乖顺狭隘的思想中晃醒。可女人却一把挥开了许嫣的手,她瞪大了眼睛站起身,许嫣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此刻的妇人颇有些歇斯底里地伸长了手指指着许嫣:“是你!你知道我不喜你,也怨恨我同你爹一样那般对待你;所以你现在回来报复我,你不想让我好过!你走,你走,你滚出这个家!这不是你的家!你也别想让我听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滚!”

    许嫣看着女人的歇斯底里,她疯了一般拿起了手边的旧衣服砸向许嫣。许嫣只坐在地上看着女人愚昧又因循守旧的哭嚎。

    她觉得痛心,也觉得难过。不是因为她娘亲明明知道所有问题都不出于自己,却没能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下,落在泥土的地面,留下几滴深褐色的水渍。那是她对那被规训完成的女人的祭奠。

    许嫣从未想过她那没有自己姓名的娘亲会这般固执且不明事理,她分明是有过动摇的,分明在她提起那些不同景色的时候有过动摇的,她分明有过的!她明明已经开始打算思考离开之后的生活会是如何,可她却又像是胆怯又懦弱的贝壳里柔软的生物,触角都没能完全从壳中伸出却已经萌生了退意。

    且她的退意是那般没有道理,她只想着自己没了倚仗,却从未思考自己或许从来便不需要倚仗。

    许嫣替她哀伤,哀伤许二已经完成了对她的驯化,她已经成为了一株只能依附攀援才能生长的柔弱、无害的花朵,没有任何反击抗争的力量。

    她曾在那些书上看过,往往依附于其他植物生存的寄生者,看起来柔弱胆小,可却在一点一滴占据着养分,直到被它依附的植物逐渐没了生机。可同样也是依附,许娘就像是已经被拔掉了爪牙、丢进了笼子里的困兽,每日饱受着煎熬,直到有个人给它端来食物,它便友好地朝那人扬扬尾巴,变成乖顺的模样以感谢他的善意、馈赠。此后,那人便成了可以主宰它的神明。

    可是啊,可是啊,分明一开始将她关进笼子里的人也是他。

    可她却只记得他的好,闭口不谈那些因他而生的痛苦。她是失去了斗志的不合格的寄生者,只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养分尽数捧出。

    许嫣不明白,她小小年纪便能看明白的事理,为什么她的阿娘却看不明白,甚至还要自欺欺人。她想:若她给她指出问题所在,她便也能挣破牢笼,走出现状过得更好。可她把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她直至这时才终于理解了“根深蒂固”一词,才感受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无力感和被这个世界裹挟着的沮丧窒息感。

    面对着这个由无数女子的红颜枯骨构筑成的怪诞世界,她是这般渺小,渺小到想把那压在白骨堆下的女人拉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她是如此怀抱希望,却是如此被现实打压。

    可她不能放弃,她抬手擦干了眼角泪水,从地上爬起,冰凉的视线看着逐渐平静的妇人:“阿娘,我不知道你何时才能想明白,或许你这一生都有可能想不明白。但那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你可还想看清你自己,成为你自己。”

    瘫坐在床边的人通红着眼眶,情绪激动,她看着许嫣,悠悠吐出来一句:“你以为你今日说再多话,朝着我示弱,我便会如了你的意。我呸!你妄想!你能有今日这般趾高气昂站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就是沾了王老爷的面子罢了。我告诉你,你别想着日后能过什么大户人家的好日子。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许嫣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许娘的这番话让她没了再说下去的欲望。她颇有些无力地扶上了桌角。她曾以为,阿娘再不喜欢她,自己也是她所出,想来应该有点儿稀薄的情意在的。只是后来,她也就不再抱着这样的幻想了。

    她本以为她不会心痛的,可这话她还是没能幸免,她攥紧了拳,咬住了牙。眼前的女人是从来都这般无可救药,还是逐渐变得这般无可救药,她已经不想知道了。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她每日里抱着喜悦与撒娇喊着“阿娘”的妇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心里便记恨上了自己,甚至希望她的一生也过得不堪。

    可她们,分明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啊!为何她自己受了许多的苦楚,却还要将自己女儿也推入深渊呢?

    许嫣不懂,许嫣只觉得心头哀切。是她错了,是她把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可是,她还要如何将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复杂之后便能如她所愿解决一切了吗?许嫣不解。

    她缓缓踏出了主屋。

    许二此刻还在田间地头,自许嫣回来之后,他忌惮着许嫣的话,也没敢真的出尔反尔将许嫣再次关起来。他怕许嫣若真狠下心,他那十两银子便打了水漂。但他也不能纵容许嫣这样三番两次地挑衅他。于是他捏着那点儿已经完全不重要父辈威严义正言辞要求许嫣每日傍晚他归家之时都要见到她;也要求许嫣别再惹出什么麻烦,只乖乖等着及笄当日的那一顶小轿。

    许嫣找到钟萋的时候后者正和孟野在过招。少女蹁跹的步伐轻盈,像极了一只蝴蝶,可一举一动却都是杀招。

    钟萋抬头时便看到了神情恍惚,裙角沾上尘土的许嫣。她万年不见得出现一次的敏锐这时才派上了用场,许嫣脸上的泪痕让她心跳猛地一滞。连忙扔下了手中刀,留下一个迷惑站在原地的孟野不知所措。她便一把将许嫣拉进了武馆后院。

    “怎么了?莫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收拾他们!”仗义执言的少女此刻撸起袖子便要拎起长刀冲出家门,许嫣连忙一把将她扣住,这才缓慢开了口:“萋萋,你说,我该如何才能做出改变呢?”

    钟萋静静坐在原地,等着许嫣叙述前因后果。

    直到许嫣平静地讲完她与许娘间的交谈,钟萋才默默地叹了口气,她从这简单叙述中便能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更罔论亲身经历过的许嫣。她凑近了许嫣,一把将人揽进怀里,语气有些模糊不清:“阿嫣,你经历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欣喜于你能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想到我,又懊恼于你所经历的艰难我却并没有出现。”

    许嫣听了钟萋情绪低落的歉意却不往心里去,她本执意要回许家,一来也不想让钟萋因为自己牵扯进这些蛮不讲理的事情里,她拥有更好的生活,不应当为了她的事情而担忧劳神;而她后续要做的事情又是那般危险,她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她也不想让钟萋和她一起。

    可她这时才恍觉,她曾说许二自大,她又怎么不是同样的自大呢?她自以为看清了事物的本质,便认为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一切,她将自己看得是那样的重,将这世间万物看得是那样的清。可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许娘便打破了她所有的自以为是。

    她是那般茫然无措,以致于这才想起要寻求帮助。

    许嫣揽紧了钟萋,摇摇头,声音还带上了哭腔:“不是的,不是的。是我的错,是我太过于自以为是,认为我能处理好一切。”

    钟萋轻拍许嫣单薄的脊背,轻声安抚道:“阿嫣能想到这些,做到这些已经非常厉害了。此刻阿嫣能来找我,便证明了我能帮上阿嫣的忙,我很开心。阿嫣也不是自大,只是太善良。太善良会很累的。所以,就让我来帮你。若有困难,我们也一起扛。现在,阿嫣便把你想做的事情都告诉我吧!我和你一起。”

    空荡的武馆后院里,相拥安抚的少女未曾注意到某扇窗棂下沉思的秀气眉眼。

    许嫣想做的事情十分简单,她要等到及笄,她要坐上那顶小轿,她要去杀了王老爷。

    在向钟萋提及“杀”字之时,她有些犹豫忐忑,这么阴狠的解决方式不似她的平常作风,她也怕钟萋不认同她的做法。

    可出乎她的意料,钟萋并没有因为她的方式提出任何的异议,她只是面露忧色:“阿嫣,若是这样,你岂不是很危险?”

    闻言,许嫣眼眶有些湿润。她曾想过或许报官可以解决,可是随即她又想到:在泽阳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金钱便能解决一切的麻烦。而那个王老爷,却是泽阳城中不缺钱的存在。报官这条路压根行不通。

    若是要向众人披露他所做的腌臜事情,对他这种人来说更是不值一提,任何人都不会出声谴责他,甚至会当做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人们,大多都是欺善怕恶的存在。而这样的惩罚,对于钱财在手的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威胁,也够不上任何惩罚。

    思索之下,便只剩下这最后一条路可以走,她去深入虎穴,以身饲虎;趁机杀了那个为富不仁的大恶人。至于她自己,若是这计划可行的话,她也许也就走不出王家的深宅大院了。可她却觉得不悔,也没有后悔的道理。

    她每每思及未来她亲手杀掉一个人,纵然那人十恶不赦,可她却也沾上了几分煞气。她担忧钟萋会觉得她是这般偏激,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可钟萋却什么都没有说,她甚至不认为她的想法是错的;她只是在听完她的想法之后露出了担忧的神色问她是否危险。

    许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只觉是那般五味杂陈。她未曾在亲人身上感受到的关注与信任,钟萋自与她相识之日起,便毫无保留地给她了。

    钟萋察觉出她的视死如归,忙抓住了她的手:“你先不要着急,还有许久日子,我不会放任你这般赴险,我们一定能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彼时还当年少的她们,仅仅看着那未来不久的艰苦抉择而制定计划,还未能发现在她们此后以往的一生之中,她们会为彼此,会为这世上的其他女子四处奔走,只为寻求更为正确的开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