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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帮忙送一个件

    我真正跟吴青春搭话,是在替吴国收拾完他的烂摊子之后。

    尽管这之前吴青春多次投以奇怪的眼神给我——似乎亟待确认什么,吴国则全程都忘了我的存在。

    于是我在吴青春眼里成为一个奇怪的存在。

    我记得我花了足有半个多小时,才勉强把那件货派送成功,最后还被那女的当面用她那套伦理道德教训一番——

    那女的盛气凌人,却满嘴的仁义道德,因此以至我恍惚以为圣母玛利亚转世了。

    我一回到店子里,吴青春就直呼我的大名,像老朋友一样的。

    跟吴国本人一样,不,还比吴国本人更随和。

    在我看来,她几乎没有任何防备,我是说她以为我是上门来‘讨债’的。

    她不停地活动她那瘦削的腰支,像是在随时随地锻炼减肥,还有,她瞅我时的怜爱似的眼神,像大人瞅小孩一样,等等诸如此类。

    当然,这在陌生人眼里看起来很‘不客气不礼貌’的举止,其中显然存有蹊跷——

    吴国一时心热,想起似地跟吴青春报告我的来历,或是因信口应承下的上门服务,酬劳我之故,或是其他什么。

    总之,不管怎样,起码我是这样想来着。

    “那女的没有为难你什么吧?”吴青春关心地问我,同时双手叉腰,懒洋洋的,依旧在做扭腰运动。

    “噢,”我瞅了瞅吴国,老实说,“没为难什么,只是强调了些快递员的态度问题,态度端正啦,礼貌待人啦等。

    还说要再这样那样,她还会投诉,若再投诉,就不撤诉了;当然最后还要求穿工作服来着,我碰巧没穿。”

    “真是可笑!”吴国倒插一句,说着很不屑地咧了咧嘴,便忙去了。

    “有本事别发韵美快递呀!别网购呀!别逛......”吴青春冲我那话恨恨地说了两句,显然是激动了。

    接着才很客气地说劳驾我了。

    “哪里哪里!”我客气道,想象着这话是吴国说的。

    “你挺能干的?”她说。

    “哪里哪里......只是举手之劳。”

    “你是大学生?”

    “很普通的大学毕业的。”

    “你会修电脑?”

    “只会重装系统......”

    “修电脑很赚钱吧?”

    “唉!赚的不多,勉强......”

    “噢!”

    我把签字底单拿给吴国的女员工小肖,没再说什么。

    少顷,她接着又问我,“之前没干过快递吧?”

    “没有。”我说。

    “那你现在准备好了没?”

    “准备什么?”

    “哦,我是说你要做快递,货车什么的准备了没?”

    “那没有,一样也没准备。”

    “哦......”她略显疲态,仿佛沉思什么。

    于是这时我疑心她有什么忙要帮我,至少会根据她做快递多年的经验,推荐一个什么样的货车给我。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

    吴青春忙着整理一会儿货,随即又想起似地搬出新的话题,“你没给宣惜金什么加盟费吧?”

    她对此表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仿佛这其中隐藏了一段什么难言之隐。

    “给了四万五。”我说。

    “押金呢?”

    “三万。”

    “还有,房租呢?多少?怎么交的?”

    “房租是六万五,一次性交的。”

    “噢......”

    “你呢?”我瞬间产生好奇,并感到一阵不安。

    她则一副放心了一些什么似的欣慰表情。

    “我的跟你的不一样。”

    “多少?”

    “我没有什么加盟费,”她慢吞吞地说,“押金是三万,这跟你的一样,但我的房租只有三万多点,还分季度交的。”

    “噢......”

    “是这样的。”吴青春微微点头,同时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于是,这时我几乎忘掉我们初次见面,而她‘忘了’自我介绍。

    “这店子小的简直没法做快递。”吴青春随后说道,若有所指。

    “是有点小了。”我应承道。随即脚下像踩空一般无力。

    “其实,”吴青春笑着解释,“去年我就想换店子了,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小的店子没闲的,大的店子又太贵。

    唉,就像找对象,缘分没到......”

    我应付点头,静等她发表意见——关于加盟费的,押金的,抑或房租的。

    俄尔功夫,吴青春终于爆发似的一吐而快,仿佛在此之前出于某种谨慎而流于沉默。

    “天呢!”她煞有介事地说,“宣不拔当初收我三万多的房租我都嫌贵了,没想到,他竟能收你六万五,我的妈呀!真是在抢钱!”

    “呃......”我茫然笑道,“之前不知道的,要知道的话——”

    实际上我并未说下去,这多少跟我保守的性格有关,即一旦因某事动了感情,每每即将一吐而快时,竟会出乎意外地卡顿失语。

    但不管怎样,因此我们很快就变得熟知起来。

    也正因此故,我竟还因吴青春知道我的‘不幸’而感到自豪,当然吴青春本人也表现出了她怜世般的同情和慈善的心。

    她急于报恩似地安慰我,“建议你接手做的时候换个大的店子,自己跟学校签合同,自己交租,与宣不拔撇开关系。”

    我欣然点头,觉得是不错的建议。

    当然她这建议也点通了我关于店子的租赁关系,没错,一开始我还真以为店子跟快递是绑定一起的,都归属快递公司掌管。

    吴青春继续说,“据我所知,宣不拔每年光店子租金净赚我一万多,没想到,到了你这里,竟然一下翻了好几倍!嗬!真他妈的牛啊!”

    吴青春说最后一句话时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是在手拿鞭子狠狠地抽打,一边嘴里热情地喊着响亮的口号。

    “跟我签合同时就看出来了。”我激动,补充一句。

    “那两口子都一路货色,”吴国背对我总结似地说“心狠,腹黑,手辣,眼睛里只有金钱!”

    “店子太窄了,”吴青春很随意地回到主题,“不过,我建议你到时候沿楼梯摆货,当然我是说大货可以靠楼梯摆,还有货架底下,小货直接上架。

    如果遇到特殊时期,你也可以适当靠着门外的墙摆,尽管距离食堂很近。”

    “哦。”

    “当然,你也可以摆到距离食堂门一米处,”吴青春接着说,一边整理乱单子,一边勤快地用手指给我看:

    “就那扇门,你只要不摆门口都行。”显然,她最后是开玩笑的,她自己也笑了。

    吴青春继续说,“当然最好也不要靠那扇门去摆,摆不了几个,而且那样做也不好,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给人感觉是在刻意利用人家地盘。

    若想摆的多,最好摞高一些,充分利用空间......

    尽管你平时注意的很多,但食堂里的工作人员还会说你闲话的,总会有一些人嘴不牢。”

    吴青春的话总使我一惊一乍的,因此我无由然暗自忖度:

    为避免总部罚款,为应付客户投诉都已经着实叫人很头痛了。

    而现在摆个货竟也要面临像一道难关、一个复杂命题一样的挑战,既要研究摆货技巧,又要琢磨人心,唉......

    我点点头,未置可否。

    “你想想看,食堂本是吃饭的地儿,又不是垃圾场,不是仓库,本来干干净净的,你摆上你那脏兮兮的货,再叫学生移来动去,搞得尘土飞扬的,你叫那里面吃饭的人怎么想。”

    吴青春客观解释着,一边把整好的一沓面单用皮筋扎好,转手塞进柜子里。

    那柜子里满是扎好的面单,一摞一摞,像山一样堆叠起来,每沓上都在背面用大头笔标注了对应日期,如此这般,每一沓看起来都有据可循。

    尽管快递店子小了——相对与日俱增的货量来说,但吴青春最后又建议我留下来,因为她说她干快递已有五六个年头了。

    就是说她已在这里积攒了五六年的人气,口碑自然也不会很坏,大多学生老师,以及周围的上班族几乎都知道学生食堂那里有家韵美快递。

    当然无需说,学生食堂门口本身也是个好口岸,无论做何生意都有强大的人流量支撑。

    于是我不免暗自庆幸,至少这点有利于我。

    吴青春说她从宣不拔手里接快递时是最好做的时代——大概可以比作是快递的萌芽时期。

    那时的包裹量很少,几乎走路就送了,即便是多的时候,骑自行车也就一会儿。

    那时的收件是相当赚钱,收件是暴利选项,是现在的好几倍。

    那时的投诉件也少的可怜,几乎鲜有客户投诉,即使有,打个电话说几句也就搞定。

    而且那时的总部基本不会罚款——至少不会乱罚,再者,那时的客户还对投诉概念淡薄模糊,只一味儿知道自己的包裹完好无损,没有遗失即可。

    那时的扫码枪大的像一块板砖。

    即使在好的快递时代,干不下去的也大有人在。

    吴青春说跟他一块儿起步的人也换了好几个,像换届一样位子不保,几乎每届都有不同程度的轮换。

    原因大都因宣白不拔的‘别有用心’。

    “那两口子——两个老流氓——他妈的牛啊!”吴青春最后很搞笑地说,眼睛依旧瞪得圆圆的:

    “每年都能‘请走’一两个分部老板,为什么呀?

    原因很简单,就是看人家把区域做起来了,做得值钱了,就昧着良心,背地里找下家,最后从中赚取高额的加盟费,转让费。”

    哀叹一声,“这点谁都知道,却谁都没办法。”

    “因为快递经营权在他手里。”我试着说。

    “是的,”吴青春说,“就因为手里弄点小权,所以才看起来公司的一针一线,一丝一毫,所有东西都像是他们家的。”

    前两年是因那些人做得太好,有利可图了,才被‘请走’,后两年却因做的不好,或做不起来了——

    总部的罚款凶狠残忍,游戏的规则变得没有人情味,收件的暴利高烧退去。

    行业里竞争者异军突起,以及多数聪明的客户的‘投诉觉悟’等等,才逐一被‘请走’,明正而言顺。

    前者当然是想做——甚至想当成一份光荣的事业,倾尽一生来做,却被某些人的贪婪撞的粉碎。

    后者则是历经无数磨难,到头来发现他们所坚持的东西不过是在替别人作嫁衣裳,于是‘不请自走’。

    “那两口子虚伪狡猾,又贪得无厌,哪管你下面人的死活......”

    吴青春一边说,开始一边用扫码枪扫描单号,每扫一个就对其拍照,相应地按键一次,如此这般,循环不止。

    “呃......”我开始感到惊诧,因为这大概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听到员工在人背后诉说自己老板的短长,也是最直接的,毫无避讳的。

    “你看宣不拔,表面上看起来人模人样的。

    见面说话时总跟他们称兄道弟,又是给递烟,又是给点火,看起来客气得不得了,还时不时鼓励他们跟他好好干,他绝不会亏待他们什么的。

    他说那些话时,噢!天呢!看起来能耐的不得了,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给我感觉他差点就要把手举到头顶给你发誓了,你知道吗?

    然而,实际上给你的优惠政策一个没有,一个没有姑且不说,竟还给你乱扣乱罚,乱扣乱罚姑且又不说了,你却还不能开口说什么......”

    “哦。”

    “你再看看白不拔,那女的眼睛里只有金钱,是出了名的钱罐子——

    你看那肉脑袋上箍的,脖子上挂的,和那两只肥手上戴的,哪一件不是从底层快递员手里捞来的,那都是人家的血汗钱......”

    “哦。”

    如此这般,吴青春一讲起宣白不拔来滔滔不绝,以至我恍惚感到他们当真像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他们对公司员工的种种龌龊行为罄竹难书。

    他们的眼睛里也许只有金钱,他们对快递事业无所作为。

    他们奸猾狡诈,虚伪无耻,如此如此,以至有那么一阵子,我竟怀疑起吴青春所说的话来。

    当然我更担怕她的诅咒成真,最后同样的悲剧落临到我头上,以至我倾尽所有,苦心经营,把所在的片区做强做大了,到头来竟沦为冻毙于风雪的悲哀的‘抱薪者’。

    “你怎么不干快递了?”

    我贸然问吴青春,想确定她是否惨遭宣白不拔的排挤来着。

    “我嘛?”吴青春下意识瞅我一眼,像困了一样慵懒地笑着说:

    “干累了呗!五六年了,真心累了,到现在可以说已经是身心俱疲。”

    说罢,忙又解释说并非因宣白不拔什么,我是说关于宣白不拔的排挤,压根儿与那两口子无关,纯属她个人因素。

    “理解不来。”我笑着回她,但并未笑得释然。

    “是不好理解,”吴青春说,“你才刚开始,你不会懂的......只有慢慢的,久而久之时间长了你自会领悟,时间问题。”

    “大概是时间问题,”我慢吞吞地说,“只怕花了一大笔加盟费,到头来——”

    “你怕宣不拔把你踢了?”

    “你说的呀,他就这样换过很多人——我总不能,不能还没开始就被请下课了吧?”

    “那倒不会,你放心!”吴青春忙解释,同时一边嘿嘿地笑着:

    “你才开始,少说也得做一年,至于会不会踢你走,那也是一年后的事,现在还早着哩!

    再说,学校的快递还没说换就换过哩!

    学校快递体量大,是个特例,没那么随随便便的,即使宣不拔想换掉你,他也还担怕快递一朝瘫痪,他的网点小命不保。”

    “但愿吧!”吴青春的话并未给我像一张保证书一样的效果。

    这时一个学生突然冲进店子里,吼一样报了取货码,随即以燃烧般的眼光,在店子里浏览什么似地扫描窥探,仿佛急着赶去哪里。

    吴青春反应敏捷,浑身自带了感应器一般,很快招呼那学生‘稍安勿躁’,同时搁下手里的活儿,转眼功夫就找出那货来。

    “是昨天的滞留件!”吴青春刻意似地强调,“没来取吗?还是忘了?”

    “搞忘了,不好意思!”

    “再报一下取货码。”

    那学生很不屑地报了号码。

    “还有名字,电话后四位,都再报一下。”

    吴青春慢吞吞地说。

    显然这是多此一举。

    那学生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很不情愿的样子,到了现在,眼睛里已经闪烁出急躁的光,大有火山爆发一样的阵势。

    但吴青春却面不改色,最终使那学生如期所行。

    “有些程序好像是多余的。”我试着建议。

    “我知道,”吴青春说,“我不过是想挫一挫这种学生的锐气罢了,这种人永远不知天高地厚。”

    “噢——”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

    因为我头脑里猛然闪过一句佛家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店子里又进来取包裹的学生,吴青春这时又忙着招呼起来。

    如此如此,接下来取包裹的学生就越来越多,那些学生陆陆续续踱进吴国的店子里,仿佛一群群讨债队伍。

    直到吴国的女员工小肖离开她的电脑屏,开动嗓门尖吼起来,“大家不要急!不要急!排好队,排好队......”

    这时我才知道学生下课了。

    下课的那阵子持续的时间异常久。

    于是我很早就跟吴国他们打招呼回去了。

    后来我在永和街路边摊上吃面时看到了吴国。

    那时恰逢晚饭时分,他开着一辆带车棚的小三轮车,车棚是帆布的,已经破破烂烂,显然已有些年头了。

    车厢内还装了不少的货,从一个破开的碗口大的窟窿里即可看出,不,简直一览无余。

    那时他坐在车架上仿佛在等待什么,他把脖子拔得长长的,时不时朝左前方和右前方打探张望,急得额头直冒汗。

    大概正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前方五十余米处有一群人,那些人像是在聚众斗殴,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于是很快的,我就听到有人说是电动车撞人了——

    撞倒了一个人。

    也有人说撞倒了两个人,说是撞断了腿什么的,伤势不容乐观,还有流血不止云云。

    现在却被那些爱看热的人围成一团。

    我朝吴国‘嗨’了一声,问他开车去哪,他勉勉强强地笑着说要去送小区的货。

    “还有小区的货吗?”我禁不住朝他大吼一声。

    但他却没再回我,仿佛此刻已无心再开玩笑,只轰隆一声,把车驱向看热闹的人群一些。

    于是我只好默然静坐,脑海里无由然浮想出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向吴国索要包裹来着。

    浮想出吴国凝在脸上的心急如焚,他又在货架上翻来覆去倒腾起来。

    同时又把摆齐的货一个个次序打乱,叫那些学生等得焦躁不安,吴青春端的又同哪个学生争嚷起来。

    他们的女员工小肖一个劲儿敲打键盘,如同在弹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

    如此如此,直到最后,有一阵子我竟感到吴国和我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