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母亲
佐智子说要去买吃的，一个人出了门。叶昭独自留下，不便四处走动，又不愿干等，于是坐到廊檐下，看着庭院里的落樱。
说要去买东西的佐智子，展现出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分说。但是，面对她的这种态度，叶昭并没有感觉受了冒犯，反而微妙的明白这其中所包含的好意。即使如此，待在这里等着佐智子，这种情形，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舒适。
佐智子很快回来，带回了现成的便当和茶饮。
“秋田的商店街很早就开始打烊了。”她一进门，看到坐在廊檐下的叶昭，说出这么句不咸不淡的话。
“是吗？”叶昭回道，“辛苦了。”
佐智子没接这个话茬，走到廊檐下面，把袋子放到廊檐上，一个人进了屋子里。不多时，用托盘捧着两个杯子过来。
“我直接用这个就可以了。”叶昭指了指易拉罐。
佐智子把托盘也放到廊檐上，“妈妈就算喝易拉罐装的东西，也一定要倒进杯子里。看着她总是那么做，虽然心里觉得麻烦，不知不觉，也渐渐学会了。”
“当孩子的，是不是都这样，一直在模仿父母？还真无聊。”佐智子说。
她嘴上说无聊，叶昭却从这当中，感觉到佐智子对藤彩子那种微妙的情感。佐智子也会模仿藤彩子吗？他不由得想到。特意拿两个杯子，叶昭觉得，拿给他的这一个，其实真正要给的人是藤彩子。
佐智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茶，叶昭直接用易拉罐。托盘里还剩下一个空着的杯子。这个空杯子，仿佛召唤了某些属于藤彩子的东西，使她以一种奇妙的形式存在于这里。
叶昭肚子饿，却又没什么胃口，慢吞吞的吃着便当。佐智子也一言不发，用筷子戳着米饭，不像是要好好吃饭的样子。
“不合胃口吗？”叶昭看到，问了一句。
佐智子瞄了他一眼，“我也正想这么问您呢。”
碰了个软钉子，叶昭无话可说，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便当上面。过了一会儿，却又听佐智子说：“太安静了。”
“什么？”叶昭问她。
“好像连您吃东西咀嚼的声音都能听到。”
叶昭面色发窘，“我吃东西声音很响吗？”
佐智子看了他一眼，“没有，是很文雅的吃相，……文雅这种词，由我说出来是不是怪怪的？”
叶昭“啊”了一声，没接话。
“其实只是种感觉而已，感觉上能听得到。”佐智子说。
那与其说是周围安静，不如说是心里安静才对。从刚才开始，她就心平气和。
妈妈对叶昭报以一种好意，因为妈妈，让佐智子对叶昭毫无防备，连带着也对他产生好意，又放任好意变成了好感。
后来和仲间由纪惠成为好友，旁观他们的恋爱，佐智子将自己对初恋的向往投射到他们两人的身上，最终，这心中的幻想，却被妈妈给亲自破坏掉。
佐智子想不到妈妈对叶昭的好意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关系，心中对爱的憧憬被敲了个粉碎，对妈妈的信任也岌岌可危，仿佛站在一片坍塌后的废墟上面。
她心里对叶昭的记恨，正是对叶昭抱有好感的体现。可是现在，她意识到了叶昭自身的一部分已经被这段关系给摧毁，他的脚下，如今也是一片废墟。
同样守着一片内心的废墟，这一认知，又让佐智子对现在这个疲惫不堪的叶昭，产生了另外一种超脱了先前的好感的感情。
将废墟踩在脚下的痛苦，此时此刻，她和叶昭都正在体会着。
叶昭来见她，面对她时不知所措，正是理解她的痛苦的一种体现。既然如此，佐智子心想，她也要懂得叶昭的痛苦，懂得他踩着脚下碎片也走到这里的心情。
一旦想要去理解他，爱也好，恨也好，就都消失无踪，是因为心平气和了，所以才能毫不避忌的提起妈妈，提起爸爸。
便当算不上好吃，但是，这种安静与心平气和，虽然不会令人食欲大增，却让人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间，将便当吃了个干干净净。
佐智子放下便当盒，拿起杯子。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佐智子接起来，电话那边是雅美。她语气平常的说自己和朋友在一起，等会就回去。挂了电话，发现叶昭一直在看她。
“是雅美阿姨。”佐智子告诉他。
“这个时间还没有回去，阿姨一定也在担心你。”
佐智子却说，“如果可以，真不想回电话，也不想说自己人在哪里。”
“为什么？”叶昭有些意外。
一阵风吹过，落樱离开了邻居家那棵樱花树的枝头，飘落到庭院里。佐智子看着落樱，说：“也没什么，就是很想躲起来，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让谁也找不到，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
“这么想也太寂寞了。”叶昭为她孩子气的发言感到好笑，但是，却又在这样的想法当中，意识到佐智子内心那种“没有根”的悲哀。
雅美对她好，但是明明有妈妈却要住在亲戚家，难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回到藤彩子身边，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纵使温馨，其中却也时时藏着不安。
“妈妈不像是妈妈。”佐智子说，“她自己大概也很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啊。”
“但是也没办法，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和爸爸相遇了。”
佐智子说到这，耳朵微微发热，“我没有见过爸爸，也不能明白，要是因为爱情结婚，又因为失去了爱情分开，爱是这么捉摸不定的东西吗？”
佐智子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是没有了爱情才和爸爸分开，那么，我的存在，对没有了对爸爸的爱情的妈妈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接连抛出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叶昭起初讶异她对自己说这些本不该对他说起的话，现在却明白了她那种对自己吐露心声的真诚。
佐智子似乎还不懂得要如何去理解别人，所以，就选择打开自己。
“爱不会消失。”叶昭犹豫片刻，说出这么句话。想起藤彩子，又想起仲间由纪惠，心里不是滋味，但也还是把话说下去。
“是因为爱不会消失，所以你才真实存在于这里。即使失去了爱情，‘爱’也不会消失。”
“所以，佐智子你就是‘爱’本身。”
即使和藤彩子分手，失去了她的爱情，爱也没有消失。
是没有消失的爱，让他来到佐智子身边。一瞬间，叶昭看待佐智子，忽然产生一种对藤彩子的爱延续到了佐智子这里的感觉，再看待她，心里涌上一阵亲切之情。
他重新拿起一罐茶饮，打开拉环，却倒进了那个空着的杯子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佐智子看到叶昭改用杯子喝茶，意识到什么，又觉得刺眼，又觉得难受。
叶昭说她就是“爱”本身……
佐智子看着叶昭，却对他说：“要是我以后结婚，就不跟最喜欢的人结。”
“什么？”叶昭问她，“那是要跟喜欢自己的人结婚了？”
佐智子摇头，“要是我无法回报爱情，还要去要求别人的爱情，岂不是很自私？和我结婚的对象，也用不着最喜欢我。”
“不是因为浓烈的爱情结婚，那样一来，也不必过分依赖爱情。”她说，“要是不为了爱情，那和谁也能生孩子。生下孩子，也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一个人的孩子？”
叶昭仿佛从这番说辞当中，看到藤彩子的另一面。
这也是她在模仿母亲吗？为了爱情结婚，又在没有爱情以后离婚的母亲，在这样的“爱”当中出生的女儿，思想结出了这样一颗果实。
但是，小小年纪，就说出这样的话，叶昭听来，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回道：“那样的婚姻生活，也太没意思了。”
“结婚本来也没什么意思。”佐智子问他，“我这么说很傲慢吧？”
但是，也大概正因为她还是个孩子，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如此，叶昭没有办法对她说“你还小”。
“我有时候想，要是妈妈能再生个孩子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叶昭脸色大变。佐智子像是完全忘记了叶昭和妈妈的关系，也不在意他的反应，几乎是脱口而出，“妈妈的年纪，再生个孩子刚刚好吧？”
“妈妈只有你一个不好吗？”叶昭定了定心神，才说出这句话来。
“不知道。”佐智子摇头，“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妈妈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叶昭忽然明白，佐智子这番话并非针对他所说，而是对“某个人”说。她所想象的藤彩子的孩子，应该是只属于她们这个母女之家的孩子，而并非是藤彩子和哪个人所生的孩子。
“再说，要是妈妈又有一个孩子，就算我一个人生活，也还有另一个孩子陪着她。”
从前佐智子和妈妈离得远，内心被寄人篱下的悲哀占据，还不能深切的体会到相依为命这种状态的不安。
所谓的相依为命，实际上始终建立在“失去对方就孤身一人”的孤独当中。而现在，说出让妈妈再生个孩子的话，有了这样的想法，无疑是这种不安具现化的体现。
“要是你这么想，妈妈就更不会再要个孩子了。”
叶昭这么说，却想起在城下町，藤彩子说想为他生个孩子的事来。要是藤彩子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佐智子一定会离开妈妈。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在心里觉得，这样的选择要是成了真，未免过于残酷。
可是，对着叶昭说想要妈妈再有个孩子的佐智子，在她的话语当中，同时也带着对妈妈的思念，还有离开了妈妈这件事的愧疚。
佐智子越是说着想要一个人生活，实则就越是对妈妈报以爱和眷恋。
“是吗？”佐智子看着落樱，“要是那样，我不就成了妈妈的人生障碍了。”
“妈妈肯定不会觉得佐智子是障碍。”叶昭说，“正相反，是因为佐智子你的存在，妈妈才成为今天的妈妈。”
“啊。”佐智子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妈妈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所以成为了今天的妈妈？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妈妈人生的一部分了。成为妈妈，难道就是把自己的人生分出一部分来给孩子吗？可佐智子觉得叶昭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妈妈的人生，因为她的出现变宽了。不是孩子夺走了妈妈的人生，而是妈妈的人生容纳了孩子的存在。叶昭真正想对她说的应该是这些。
可是，如果妈妈的人生容纳着女儿的人生，叶昭这么说，佐智子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和妈妈本是一体的感觉。
莫非对叶昭怀有的好感，也是在看着妈妈，作为妈妈人生的一部分与她共生的过程当中，感受到妈妈对叶昭的爱，所以才对叶昭也产生好感吗？
不是她，妈妈就不会和叶昭相遇。妈妈不和叶昭产生关系，她也就不会跟叶昭有更多的交集。
之所以会变成如今的情形，是因为她和妈妈本就是一体的缘故吗？
妈妈爱叶昭……
佐智子这么想着，忽然脸上发热，好像自己也跟叶昭有了某种关系似的，也好像理解了妈妈的爱。
要是那样的话，破坏了他和仲间由纪惠关系，破坏了她寄托在仲间由纪惠身上的梦想的，莫非也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吗？
佐智子觉得喘不上气来。
叶昭又拿起杯子来喝茶。
妈妈就算喝易拉罐，都一定要倒进杯子里，爸爸又是什么样子呢？佐智子这么想着，也拿起杯子，想着用杯子来喝罐装茶的习惯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是女儿和妈妈共通的人生的一部分。
用易拉罐的叶昭，忽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想念妈妈，还是因为看到她这么做？可不管怎样，这习惯也都是来自于妈妈。
是来自妈妈的那一部分，影响了叶昭。
夫妻之间也相互模仿吗？爸爸会不会也像这样受到妈妈的影响？
佐智子从叶昭身上，看到从未见过的爸爸的影子。可是，觉得叶昭像爸爸，佐智子却没有想象自己是爸爸的女儿，反而想象自己是妈妈。
要是妈妈再有个孩子，那我也会成为妈妈。佐智子心想。
叶昭看了看手表，“我今晚九点就出发回东京了。”
“今晚？”佐智子还沉浸在在那个自己构筑出的想象的世界里，觉得突然。
叶昭冲她温和一笑，“明天有明天的事。”
“明天……”
“今天要多谢你的招待，”叶昭说，“明明应该由我来请你才对。”
两人从房子里出来，佐智子重新锁好大门，抬起头，叶昭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黯淡的街灯为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看上去显得如此不真实。
到底是秋田，这个时间，街道上静悄悄的。叶昭走在前面，佐智子落后一小步，落樱被风吹起，乘着风的脚步跑到他们前边，又被他们甩到身后。
安静的街道，曾和藤彩子漫步秋田的记忆自然而然涌上脑海。叶昭想象着自己对藤彩子的爱，以及藤彩子对他的爱，从未心意相通过的两份爱情，在佐智子的身上交汇了。
爱不会消失。
叶昭心中涌动着对藤彩子的爱，那份爱又投映到佐智子的身上。
“佐智子，”他说，“回到妈妈身边，行吗？”
佐智子温顺的回了一句，“我听您的。”
回到妈妈身边去。就算从今往后的人生，再也不和藤彩子见面。因为曾有过这一瞬间的爱与爱的交汇，叶昭也无怨无悔，终生铭记。
快到街口，佐智子向叶昭道别，“那我就回去了。”
“我送一送你。”叶昭说。
佐智子摇摇头，“很近了，秋田是个小地方。”
在街口，两人停下脚步。
“您原谅我，原谅妈妈，行吗？”
佐智子忽然这么说，叶昭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了一句，“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佐智子好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您说过，让我不要把妈妈当成武器。”
“……”
“那么您呢，还会再和妈妈见面吗？”她问出这句话来，却不认为这是不妥的。
叶昭没有回答。
就算佐智子回到妈妈身边，他还能再见藤彩子吗？他还会再和藤彩子相见吗？
“要是今后，”佐智子将内心的废墟踩在脚下，注视着叶昭脚下的废墟，“要是今后，您还愿意再见妈妈，那么您就……”
佐智子说不下去了。
叶昭不能问佐智子后面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
“总之，就请您原谅我，原谅妈妈吧！”她又重复了一遍。
叶昭看着佐智子，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固执了。用这样固执的表情，请求这个破坏了她和妈妈的生活的人的原谅……
您原谅自己，行吗？
可是，叶昭仿佛听到佐智子这么对他说。
原谅我，原谅妈妈，原谅自己。
把废墟打扫出来，从今以后，在心中建起新的建筑。
“好。”叶昭答应她。
佐智子得到这个回答，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再见。……尼桑。”
她脚步轻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走。安静的街道，将她的脚步声拉长。您要是还愿意见妈妈，那么您就去见她。佐智子心想。
她对叶昭不能言说的好意，从今往后将永远和妈妈对叶昭的爱系在一起。
妈妈爱叶昭，就如同她也爱着叶昭，叶昭爱妈妈，也如同自己被叶昭所爱。就算妈妈的爱情消失了，只要她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爱本身也不会消失。她终生都不会和叶昭产生关联，但是，她的梦想也并非无处安放。
佐智子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否病态，但是，却无法阻止这样的念头。
回了家，雅美阿姨到玄关迎接她。看到她的脸大吃一惊。
“怎么了，佐智子？”
“什么怎么了？”佐智子一开口，才觉得不对劲儿。一抬手，摸到冷冰冰的泪痕。
“发生什么事了？”雅美阿姨关切的问。
“阿姨，我回东京，回妈妈身边，行吗？”
雅美先是意外，立刻点头，“我给妈妈打电话。”
“别。”佐智子摇摇头，心中像是有一缸水要满溢出来，“阿姨，我想悄悄回去。”
雅美一笑，“是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吗？我明白。那我替你保密。”
“谢谢阿姨！”佐智子说。心里却想，不是要为了给妈妈一个惊喜，而是不愿意让自己变成非得回家不可的那种状态。
她钻进浴室，洗去脸上的泪痕。
从秋田前往东京的列车，叶昭乘过，妈妈乘过，她也反复乘坐。
不仅如此，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乘上这趟列车。没人会知道发生在佐智子身上的事，正如佐智子也不知道同她擦身而过、和她共乘一车的乘客在想些什么，又背负着什么。
悲欢离合，在车站，在每日往返不息的列车面前微不足道。佐智子觉得自己好像比从前更加想要理解别人、也更愿意去理解别人了。但也或许只是因为自己身在这个有烦恼的年纪，所以才开始好奇他人的烦恼。
列车开动，向着东京而去。现在是下午，东京的气温比秋田要高。佐智子在东京站下车，乘上出租车。靠着出租车的车门，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这个时间，妈妈是在录音室、在电视台、还是在会场的后台呢？
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妈妈身边。只有回到妈妈身边，叶昭内心的废墟才能重建，被打碎了的梦想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世人要是对妈妈报以恶意，她就一定站在妈妈这边。佐智子心头涌过阵阵暖流。
出租车停在楼下。佐智子付完车资，提着从这里离开时整理的那个简单的手提包，走进大楼。电梯升起，闸门打开，她穿过走道，来到门前。
打开门，却看到玄关那里，妈妈的鞋子放在那里。
妈妈今天在家里吗？佐智子把包随手放在玄关。往里走，发现屋子里很暗，原来是窗帘都拉起来了。房间里其实很干净，但昏暗的房间，让佐智子仿佛嗅到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
藤彩子卧室的门虚掩着。
佐智子走过去，轻轻推开，藤彩子背对着门，躺在那里。
“妈妈……”
“谁？”藤彩子的声音疲倦无力。她翻了个身，看到佐智子站在那里，神情愕然。佐智子看到妈妈的脸，也惊讶不已。
母女两人，相互用这样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彼此。
妈妈老了。
神情憔悴，肩膀看着更加削瘦，但即使如此，削瘦的肩膀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可是，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的、刺伤佐智子的光鲜不见了。
“您病了？妈妈？”
“你回来了……”藤彩子勉强把话说了一半，忽然哽咽，伤心欲绝。
佐智子被妈妈的泪水吓到，不知所措，走上前去，“对不起，妈妈。我不该丢下您一个人离开……”
她越说，藤彩子的泪水就越是难以控制。
佐智子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哭的这么厉害，可是憔悴的妈妈，又让佐智子愧疚难安。妈妈一个人病倒在家，一定很难过……佐智子自责不已。
妈妈的美褪了色，佐智子反而更加爱护妈妈。
藤彩子伸出手，拉住女儿，她的手指冰凉，“佐智子，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在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回到妈妈身边来……”
她神情一下子变得安然，“我好渴，你能帮我泡茶吗？”
“要乌龙茶……”佐智子说，“对吧？”
“好孩子。”藤彩子微微一笑，松开了佐智子的手。
佐智子起身，走出房间。
脚步渐远，藤彩子咬住手腕，强忍着不让自己嚎啕出声。
说要去买东西的佐智子，展现出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分说。但是，面对她的这种态度，叶昭并没有感觉受了冒犯，反而微妙的明白这其中所包含的好意。即使如此，待在这里等着佐智子，这种情形，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舒适。
佐智子很快回来，带回了现成的便当和茶饮。
“秋田的商店街很早就开始打烊了。”她一进门，看到坐在廊檐下的叶昭，说出这么句不咸不淡的话。
“是吗？”叶昭回道，“辛苦了。”
佐智子没接这个话茬，走到廊檐下面，把袋子放到廊檐上，一个人进了屋子里。不多时，用托盘捧着两个杯子过来。
“我直接用这个就可以了。”叶昭指了指易拉罐。
佐智子把托盘也放到廊檐上，“妈妈就算喝易拉罐装的东西，也一定要倒进杯子里。看着她总是那么做，虽然心里觉得麻烦，不知不觉，也渐渐学会了。”
“当孩子的，是不是都这样，一直在模仿父母？还真无聊。”佐智子说。
她嘴上说无聊，叶昭却从这当中，感觉到佐智子对藤彩子那种微妙的情感。佐智子也会模仿藤彩子吗？他不由得想到。特意拿两个杯子，叶昭觉得，拿给他的这一个，其实真正要给的人是藤彩子。
佐智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茶，叶昭直接用易拉罐。托盘里还剩下一个空着的杯子。这个空杯子，仿佛召唤了某些属于藤彩子的东西，使她以一种奇妙的形式存在于这里。
叶昭肚子饿，却又没什么胃口，慢吞吞的吃着便当。佐智子也一言不发，用筷子戳着米饭，不像是要好好吃饭的样子。
“不合胃口吗？”叶昭看到，问了一句。
佐智子瞄了他一眼，“我也正想这么问您呢。”
碰了个软钉子，叶昭无话可说，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便当上面。过了一会儿，却又听佐智子说：“太安静了。”
“什么？”叶昭问她。
“好像连您吃东西咀嚼的声音都能听到。”
叶昭面色发窘，“我吃东西声音很响吗？”
佐智子看了他一眼，“没有，是很文雅的吃相，……文雅这种词，由我说出来是不是怪怪的？”
叶昭“啊”了一声，没接话。
“其实只是种感觉而已，感觉上能听得到。”佐智子说。
那与其说是周围安静，不如说是心里安静才对。从刚才开始，她就心平气和。
妈妈对叶昭报以一种好意，因为妈妈，让佐智子对叶昭毫无防备，连带着也对他产生好意，又放任好意变成了好感。
后来和仲间由纪惠成为好友，旁观他们的恋爱，佐智子将自己对初恋的向往投射到他们两人的身上，最终，这心中的幻想，却被妈妈给亲自破坏掉。
佐智子想不到妈妈对叶昭的好意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关系，心中对爱的憧憬被敲了个粉碎，对妈妈的信任也岌岌可危，仿佛站在一片坍塌后的废墟上面。
她心里对叶昭的记恨，正是对叶昭抱有好感的体现。可是现在，她意识到了叶昭自身的一部分已经被这段关系给摧毁，他的脚下，如今也是一片废墟。
同样守着一片内心的废墟，这一认知，又让佐智子对现在这个疲惫不堪的叶昭，产生了另外一种超脱了先前的好感的感情。
将废墟踩在脚下的痛苦，此时此刻，她和叶昭都正在体会着。
叶昭来见她，面对她时不知所措，正是理解她的痛苦的一种体现。既然如此，佐智子心想，她也要懂得叶昭的痛苦，懂得他踩着脚下碎片也走到这里的心情。
一旦想要去理解他，爱也好，恨也好，就都消失无踪，是因为心平气和了，所以才能毫不避忌的提起妈妈，提起爸爸。
便当算不上好吃，但是，这种安静与心平气和，虽然不会令人食欲大增，却让人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间，将便当吃了个干干净净。
佐智子放下便当盒，拿起杯子。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佐智子接起来，电话那边是雅美。她语气平常的说自己和朋友在一起，等会就回去。挂了电话，发现叶昭一直在看她。
“是雅美阿姨。”佐智子告诉他。
“这个时间还没有回去，阿姨一定也在担心你。”
佐智子却说，“如果可以，真不想回电话，也不想说自己人在哪里。”
“为什么？”叶昭有些意外。
一阵风吹过，落樱离开了邻居家那棵樱花树的枝头，飘落到庭院里。佐智子看着落樱，说：“也没什么，就是很想躲起来，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让谁也找不到，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
“这么想也太寂寞了。”叶昭为她孩子气的发言感到好笑，但是，却又在这样的想法当中，意识到佐智子内心那种“没有根”的悲哀。
雅美对她好，但是明明有妈妈却要住在亲戚家，难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回到藤彩子身边，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纵使温馨，其中却也时时藏着不安。
“妈妈不像是妈妈。”佐智子说，“她自己大概也很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啊。”
“但是也没办法，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和爸爸相遇了。”
佐智子说到这，耳朵微微发热，“我没有见过爸爸，也不能明白，要是因为爱情结婚，又因为失去了爱情分开，爱是这么捉摸不定的东西吗？”
佐智子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是没有了爱情才和爸爸分开，那么，我的存在，对没有了对爸爸的爱情的妈妈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接连抛出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叶昭起初讶异她对自己说这些本不该对他说起的话，现在却明白了她那种对自己吐露心声的真诚。
佐智子似乎还不懂得要如何去理解别人，所以，就选择打开自己。
“爱不会消失。”叶昭犹豫片刻，说出这么句话。想起藤彩子，又想起仲间由纪惠，心里不是滋味，但也还是把话说下去。
“是因为爱不会消失，所以你才真实存在于这里。即使失去了爱情，‘爱’也不会消失。”
“所以，佐智子你就是‘爱’本身。”
即使和藤彩子分手，失去了她的爱情，爱也没有消失。
是没有消失的爱，让他来到佐智子身边。一瞬间，叶昭看待佐智子，忽然产生一种对藤彩子的爱延续到了佐智子这里的感觉，再看待她，心里涌上一阵亲切之情。
他重新拿起一罐茶饮，打开拉环，却倒进了那个空着的杯子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佐智子看到叶昭改用杯子喝茶，意识到什么，又觉得刺眼，又觉得难受。
叶昭说她就是“爱”本身……
佐智子看着叶昭，却对他说：“要是我以后结婚，就不跟最喜欢的人结。”
“什么？”叶昭问她，“那是要跟喜欢自己的人结婚了？”
佐智子摇头，“要是我无法回报爱情，还要去要求别人的爱情，岂不是很自私？和我结婚的对象，也用不着最喜欢我。”
“不是因为浓烈的爱情结婚，那样一来，也不必过分依赖爱情。”她说，“要是不为了爱情，那和谁也能生孩子。生下孩子，也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一个人的孩子？”
叶昭仿佛从这番说辞当中，看到藤彩子的另一面。
这也是她在模仿母亲吗？为了爱情结婚，又在没有爱情以后离婚的母亲，在这样的“爱”当中出生的女儿，思想结出了这样一颗果实。
但是，小小年纪，就说出这样的话，叶昭听来，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回道：“那样的婚姻生活，也太没意思了。”
“结婚本来也没什么意思。”佐智子问他，“我这么说很傲慢吧？”
但是，也大概正因为她还是个孩子，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如此，叶昭没有办法对她说“你还小”。
“我有时候想，要是妈妈能再生个孩子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叶昭脸色大变。佐智子像是完全忘记了叶昭和妈妈的关系，也不在意他的反应，几乎是脱口而出，“妈妈的年纪，再生个孩子刚刚好吧？”
“妈妈只有你一个不好吗？”叶昭定了定心神，才说出这句话来。
“不知道。”佐智子摇头，“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妈妈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叶昭忽然明白，佐智子这番话并非针对他所说，而是对“某个人”说。她所想象的藤彩子的孩子，应该是只属于她们这个母女之家的孩子，而并非是藤彩子和哪个人所生的孩子。
“再说，要是妈妈又有一个孩子，就算我一个人生活，也还有另一个孩子陪着她。”
从前佐智子和妈妈离得远，内心被寄人篱下的悲哀占据，还不能深切的体会到相依为命这种状态的不安。
所谓的相依为命，实际上始终建立在“失去对方就孤身一人”的孤独当中。而现在，说出让妈妈再生个孩子的话，有了这样的想法，无疑是这种不安具现化的体现。
“要是你这么想，妈妈就更不会再要个孩子了。”
叶昭这么说，却想起在城下町，藤彩子说想为他生个孩子的事来。要是藤彩子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佐智子一定会离开妈妈。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在心里觉得，这样的选择要是成了真，未免过于残酷。
可是，对着叶昭说想要妈妈再有个孩子的佐智子，在她的话语当中，同时也带着对妈妈的思念，还有离开了妈妈这件事的愧疚。
佐智子越是说着想要一个人生活，实则就越是对妈妈报以爱和眷恋。
“是吗？”佐智子看着落樱，“要是那样，我不就成了妈妈的人生障碍了。”
“妈妈肯定不会觉得佐智子是障碍。”叶昭说，“正相反，是因为佐智子你的存在，妈妈才成为今天的妈妈。”
“啊。”佐智子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妈妈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所以成为了今天的妈妈？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妈妈人生的一部分了。成为妈妈，难道就是把自己的人生分出一部分来给孩子吗？可佐智子觉得叶昭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妈妈的人生，因为她的出现变宽了。不是孩子夺走了妈妈的人生，而是妈妈的人生容纳了孩子的存在。叶昭真正想对她说的应该是这些。
可是，如果妈妈的人生容纳着女儿的人生，叶昭这么说，佐智子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和妈妈本是一体的感觉。
莫非对叶昭怀有的好感，也是在看着妈妈，作为妈妈人生的一部分与她共生的过程当中，感受到妈妈对叶昭的爱，所以才对叶昭也产生好感吗？
不是她，妈妈就不会和叶昭相遇。妈妈不和叶昭产生关系，她也就不会跟叶昭有更多的交集。
之所以会变成如今的情形，是因为她和妈妈本就是一体的缘故吗？
妈妈爱叶昭……
佐智子这么想着，忽然脸上发热，好像自己也跟叶昭有了某种关系似的，也好像理解了妈妈的爱。
要是那样的话，破坏了他和仲间由纪惠关系，破坏了她寄托在仲间由纪惠身上的梦想的，莫非也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吗？
佐智子觉得喘不上气来。
叶昭又拿起杯子来喝茶。
妈妈就算喝易拉罐，都一定要倒进杯子里，爸爸又是什么样子呢？佐智子这么想着，也拿起杯子，想着用杯子来喝罐装茶的习惯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是女儿和妈妈共通的人生的一部分。
用易拉罐的叶昭，忽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想念妈妈，还是因为看到她这么做？可不管怎样，这习惯也都是来自于妈妈。
是来自妈妈的那一部分，影响了叶昭。
夫妻之间也相互模仿吗？爸爸会不会也像这样受到妈妈的影响？
佐智子从叶昭身上，看到从未见过的爸爸的影子。可是，觉得叶昭像爸爸，佐智子却没有想象自己是爸爸的女儿，反而想象自己是妈妈。
要是妈妈再有个孩子，那我也会成为妈妈。佐智子心想。
叶昭看了看手表，“我今晚九点就出发回东京了。”
“今晚？”佐智子还沉浸在在那个自己构筑出的想象的世界里，觉得突然。
叶昭冲她温和一笑，“明天有明天的事。”
“明天……”
“今天要多谢你的招待，”叶昭说，“明明应该由我来请你才对。”
两人从房子里出来，佐智子重新锁好大门，抬起头，叶昭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黯淡的街灯为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看上去显得如此不真实。
到底是秋田，这个时间，街道上静悄悄的。叶昭走在前面，佐智子落后一小步，落樱被风吹起，乘着风的脚步跑到他们前边，又被他们甩到身后。
安静的街道，曾和藤彩子漫步秋田的记忆自然而然涌上脑海。叶昭想象着自己对藤彩子的爱，以及藤彩子对他的爱，从未心意相通过的两份爱情，在佐智子的身上交汇了。
爱不会消失。
叶昭心中涌动着对藤彩子的爱，那份爱又投映到佐智子的身上。
“佐智子，”他说，“回到妈妈身边，行吗？”
佐智子温顺的回了一句，“我听您的。”
回到妈妈身边去。就算从今往后的人生，再也不和藤彩子见面。因为曾有过这一瞬间的爱与爱的交汇，叶昭也无怨无悔，终生铭记。
快到街口，佐智子向叶昭道别，“那我就回去了。”
“我送一送你。”叶昭说。
佐智子摇摇头，“很近了，秋田是个小地方。”
在街口，两人停下脚步。
“您原谅我，原谅妈妈，行吗？”
佐智子忽然这么说，叶昭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了一句，“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佐智子好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您说过，让我不要把妈妈当成武器。”
“……”
“那么您呢，还会再和妈妈见面吗？”她问出这句话来，却不认为这是不妥的。
叶昭没有回答。
就算佐智子回到妈妈身边，他还能再见藤彩子吗？他还会再和藤彩子相见吗？
“要是今后，”佐智子将内心的废墟踩在脚下，注视着叶昭脚下的废墟，“要是今后，您还愿意再见妈妈，那么您就……”
佐智子说不下去了。
叶昭不能问佐智子后面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
“总之，就请您原谅我，原谅妈妈吧！”她又重复了一遍。
叶昭看着佐智子，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固执了。用这样固执的表情，请求这个破坏了她和妈妈的生活的人的原谅……
您原谅自己，行吗？
可是，叶昭仿佛听到佐智子这么对他说。
原谅我，原谅妈妈，原谅自己。
把废墟打扫出来，从今以后，在心中建起新的建筑。
“好。”叶昭答应她。
佐智子得到这个回答，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再见。……尼桑。”
她脚步轻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走。安静的街道，将她的脚步声拉长。您要是还愿意见妈妈，那么您就去见她。佐智子心想。
她对叶昭不能言说的好意，从今往后将永远和妈妈对叶昭的爱系在一起。
妈妈爱叶昭，就如同她也爱着叶昭，叶昭爱妈妈，也如同自己被叶昭所爱。就算妈妈的爱情消失了，只要她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爱本身也不会消失。她终生都不会和叶昭产生关联，但是，她的梦想也并非无处安放。
佐智子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否病态，但是，却无法阻止这样的念头。
回了家，雅美阿姨到玄关迎接她。看到她的脸大吃一惊。
“怎么了，佐智子？”
“什么怎么了？”佐智子一开口，才觉得不对劲儿。一抬手，摸到冷冰冰的泪痕。
“发生什么事了？”雅美阿姨关切的问。
“阿姨，我回东京，回妈妈身边，行吗？”
雅美先是意外，立刻点头，“我给妈妈打电话。”
“别。”佐智子摇摇头，心中像是有一缸水要满溢出来，“阿姨，我想悄悄回去。”
雅美一笑，“是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吗？我明白。那我替你保密。”
“谢谢阿姨！”佐智子说。心里却想，不是要为了给妈妈一个惊喜，而是不愿意让自己变成非得回家不可的那种状态。
她钻进浴室，洗去脸上的泪痕。
从秋田前往东京的列车，叶昭乘过，妈妈乘过，她也反复乘坐。
不仅如此，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乘上这趟列车。没人会知道发生在佐智子身上的事，正如佐智子也不知道同她擦身而过、和她共乘一车的乘客在想些什么，又背负着什么。
悲欢离合，在车站，在每日往返不息的列车面前微不足道。佐智子觉得自己好像比从前更加想要理解别人、也更愿意去理解别人了。但也或许只是因为自己身在这个有烦恼的年纪，所以才开始好奇他人的烦恼。
列车开动，向着东京而去。现在是下午，东京的气温比秋田要高。佐智子在东京站下车，乘上出租车。靠着出租车的车门，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这个时间，妈妈是在录音室、在电视台、还是在会场的后台呢？
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妈妈身边。只有回到妈妈身边，叶昭内心的废墟才能重建，被打碎了的梦想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世人要是对妈妈报以恶意，她就一定站在妈妈这边。佐智子心头涌过阵阵暖流。
出租车停在楼下。佐智子付完车资，提着从这里离开时整理的那个简单的手提包，走进大楼。电梯升起，闸门打开，她穿过走道，来到门前。
打开门，却看到玄关那里，妈妈的鞋子放在那里。
妈妈今天在家里吗？佐智子把包随手放在玄关。往里走，发现屋子里很暗，原来是窗帘都拉起来了。房间里其实很干净，但昏暗的房间，让佐智子仿佛嗅到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
藤彩子卧室的门虚掩着。
佐智子走过去，轻轻推开，藤彩子背对着门，躺在那里。
“妈妈……”
“谁？”藤彩子的声音疲倦无力。她翻了个身，看到佐智子站在那里，神情愕然。佐智子看到妈妈的脸，也惊讶不已。
母女两人，相互用这样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彼此。
妈妈老了。
神情憔悴，肩膀看着更加削瘦，但即使如此，削瘦的肩膀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可是，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的、刺伤佐智子的光鲜不见了。
“您病了？妈妈？”
“你回来了……”藤彩子勉强把话说了一半，忽然哽咽，伤心欲绝。
佐智子被妈妈的泪水吓到，不知所措，走上前去，“对不起，妈妈。我不该丢下您一个人离开……”
她越说，藤彩子的泪水就越是难以控制。
佐智子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哭的这么厉害，可是憔悴的妈妈，又让佐智子愧疚难安。妈妈一个人病倒在家，一定很难过……佐智子自责不已。
妈妈的美褪了色，佐智子反而更加爱护妈妈。
藤彩子伸出手，拉住女儿，她的手指冰凉，“佐智子，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在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回到妈妈身边来……”
她神情一下子变得安然，“我好渴，你能帮我泡茶吗？”
“要乌龙茶……”佐智子说，“对吧？”
“好孩子。”藤彩子微微一笑，松开了佐智子的手。
佐智子起身，走出房间。
脚步渐远，藤彩子咬住手腕，强忍着不让自己嚎啕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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