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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枕套

    二十、枕套

    傍水县新的一天,以吃饱的高满被重新放进地洞,正式拉开。

    李见川把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痕迹能看出屋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一个会代谢的身体后,从柜子里取过一张床单,窄辐那头一拉,用钉子钉在了两间屋中间的门型洞上,当个门帘,算是有了层视线遮挡和声波缓冲。

    办完荷塘这边的事,他再次出门——是时候跟黄于菲见一面了。

    就在他前往县城的同时,同一轮红日下,陈江涌和杨冬果、黄知丹也正往傍水县回,刘星亮和关艾科则还在三里县寻找或许知道骆强下落的混混周发进。

    他们都在忙着解难题,有的人却在忙着制造难题。

    闲不住的张兴库发现自己平安度过了一夜加一天,浑身的毛刺又开始痒了,他想,赌博被端这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自己就此逃过这一劫,要么过几天兄弟们扛不住把自己招出来,进去蹲几天,无论哪种,都不能浪费这中间的自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任李见川看笑话,早一天搞翻他,这口气才能早一天疏顺。

    他想出了一个损招,先打了电话给赵多娣的弟弟赵多宝。对方一看手机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以为讨债来了,吓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库子哥,正凑着呢,正凑着。”

    “想不想报仇?”张兴库没接他的话,反倒给出了这么个“送命题”

    “不,不想啊,库子哥,我从来没想过啊!”赵多宝以为他问自己是不是记恨上了。

    “啥?你记着我的仇?我是问你李见川的仇,想不想报!”

    “啊?我打不过他啊,你想收拾他?我,我想报。可我不敢啊。”赵多宝明白了,外甥李宽扯出鞋子的事,和姐姐一家不帮自己还钱这两笔账,张兴库还惦记着要还呢,这心眼子,比自己的还小!别的恩怨他可不清楚。不过,既然他张兴库要搞搞李见川,自己当然也乐意......见其成。坐收其利感情好,别让自己露头就行。

    “怂包,他住哪,带我去就行。”张兴库给了个简单的任务。

    “哦!你是说城里的家,还是荷塘?李见川经常自己呆在荷塘,可是,我也没去过,咋办。”赵多宝没想到自己的“戏份”如此简单,可偏他从没去过。

    “废话!我当然问荷塘。你从没去过?你这舅子当得!难怪人家不鸟你。马上出来,找你外甥带路。”

    “这......”赵多宝想起了姐夫的“限制令”,不敢靠近姐姐家。

    “马上!”

    张兴库恼了,赵多宝没办法,只好穿上衣服,青紫着脸,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呲牙咧嘴爬上张兴库开出来的越野车后,他发现车里还有一个人,是老城那一带的街溜子们都认识的邱三。

    邱三是张兴库一早就叫手下找来的,这家伙打小在街上练就了一身“溜门撬锁”绝活,得知大名鼎鼎的库子哥找他,忙屁颠屁颠地出现了。

    张兴库交代给他一个“大活”,只要干完,就给他五千块钱,这可把邱三乐坏了,因为那活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一车三人来到姐姐家楼下,赵多宝非叫张兴库一起上去,他想要是撞见姐姐或者姐夫,至少有个挡箭牌,张兴库看他那怂样,只得气呼呼地跟了上去。

    家里果然只有正埋头赶作业的李宽在,开门见是舅舅,他立马拉下脸,不想搭理——这孩子都十来岁了,啥不记得,啥不知道呢?这个舅舅打自己脑袋也就罢了,还把妈妈气哭了好几回,特别是姥姥姥爷上门来闹那次,还差点逼得自己躲到老爸的郊外窝棚去。

    “干嘛。”李宽没好气地启用了自己的“青春期专用口头禅”。

    “李宽,你爸的荷塘在哪,带我们去,找他有点事。”赵多宝还是一副不吃教训的语气。

    “不知道。”李宽冷冷地准备关门。

    “哎呀,你这孩子,不是我找,是你爸的同学库子哥找他,有正事,发财的大事,对吧,库子哥。”赵多宝讨好地扭头看看身后的张兴库。

    “对啊,我跟你爸是初中同学,你爸不用手机,太难找了。”张兴库走到前面。

    库子哥?李宽想起来了,老爸有一次留在家的纸条上写的就是“找库子去了”——裤子,这么有意思的名字,肯定记得最牢了。

    “哦,在朝腾高山那个方向......”李宽点点头,准备靠嘴描述。

    “带库子叔叔去吧,库子叔叔有越野车。”赵多宝打断他。

    “哦!好啊!”一听有越野车坐,李宽回屋揣上钥匙,砰一声关上门就跟着下了楼。

    赵多宝看“任务”完成,忙跟张兴库说要回家吃药,溜了。

    一路上,李宽坐在副驾驶,一边指路,一边兴奋地仔细查看车里的仪表、装备、配饰,感叹自己爸爸跟同学之间的差距咋那么大。后排那个瘪里瘪气的男人邱三,不在他的注意范围内。

    “库子叔,前面左拐,绕过那座山,就看到我爸的荷塘了。”在郊区路上开了大约半小时,李宽指着前路说。

    “哦,很好找嘛。”张兴库照着方向拐左,接近那匹多树的小山时,突然踩了刹车,“呀!我突然想起还有个急事要办,得改天再来找你爸了。那个谁!你不是要去腾高山吗?我不往前走了,你自己去吧。”前面这句,说给李宽听,后面那句,是给邱三的。

    “哦哦!好。”邱三明白过来,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自己步行走了。

    李宽失望地看着库子叔叔扭动方向盘,再倒了一把,掉头回了来路,为老爸丢了个赚大钱的机会感到痛惜懊恼。

    独自前行的邱三从兜里扯出个鸭舌遮阳帽,扣上脑袋,朝小山走去,顺着山底高一脚低一脚绕大半圈后,果然在它的背面看见了那片翠绿成波的荷塘,他小心地靠近,猫着腰躲到了砖屋背后,跟着一步一听地往边缘试探,比前几天高满的胆子大多了,那步态动作也更专业娴熟。

    一番摸索观察后,他搞清了,四周围、荷塘中都没人。门上挂着的铁锁更是个小惊喜——这种锁头太容易开了!定能包它开合自如,完好无损。

    他从另一个裤兜掏出自己的“看家法器”——一根硬铁丝,捣鼓几下,锁梁就弹了起来。得意的邱三完全没在外屋停留,掀开上午李见川新鲜挂上的“床单门帘”,进到了内屋。

    他盯着地上的床看了两眼,又扭头瞄了瞄右边的立柜、左边的书,表情逐渐迷茫,掏出手机打给了张兴库。

    接通后,张抢先说:“等一下。”然后把车靠路边停好,跟身旁的李宽说了句去要地里尿一泡,自己下车进了路旁的玉米地。

    一边走,一边很不耐烦问手机里的邱三:“咋了?不是说好了吗,有人没人都等半个小时再打来!我把那娃送回城再说不行吗?是不是那人在家?在家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回来接不就行了?!”

    “不是不是,没人,我已经进来了。”邱三赶忙解释。

    “那你倒是放了东西赶紧走啊!”张兴库心里暗骂,真是不成事的二流子。

    “问题是,库子哥,这个谁家,没床头柜啊!我放哪啊?!屋里除了床就是个立柜。”

    “床头柜都没?”

    “对啊,我跟你说,比我乡下八姑婆家还穷!要不,放立柜里?”

    “不行,立柜打开就看见了。放……放枕头里,对,就塞枕头,枕头有吧?贴床那一面。办点事,一点脑子都不带!”

    “枕头有,库子哥,啥惊喜啊,非得藏那么隐蔽。”

    “少打听,你要是漏出去一个字,你那两只贼爪子就等着进绞肉机吧!”

    “知道知道,库子哥,主要我平时都从别人家顺东西走,第一次送东西给别人。你在路上没遇到他回来吧?”

    “没有,放完赶紧走,别磨叽。”

    “知道知道,放心。”收了线,邱三把张兴库交代的东西——一个塑料袋,从贴身的裤腰处取出来,倒提起袋底,抖落一个小纸包到床上,他再拿手套进塑料袋,以它作手套,把纸包塞进了李见川的枕头套贴床那一侧。

    做完这一切,他连忙出门挂锁,跑到大路上,拦了个过路车,回城领“劳务费”去了。

    而他进门的大动静和刚才所有的“请示汇报”,都被床下黑暗地洞中的高满听了个真真切切。被贴住嘴,绑牢手脚的他拼命想往上蹦,如果能够到洞顶的板子,弄出声响来,那就得救了,可他没有平衡身体,并向上发力的条件,无论怎样尝试,也最多只是在湿冷的泥壁上多留几道擦痕。

    等到上面再次回归死静,他怆然地流下了眼泪。

    李见川此时正在城边,跟黄于菲站在一处空旷的地方。

    上午进城后,他又拿公用电话打给了黄于菲,要她中午下班过来。接到他第二通电话的黄于菲感觉事情肯定不妙,特别是这回李见川直接要求见面,地点定在郊外——他们两口子闹矛盾了?因为自己?怎么突然又说要担责任,又是要面谈?

    无论哪种,她都立刻跟科里打了招呼,溜了号,心情复杂而奔腾地开着自己的小车赶到了地方。

    17年了......停好车,却没下去的黄于菲看着车窗外的李见川,所有的情感、语言都像高压瓶中的气体,被紧紧压缩为液体,再被猛然砸开瓶口,由眼眶喷涌而出。她不敢打开车门,趴在方向盘上痛哭了很久,才擦掉无法再强压回去的那一部分,红着眼,微笑着出来走向他。

    俩人并排站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枯田中,被热风蒸煮着望向前方的起伏群山——在俩人泪眼模糊的眼中,它们此时像是不忍驻听他们谈话的一群巨人,慢慢行远,只留下背影。

    “为什么调回来?”李见川首先问出这个他无法理解的问题,他知道黄于菲并不爱这个偏狭的小县城,她喜欢也更适合更广阔的天地。

    “父母老了,我弟不肯回。”黄于菲答道,然后扭头抹掉抑制不住的眼泪,再微笑摆正。

    “嗯,你很善良。”李见川太懂她了,行为乖张,心地却无比柔软。

    “你呢?为啥辞职务农?”这也是黄于菲不理解的一点。

    “因为有些事,可以谈论;有些事,却只能去做。”李见川呼了一口气,回答她。

    黄于菲以为他所说的只能去做的事,指的是躬耕劳作。这点她是赞同的,她自己每天也至少花费一两个小时在泥土中,用铲子把放弃的蔷薇树根刨挖出来,或者去除杂草和枯枝,再种下些茉莉、栀子.......

    喜好劳作这类事,很难受旁人影响,也无需师承于谁,若不是生活所迫,谁若是拥有喜好劳作这件事,便必是收了天给的一份礼物。

    而这份礼物,似乎比音乐天赋、绘画天赋、数学天赋等等更为伟大,它的伟大之处在于这份礼物被运用得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它的作品不留于世,没有观众,没有传奇,没有纷争,只随四季开合,极尽单纯,最后,一切回归,土地仍是土地。

    人的形象,在脸庞衣襟肩背以及皮肤上汗水加之泥屑叶渣的时候,在把肥软的段节蚯蚓捡回土中的时候,体验得非常真实完整。

    她点点头,又很想问当初为什么突然和赵多娣走在了一起,不给俩人那段纯粹而深刻的感情一个清晰的了结。可她知道,现在谈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甚至还会显得自己太幼稚,便忍了回去,开口说:“挺好的,只是,机械厂没了你真惨,居然干破产了,哈哈哈。”

    眼泪还没干,她竟然就笑出了声。

    李见川心疼地看向她,他太了解黄于菲了,她不会让自己陷在所谓的悲情中太久,要么放肆地反击,要么转移到另一个极端,她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在她看来,展示伤痛既于事无补,也会给自己在乎的人同样带来不愉快,她不能接受自己在乎的人不愉快。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还是说正事吧,这样的氛围实在让人难受。他说:“于菲,我问你,你信任我吗?”

    “当然。”黄于菲心说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不知道吗?

    “行,你认真听我说,我知道,93年的夏天,你遭遇了很重大的事......”李见川说到这,黄于菲张开嘴想打断他,却被他阻止了,“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本来也准备这辈子永远不说,但现在我可能必须得去说了,你答应我,我不希望你出事,所以,既然我决定去,你就继续现在的生活。我没有别的请求,只有一个——保持沉默,永远沉默。如果可以,再调动一次,带父母离开,好吗?”

    说完,他严肃地盯着黄于菲那双曾令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欢乐开怀的大眼睛。

    黄于菲这会子果真不说话了,她想李见川应该是认定了自己跟高正华失踪有关,可是杨冬果说过,关于这个案件目前的进展,要她保密,作为一个守法者,至少是守信用的人,她确实不能说。

    便眨眨眼,转开视线,问道:“见川,你为什么认为是我遭遇了大事,而不是别人,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捡到了你的手绢。”

    “手绢?我的?”黄于菲迷糊了——自己的小时候用的手绢,都是母亲从店里买的寻常商品,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有哪些,他记得?他认得?高正华跟手绢又有什么关系?

    “对,你等等,我去取,我的荷塘离这不远。”

    “好。”

    李见川转身骑上电动车,朝荷塘驶去,他之所以出门不带着,正是因为他考虑到必须要见到她才能拿出来,所以把地点选在离荷塘不远的地方。

    骑上大路后没多久,他与“撬锁匠”邱三搭的回城顺风车擦身而过。

    他急匆匆回到荷塘屋,开门进去直奔枕头,拉开枕套往外一倒,比手绢先掉出来的竟然是个小纸包,他奇怪地打开一看,瞬间石化——那纸包里还有个透明塑料袋,像新衣服装备用扣子的袋子大小,里面装着小半袋白色的粉末。

    他虽然不使用手机,不爱看电视,不出去社交,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这袋子里的粉末大概率是啥——报纸、杂志、书籍等传统媒体的存在,使得一个人断开网络仍然可以获得大量的资讯,无非就是慢点。

    他半弯着腰站在床边,盯了那包粉末一阵,猛地推开床,打开木板盖,把高满拉出来,撕开胶布后问:“今天有人来过?”

    “嗯。我想喝点水。”高满方才把自己折腾得又渴又累。

    “几个人,说了什么?”李见川没理会他的需求,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

    “听动静,就一个吧,打了电话给别人,叫了库子哥。”

    果然是他!张兴库竟然玩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