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言崖未卜 » 言崖未卜(二)

言崖未卜(二)

    “国师,你说是有人刻意将岳举的头颅给缝上的?”王座之上,新王披甲执剑在端详着眼前这九五之位,瞧着不清晰便要过了从人手里的灯。

    “是。”先前的散发道人在台阶下小心答应道,夜幕下萦绕在耳边的声音除了殿外甲兵行窜的声音便剩下宫里的惨叫和殿内数人的言语,“自明日起,您便是章汉的新王。”

    “狗屁。”新王执灯挑剑,走下王座来到散发道人的足前,弓下腰让他仔细看清自己的脸,“章汉已经亡了。这个国号不能再用。另外,查清楚了这件事是谁干的了吗?”

    新王扭头看向先前的红袍将军,文武。

    “没有。”

    文武轻描淡写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两个字,新王直起身子,仔细打量着眼前二人的姿态,瞧着散发道人双膝紧实地贴在地上,而文武却同自己站在了一处,“文武老将军当真是年迈了啊!就连腿脚都不方便弯下了。”

    文武迟疑了,但还是降下了一只膝盖,“希望将军能不忘先将军的遗志,继位大统之后能平息战端,恢复民生,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

    “安稳?哈哈哈。”新王降下身子盘坐在二人的面前,先是朝向散发道人的鼻子问道:“是你尚宰,说服了我兄长起义,说天命降于我兄弟二人身上。对吗?”

    “是。”尚宰便是眼前的散发道人,同是前朝章汉的国师,“臣之所为不过是顺天意应天时而已。章汉朝气数已尽,您才是天命所归。”

    新王听完,窜着身子贴到他的面前,举起了剑,见尚宰不惧,于是催动了剑刃削下他一扎鬓发,“我不信。少拿这套说辞来糊弄我,我兄长信了,他死了。我公孙顷不信,我活着。”

    说完,新王公孙顷撤去剑锋,从地上缓缓坐起,“文武,是你派人把岳举的头颅给缝上的吧?瞧瞧,您这么老实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是不会说谎。”

    “将军,都知道了。”

    “是陛下,现在朕是天下的王——”公孙顷在这大殿内张狂着手足,昏暗间似野兽般割裂了微弱的光,身子最后侧对着眼前的王位,“你们和朕的兄长,不一直想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吗?”

    文武低头不语。殿外的侍卫带来了两个孩童,一男一女,走进了大殿,两个孩童看来都是八九岁的年纪,哭闹声中传进文武耳中最揪心的是“祖父”二字。

    “既如此,文老将军,您告老吧!”公孙顷扭头看向文武,看着他花白的头,记得他不过是六十刚出头的年纪,平日里握刀的手紧紧攥紧着战袍,公孙顷眼神慌乱着,但依然抬高了声音,“朕不会忘记您为新朝立下的功勋,朕许你一世荣华,保你子孙一世富贵。”

    公孙顷的一只大手拍在文武的肩上,现实的分量突然厚重了许多,文武听惯了刀剑出鞘的声音,他又怎会分辨不出十步之外有人拔刀的声音,“臣,文武,告老!”

    说罢,他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头额贴在了地上,原先骄傲的另一只膝盖此时也降下了。殿内的灯火被风拉扯着光线,众人的目光都投在了这位老人花白的项背上,他居然真的在出卖自己的尊严,“文老将军何必如此啊!虽然文老将军答应了告老,但是……”

    文武紧蹙着眉梢,额上的冷汗浑浊着尘渍,公孙顷攥紧了他的手,轻拍了几下,“但是这邺京如今怕里外都是兵乱,您的孙子孙女还是留在我的身边最为安全。待明日肃清了叛逆,您再来接他们走,也是最好的。”

    “是。”文武抽出了手,握紧了腰间的刀微微颔首,扭头走向了自己的孙子孙女,弓下腰捏着二人的脸,“小海康,听姐姐的话。小海宁,照顾好你弟弟。祖父明日一早便来接你们回家,好吗?”

    “嗯。”弟弟在姐姐的警示下很快平静了下来。

    “乖。”文武没有过多的停留,径直朝殿外的火光走去。殿外在目光疾驰交替的火把在人的手里来回重复着他眼角浑浊的形单影只,红色的战袍分不清是针线的颜色还是敌人、战友或自己的鲜血。

    他缓步走下了台阶,刀剑在皮肉划过的声音和马鸣声以及惨叫交杂在一起,这夜下起了初雪,雪砸在了他的盔甲上,奏响了冬日里他听见的第一支歌。握紧刀柄的手里攥紧了一张字条。

    他还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至少在公孙顷将它故弄玄虚地塞进自己手中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两个孙子孙女的性命是安全的,即便有一天真要举自己的骨头做火把,也不会是今日,“霸王卒,全军一日之内肃清逆乱!”

    “遵大将军令!”

    殿内,公孙顷撤去了其他人,留下一千士卒守在了殿外,大门紧闭着,殿内独留下自己、文武的孙子孙女和暗处藏着的一位死士。待两个孩子在王座上睡下后,那位死士才一只脚走出了暗处,“戏做足了?”

    “或许吧。”公孙顷走下了王座,吹灭了一只蜡烛,“诶,当时文武要是当场要了我的性命去换他两个孙子孙女和他自己的性命,你有几成把握能全须全尾地救下我?”

    “没有。一成都没有,能让你活下来便已是最大的全力了。”

    “啧,要说这文武真的是干大事的人。我原以为他老了,不中用了,没想到他竟能如此淡定。”公孙顷扭着脖子,卸下了腰间的剑,“今日我若不费些力气做这出戏,昨日死的是岳举,明日说不定死的就是他文武。”

    “是。按你的吩咐,将官宋要夺棺的消息提前放回了山海。李悖李习浊和庞渊庞信云出手,救走了官宋,一并带走了岳举的棺木。”死士在暗处低声说道。

    “嘶,你说这俗子是什么意思啊?让他最得意的两个学生出手——不对,他二人出手时俗子不在山海,所以他二人是擅自行事。”公孙顷细声盘算着。

    “无论如何,山海出手了,便不是定局。”王座上传来孩童磕绊的声音,昏暗的角落里公孙顷迅速扭过了头,一双大眼瞪去,肩膀没有动身子却随着脚步转动起来。他缓步走上了王座,两个孩童依然睡着。

    公孙顷停在了台阶上,揉着眉头。死士走出暗处,想要为他卸甲,被他拒绝了。他重新抬起脚步,拾起剑,拔了出来,细数着目光中流窜在剑身上的过往,眼角倒映在剑身的血丝或许也是故人的鲜血的颜色,“明日起,我便是天下的新王了。”

    “是。”

    “大统,大业,大义,大同。”公孙顷掉头,双眼和死士对视,“诶,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如何选的来着?”

    “不记得了。”死士摇头道。

    “哈哈。”公孙顷将剑身在衣袍上擦拭着,然后剑归鞘中,死士在得到自己的应允后遁入黑暗之中,“我很想知道,将来像我们此刻这般年轻的人们他们又会怎么选。”

    昏暗的大殿内,蜡向上烧着,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炙热。无数古人的脸此刻在公孙顷的脑海里闪过,他在台阶上坐下了,双手合十祈祷自己不要忘了他们。但是黑暗中,那个声音仍然萦绕在脑海中,“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