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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当着师兄面,我本不应该如此说,今日我且托大,师兄莫怪。”老道长对着师兄拱手示意。

    “我等人生已然迟暮,讲些陈年旧事,权当故事。徒儿你却不同,你的人生方如旭日东升。我与师兄实则相同,便都是担心你于凡尘遇险,他想让你留在观中,我能让你走出去,但要有人护你周全,那虽然不是你想要的自由,但至少可用你自己的双眼看看这大千世界,这是为师的极限,你若是同意,我便允你下山。”

    “师弟,此事还需…”

    “师兄,放开手,他才能长大。”说完涵虚子低下了头。

    老道长不再说话,师弟说的也有道理,他突然有些庆幸今天来到这偏殿,莫名其妙的来讲故事,他感觉他和师弟的关系拉近了。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小道士也不敢插话,只是看着师父,猛猛点头,伺候着长辈们喝茶。

    短暂的沉默后,涵虚子抬起头看着小徒弟,似乎是决定好了什么。“徒儿,我还有一个故事想要讲与你听。”

    “二十年前,天不大亮,当是卯时,时已至秋,有一对夫妇拍门。夫人手中便抱着一个婴儿,那便是你。那夫妇二人衣着不俗,看似是商贾家庭,他二人将你塞入我手就要走,我拦住那夫人,想要问个究竟,可惜她只是哭,对我不停的说着道长慈悲,我一时心软,你便留在了观中。”

    “便是完了?”小道士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完了。”

    “不是,师父你表情那般凝重,最后就讲如此平淡的一个故事?”

    “对你来说,知道自己是富庶家庭的弃婴,不会遗憾吗?你不是向往凡尘俗世的生活吗?”

    “在那般家庭长大,我也未必就会好吧。”小道士突然苦笑起来。“倘若他们真的爱我,那总是万般无奈,也不会将我遗弃至今也来找过,那还不如在观内,众位师兄师弟,还是师傅师伯都是我的家人。这个故事,倒真真是不如师父讲的过往让我难过。”

    “怎么,失望了?”老道士突然来了痞气。

    小道士摇了摇头。“我所知道的师父便是那般和蔼,与故事中的大相径庭,我只是有种不甘心,想必在旁人眼中,师父就是所谓坏人了。”

    “人,本就是这般复杂的。”

    “所以我才想看看,去感受,去学习。”

    “那你便去找那小王爷吧。”

    “是。”小道士有些平淡,他与师父说过多次,最近师父的态度才有所转变,他曾经无比向往观外的生活,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却心情有了些复杂。

    “还有一事,你俗家应是姓苏,你此番下山,若是感念我等,便用师伯的姓氏当做名字,便叫做苏莫吧。切记,倘若旁人问你师门,你便说,只知道师父是当年幽州城跑来的望族后人,其余你一概不知,切记。”

    “师伯想与你定下十年之约,十年你便过了而立之年,那时还望你回一趟观中,如果有幸,我二人还活着,便与我们说说你的见闻和前路,无论是回山还是出世,我等也便放心了,若是我们不在了,也算泉下有知。”

    小道士听到这个话,突然鼻子一酸,跪下给二位磕了个头。

    老道长眼眶也稍有些湿润。“今儿说的够多了。我该回去了。”他起身就走。

    是夜,小道士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思绪万千,想着自己的家人到底为何弃自己不顾,他不能理解,他有些难过;他不能理解为何曾经的师父是那般行事,如今又为何这般对他,他甚至不理解为何他师父要来这观中,他的难过因此就更甚了几分,这些情绪,完全遮掩了终于可以出门的兴奋,因为那兴奋中也掺杂着不舍。

    他起身掌上了灯,门外却适时的传来了敲门声。“是我。”是老道长的声音。

    他有些意外,赶忙起身开了门,草草整理了几下衣服,也没顾得穿整齐。“师伯。”

    “诶,我来不是为了劝你留下的。”老道长打断了他,走进屋中坐下。“我只是再来和你说说话。”

    小道士也乖巧的坐在了一旁。

    “我想来你便是睡不着。“老道长笑呵呵的。”孩子,白日,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放心不下,就再来看看你。“

    小道士心里暖暖的,他就是两位长辈的呵护下长大的,师兄师弟们也都待他很好,观内三十多人大体都很和睦。

    “师伯,我…”他觉得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说,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师父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内心稍做了些挣扎,还是选择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他说与你听的,还不够明白吗?”

    “我不知道,我…我难以形容那种感受。”

    “三十年前,他刚来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想的,当时,他衣着华贵还背着不少盘缠,骑着高头大马叫开了门,我当时看着他,眼神里面根本没有狠厉,也没有锐气,也很难把他和声名狼藉的小皇子联系到一起。我等众师兄弟都怕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演的哪一出,都不愿将他留下,只有大师兄力排众议收留了他,后来,我们观内修缮、扩建,他出了不少财力,我们如今才有了这般规模。”他稍缓了缓。

    “人就是这般复杂的,你见过他的善,如今只不过是知道了他为的恶,这都是他,你要接受,人非圣贤,熟能圆满。”

    小道士感觉被点到了根本,原来他不甘心的,是自己师父的形象蒙尘。

    “去见见你师父吧,我了解他,他肯定也还没睡。”老道长敦促他。

    小道士点了点头,整理好自己的衣着,拿了只灯笼,便跟着老道长一起来到了师父的院子里。

    “你自己去吧,我便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师伯,天凉。”

    “不碍事。”

    小道士便不再多言语,径直走到师父门前,敲了敲房门,正如老道长预料,涵虚子没有睡觉,很快就开了门,他没有看到院门外的师兄,只把小道士带了进去。

    师父穿戴的很整齐,待他进来,便用袖子抹了两下椅子,让他坐下。

    “师父。”小道士心中有些酸楚。“我有些舍不得你。”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么,怎么到头来,还说这种话。”老道士笑了笑。“白日忘记了,此剑你便拿上,切记不要轻易示人,便是见了我那小侄儿,才能打开。”老道士递给他一柄裹着布的剑,他隔着布便能摸到剑鞘还在。

    “我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你去那魏州城,直接闯他府邸便可。”

    “啊?”小道士吃了一惊。

    “这么点儿困难便难倒你了?“

    “我知道了。”小道士认真回道。

    “明日,我便不送你了。”交代完,老道士也不打算多留他,小道士也想起来门外的老道长,便起身准备离开。“苏莫,十年后,愿你我还能相见。”老道士背过了身子。

    小道士突然有些伤感,他小步退到门边,又给老道士磕了头才离去。

    他刚走,老道长便乐呵呵的走了进来,他不想让师弟更加伤感。

    “师弟,你看这是什么。”他神秘兮兮的从袖子里面,掏出两个小罐子,竟是两坛酒。

    老道士摇了摇头,没有话,只是把师兄扶进门来,二人坐下对饮。

    酒过三旬,老道长率先发了话。“师弟,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与你这般亲近,悔其晚矣。”

    “若是没有这些年,若是没有这小徒儿,哪里又能放得下呢。”

    “师弟,我还是想知道,当年你为何要来这观中。”

    “那便讲与师兄听。白日我曾说,我在幽州城闯了祸,便由我那四哥来收拾,他虽严厉,但对我不错,只是平日,他们都无心管我。直到后来,北方基本稳定,诸位兄长都回了陪都。我当时以为,终于阖家欢乐了,哪曾想,兄长们握有军功都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我那四哥,更是一步一步,把我的兄长们,都杀了。我害怕了。便逃了。”

    “我想让他叫苏莫便也是不想让他和我的过去牵扯太深,那不干他的事。”

    老道长叹了口气,沉默不语,拍了拍师弟的背,继续喝酒。

    翌日,小道士辞别了众位师兄弟,背着一把刀,一柄剑,走出了宫观,还骑走了观里为数不多的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