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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手绢

    十五、手绢

    1993年8月22号,大哥来到傍水县,探望这个自己倍感亏欠的弟弟。机械厂的宿舍只是一个小间,一张小床,赵多娣便一步三迟疑地回了娘家住。

    结婚前就住一起,在任何时代,特别是新世纪之前,都是件不太光彩的事,可他俩没瞒着大哥,因为他俩能相好,正为大哥所乐见。

    那天,两兄弟到城里自家老房子附近,唏嘘感慨地转过后,搭了辆路过的客车,进入了届时还没开发、几乎可算原始山林的腾高山,一边在寂静无人的山里乘凉闲走,一边谈起过去、现在和将来。

    “见川,有些话,我知道,两兄弟之间说出来显得很酸,很矫情,但我觉得,总放在心里,又不是滋味......”大哥拨开挡住前路的树枝,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往上的山路,跟身后的弟弟说。

    “哥,注意看路。我知道你要说啥,不用说,都是我该做的。”李见川知道他要说什么,自己确实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说那些太动感情的话,特别是面对自己哥哥。

    “不,我今天既然开了头,就想说完......从小到大,你受太多苦了,特别是妈最后这几年......害得你高中都读不成......我和你嫂子很愧疚,真的,那会儿你小侄儿刚出生,你嫂子那边也有老人病着,我们顾不上你们......唉......你从小就懂事,学习又好,可惜了......反正,我有责任......我跟你嫂子开始给你和赵多娣存钱了,你俩结婚就给你们。”大哥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

    “不用,哥,真的,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我遇上了,就是我该的。”李见川早就认清了,自己的生活轨迹既已如此,那就不必怨天尤人,不再作虚妄的假设,顺着走就是了。

    “别犟。赵多娣那姑娘,我跟你说,你必须跟她结婚,到年龄就结。赵多娣人老实,帮咱们太多,啥都听你的,而且你俩都走到这一步了.......她那家庭,根本回不去了,你明白的吧?”大哥既苦口婆心,又拿出兄长的权威,把这条指令下在了林中。

    “当然,那是肯定的。”回答这句话时,李见川眼前出现的却是黄于菲开怀大笑的模样,心脏随之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俩人边说边走,到了半山腰,站到一处岩石上,吹着温润的夏风,远眺起伏的峰与谷、叶与溪,不如意的过往、对未来的不安,似乎都在此时变得不值一提。

    天慢慢暗下来,归林的鸟儿密密匝匝地陆续回窝,太阳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弱似的。

    “哥,回了吧,天黑下山不好走,明天一早你还得赶五点多的船,早点回去休息。”李见川不得不打破这美好的片刻。

    “啊!”大哥刚要回好,岩石左下角的树林传来一声闷叫,在这空静的山中让人吓了一跳。

    俩人对视了一眼,转头朝那方向看去,大哥说:“别是谁被野狗咬了吧?”

    “不会,只叫了一声。被狗咬不得闹一阵子吗?也没听见狗叫哇,咱们去看看咋回事。”见川应道。

    退出岩石,再踏上山径,往左边树林而去的路上,有几个视野开阔的拐弯处,经过第一拐时,李见川不自觉地扭头远望,看到一个高个姑娘飞快跑动的身影,马尾辫,白底红花连衣裙在绿色的大基调下很显眼。待他再到下一个拐弯,姑娘已消失在山脚下。

    两兄弟跌跌撞撞跑进树林,踏上长年堆积的厚厚落叶,推开野长的齐腰灌木,朝当时喊叫声判断的大概位置接近,直到被眼前一幕震惊——一个男人趴在落叶上,后脑位置稳稳地砍进了一把刀,大量的血液漫过他的头颅,浸满两侧的腐叶及土地。

    俩人都发了傻,见川先清醒,“刚才我.....”他想说刚才自己看见了一个姑娘,却听见旁边的大哥已弯腰哇哇地呕吐起来。他忙扶大哥到不远处坐下,说:“哥,你歇会儿,咱们下山就报警。”

    “嗯,死......了?会不会没.....没死?”大哥一边反胃打噎,一边问。

    “哦,我去看看。”

    李见川小心地靠近那人,壮起胆子把他的头翻起一半,铁刀背仍直直地嵌在后脑上,那男人的侧脸半血半泥,面目惨狞,吓得他倒退了半米,定定神后,战战巍巍地上前,拿手指放到那人鼻下,虽有余温,却没有气息。

    他便抽开手,准备走开,猛然却见那人前伸的手旁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他过去蹲下身仔细一看,脑袋轰地一下,眼睛瞪得收不回来——那是张手绢,白色的棉手绢,很多姑娘都会揣身上擦汗擦手的白色棉手绢,本没什么出奇,可这张手绢竟上画了一朵荷花!

    尽管此刻它并不平整,打着褶皱,但从它能被看见的形状、颜色,李见川断定那是朵荷花,还带着叶子。

    大哥远远地问他:“见川,咋样?”

    “没,没,哦,死了,没气了。”李见川舌头打了结,一把抓起手绢塞进了裤袋,“哥,晚上会有野狗啥的,我先给他盖上些枝叶,咱们再回。”不等大哥回应,他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跑前跑后地捡了一抱又一抱的树枝盖住尸体,再拿一捧一捧的落叶覆在上面,直到从它身边经过都很难看出下面有人的程度。

    下到山脚,天已黑尽,回县城的过路车已经没有了,兄弟俩便步行往回走,李见川一路不吭声,他不断地跟自己默念:不可能、不可能,不会是她,不会。问题是,这种狠手,她是下得了的啊!

    “哥,今天太累了,咱们先回厂休息吧,要不大门一锁,咱们今晚就进不去了。明早送你上船之后我再去报警吧。”李见川眼看进城在即,主动跟大哥建议道。

    “我不跟你一道去?行不行啊?”大哥吃不准自己不去是不是合法,毕竟这样的“经验”一般人一辈子都不曾有。

    “没事,我能说清,能带路就行了。你要是去了,又得耽搁一天,没必要。”明明脑子乱得像团麻,李见川还是努力镇静地劝大哥不要再管,他已经不确定“报警”是不是必须得做的了。

    “嗯,行吧。”谁愿意给自己添这种麻烦呢?大哥同意了。

    在宿舍打地铺的李见川翻来覆去一整夜——那跑走的姑娘是她吗?那手绢是她的吗?发生了什么?是她拿刀砍了那男人的后脑吗?她已经去报警了吗?我明天要不要去找她问问?

    一分钟没睡着的他,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帮大哥收好洗漱用品,然后两人找保安大爷提前开了大门,奔码头而去。

    临上船前,大哥叮嘱他,好好对待赵多娣,有啥需要尽管跟自己说。这当口,李见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不住地点头,看大哥上船后也不等缆绳解开、汽笛拉响,转身就跑。

    他不是跑向公安局,而是直接回了宿舍,从床下拖出一个印着城市轮廓线条的卡其色帆布包,拉开拉链后,从自己的衣物下面取出一块叠好的浅蓝色确良布,摊开后铺在了小床上——那布的颜色这会儿就不可再称为浅蓝了,早被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文字夺了主,让它成了块花布,特别是正中一朵连着两片绿叶的硕大荷花,在这屋中最抢眼。

    这块布,长方形,曾被两颗图钉按在墙上,紧贴着床。

    它的功用原是告诉床上的人,大胆睡吧,有我在,你尽管翻身,拿我当坚实的后盾,不会蹭上一身墙灰,我替你扩大了床的“使用面积”。

    但这一张,既是墙布,也是画布,更是被李见川当宝贝一样留着的关于她和他的青春念想。

    荷花还展示在床上,李见川的脸已变得铁青,他从裤兜掏出昨晚在尸体旁捡起的手绢,抖着手,将它铺在大荷花旁边,一大一小两朵荷花,两朵同样以绘画的方式“诞生”的荷花,就这样静静地并排着。

    李见川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一朵花、两片叶子,三根茎、五个花瓣,15条代表花瓣上半部纹路的细线、叶片上叶脉的条数、花叶茎的弯曲位置和曲度都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说,画法、布局、形状、习惯都完全一样。

    最要命的是,花中用线条勾出的莲蓬,以密密小点点代表的莲子中,都悄悄在边缘写进去了一个小小的“h”!

    不用怀疑了,这张白手绢肯定就是黄于菲的!

    李见川一下子瘫坐到了床上,现在该怎么办?她此时是不是正在报警?还是昨晚已经报了?她自己跑山里去干嘛?就算是遇到坏人,她自卫反抗的,那她的名誉、她的学业、她的人生……

    毫无头绪间,两下敲门声吓得他一哆嗦,原来是同车间的工友来找:“见川,师傅问你送走大哥没?还上班不?”

    “哦哦,马上,马上去。”李见川才发现大半天都快过去了,连忙把墙布和手绢一起叠好,放进了帆布包,归回床下,上班去了。

    下午,他特意向周围的同事打听,城里有没有出什么大事,得到几个莫名其妙的神情后不了了之。晚上问赵多娣,也说没听说出了啥事。

    一连几天,他心神不宁地聆听周遭任何街谈巷议、风吹草动,却皆无动静。

    晚上,他问赵多娣:“黄于菲暑假回来了吗?”

    赵多娣眼中闪过一缕诧异,自从俩人好上,他再没提起过黄于菲。答:“回来了,我去看过她,在她家门口说了几句话。咋了?”

    “没事。这几天呢?你见她没?”

    “没有,马上就该开学了,她回学校了吧。”

    “哦,对……”

    如果黄于菲选择不报警就离开傍水,尸体也暂未被发现,那剩下的责任,他感觉就该由自己替她扛起来了。

    首先,且最核心的一步,是排除尸体与黄于菲有关的一切证据——手绢已经拿走,还有其它什么物品吗?啊,那把刀,得取出来。然后最好埋掉尸体,让这件事,永远消失!

    翌日,趁着夏令时的三小时午休,他跑进腾高山,回到那片樟树林,拔开遮盖物,再次跟那具后脑中刀的尸体近距离接触——经过几天的热浪洗礼,即便有樟木枝叶遮盖,尸体还是不可避免出现了腐变,李见川忍住呼吸,在白日中午的穿林光线下,才看清此人大约30多岁,穿着条纹衬衫,裤袋里有一串钥匙,和整零都有的纸币,再无其它物品。

    然后,他把此人的东西放回裤袋,一只脚踩在尸体背上,双手抓住刀柄,咬着牙齿,使出浑身之力,拔出铁刀,那自己的衣服把刀柄擦了又擦,扔到一旁。再次盖上尸体,又匆匆跑回机械厂,赶去上班。一路心想这样认由他留在原处,不是个好主意,这样的天气,蛋白质腐变后的气味迟早引起方圆几里的人和动物的注意。

    挖坑埋?需要时间,较长的、夜晚的时间。可赵多娣每天晚上都回,没什么说得通的理由,任她自己留宿舍。

    终于,他想起了小时候做的蚊香——不能算小时候,其实也就是前几年——买来锯木灰和雄黄粉,自己搓制沿街兜售的蚊香。既然雄黄能驱蛇虫鼠蚁,洒在尸体上或许也能延缓它被动物撕咬,甚至腐败。

    隔天中午,他再次跑进山,带着从城里买来的两斤雄黄粉,均匀覆洒在了尸体上,又再此做好了遮掩。

    做好这暂时的安置,只待时机了。直到中秋,把赵多娣安排回家后,终于进山把尸体埋进了土地,虽然多娣提前回来撞见自己回厂,但他相信,让她不说,她就什么都不会说,何况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此后两年,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惶恐不安中,特别是当他听说一个叫高正华的包工头失踪的事件后,精神高度紧张,但他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能让黄于菲下狠手的人,绝对不是好人!

    于他而言,黄于菲一只小鹿,总会在自己为生计难过的时候,蹦蹦跳跳地逗他开心;黄于菲是眼眸闪亮的精灵,总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扑打翅膀、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是唯一能令自己快乐的人.......而自己,什么都不是——那么这一世,除了保护她,自己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自初中认识她,只有他能看到她喜怒无常、暴力反叛背后的温柔活泼,无数次,他想抓住她的双手,让她安静片刻,然后正视她的眼睛,说出那句炙热的话,但他同样无数次,并最终选择了咽下,就这样微笑地看着她……

    一个冬夜,已上高中的黄于菲又逃掉晚自习,跑到了李见川的宿舍,还带来了一本崭新的《汪国真诗集》,满怀感情地念给他听: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

    一个念,一个听,俩人的眼中渐渐浸满泪水,各自心中的困顿、委屈、不安、迷茫似乎都溶在其中,等待释放。

    两双泪眼久久地相望,李见川猛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腕,想拥抱这头小鹿,这个精灵,黄于菲却低叫了一声“啊!”

    他赶紧松开,见她露出了很痛的表情,并立马拿另一只手护住了刚才的手腕位置。

    “怎么了?”觉得蹊跷的李见川拉开了她的袖子,惊讶地发现动脉那竟有两条血痕!

    “怎么回事?”他再次追问。

    “没事啊,没事。”黄于菲尬笑道。

    李见川早已感觉到黄于菲的性格来自父母对她的影响,可在他看来,能有健康的父母养育、管束自己,那可是天大的幸福啊,他也明白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对同样情况的接受度也不同。

    他理解她,但是如果因此做出极端的行为,那就不能再任她发展,不得不批评一下她了。

    他还在组织语言,坐在凳子上的黄于菲说话了,眼中没了眼泪,也没了尬笑,露出一种类似仇恨的凶狠:“跟你说件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很小的时候,我去一个叔公家做客,很和蔼的叔公,每次去,我都听话地叫他。有一两次,他趁我父母不在,把我带到里屋,上下其手。我当时不懂他在干什么,只是觉得他做得不对。等我长大了,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非常恶心。”

    “啊!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妈?”李见川非常震惊。

    “哈哈,我敢吗?哈哈。我不敢!”黄于菲又开始笑起来——只有他俩知道,这笑带着多少悲伤。

    李见川这才明白黄于菲那动辄爆发的怒气从何而来,或许她自己都搞不清,正是从这件影响她一辈子的无法伸张的“恶行”而来!尤其她的父母仍在持续责备她,打击她,一个针尖大的错误都被放大百倍的时候,纵有再好的物质条件,她的心底哪有安全感,哪有幸福可言?

    李见川严肃地指着她的手说:“以后,绝对不能再犯傻。”心里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所以,他相信黄于菲,既然她要杀了那人,那他一定犯了或企图犯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且,她能遭遇这样的糟心事,自己也有脱不开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