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爱人之心 » 在废墟上

在废墟上

    叶昭打电话来,说自己人在秋田,想见一见她。

    放了学,佐智子如约往她和妈妈的那栋房子走去。刚转过拐角,就看到站在围墙外,正看着邻居家的樱花树的叶昭。

    接到叶昭的电话,还约定见面,这件事够不可思议的。不管是打电话过来的叶昭,还是答应见面的自己。可是,佐智子却意外的心平气和。

    到底是因为他和妈妈分手,让恨站不住脚了,还是因为意识到了他也曾带给她梦想,对他的恨意被这种感谢给抵消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现在,来见他,看到他站在那里,这件事已然成为了“事实”。

    秋田天气寒冷,今年的气温尤其低,虽然是四月末,仍有樱花在开放。邻居家的庭院里有棵樱花树,叶昭现在就看着那棵树。佐智子记得小时候,每逢樱花开放的时节,飘落的花瓣会落到她们家的庭院,薄薄一层浅粉色,像是下了樱花雪。

    佐智子和妈妈共处的时间不多,藤彩子参加了NHK的比赛,前往东京以后,佐智子就和雅美阿姨一家共同生活,樱花开放时节的樱花雪,就这么留在了佐智子贫乏的童年记忆里。

    现在,和叶昭在樱花开放的时节见面。选定了这里作为见面地点的人是佐智子,这让她有一种亲自把叶昭带进了自己的过去的感觉。

    站在那里注视樱花树的叶昭,看上去那样温和而又无防备。他看到樱花的时候,会想起什么来呢?

    面对这样无防备的叶昭,佐智子反而生不出伤害他的念头。她慢慢迈步向前。

    和藤彩子从东京逃到秋田来的时候,还不到樱花开放的时节。四月末,东京的樱花早就过了花期,但是,秋田的樱花却还好好的待在枝头。叶昭看到樱花,想起和藤彩子在秋田共同度过的那几天。

    两人在角馆的城下町散步,藤彩子还对他说起关于佐智子父亲的事。角馆城下町的樱花远近闻名,十六岁时,藤彩子和丈夫在樱花树下相恋。叶昭和她同行城下町的时候,不管是东京还是秋田,都见不到樱花。

    那时,藤彩子说,想要生个他的孩子。

    叶昭听了她的话,吓了一跳。可分手以后,才意识到她这天真烂漫的话语当中,所包含的深切的爱。

    想要为喜欢的人生下个和他的孩子……人到中年,藤彩子仍能回报这样一份爱。可是,从秋田回来,因为和他之间的关系,却让她失去了当初情愿忍受飘忽不定的爱情而生下的孩子。

    叶昭想起她对自己的深情厚意,感到痛苦不安。共同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叶昭才意识到自己对藤彩子怀有的爱与柔情。意识到一直以来的犹豫不决,并非来自于藤彩子对他沉重的爱与纠缠。

    佐智子因为他们的关系离家出走,她离开藤彩子,叶昭也就失去了再和藤彩子见面的资格,即使如此还约她出来,是因为心中暗暗下了某个决定。

    被他亲手野蛮毁掉的东西,即使不能回归原处,至少将碎片捡起来。

    和藤彩子再见面,见到她颓唐不安的样子,叶昭心里更觉得愧疚,不是滋味,因而才想无论如何都为她、为被他伤害了的佐智子做些事。

    就算被佐智子记恨,也还是来到秋田。如果失去了和她见面的资格,至少让他为这对母女做些什么。哪怕从今往后,人生再也不能跟她产生任何关联。

    正盯着樱花树出神的时候,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叶昭收回视线,看到往这边走来的佐智子。

    “突然说想和你见面,会让你困扰吧?”

    见面之前,想说句好一点的开场白,结果一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这种干巴巴的台词。

    从叶昭嘴里听到这样的社交辞令,佐智子觉得有点好笑。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从他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这样的客套话,也一下子暴露了两人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叶昭面对她时的小心翼翼。

    看到佐智子的笑容,叶昭有点讪讪的,“我有事到秋田来,想着正好见见你。”

    说谎。

    不知道为什么,佐智子心里冒出来这样一个直觉般的念头。或许是因为说完这句话以后,叶昭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一瞬间,佐智子一下意识到,刚才看到的那个温和而又无防备的叶昭只是错觉。那实际上,其实是一种举手投降了的挫败感。

    意识到这一点,佐智子心里憋闷,有种想大喊大叫的冲动。初次相遇时,从前相处时,那个自信的青年,在和妈妈的这段关系里,在她的面前被摧毁了。

    要不是因为她的任性,就不会和叶昭认识。

    不把祸闯到叶昭那里,叶昭就不会和妈妈认识,不会和妈妈交往,也不至于被毁掉。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这个带给过她梦想,又打碎了她的梦想的人,如今,因为她被毁掉了自身一部分。佐智子面对这个奇怪的局面,不能不从心里觉得命运这东西的可笑。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青年,这个小心翼翼,举手投降的战败者,既打不破她的梦想,也夺不走她的妈妈了。可是,佐智子没有从这垂头丧气的失败者这里得到任何的快感与安慰,看到这样的叶昭,她心里难受,欲哭无泪。

    她心中的那道彩虹消失了。

    可是,叶昭却已经疲惫而又迟钝,感觉不到她的这种复杂心事了。他在心里盘算,要和佐智子到什么地方去坐一坐,好把将要说的话说出口。

    放学时间,秋田的街道上,活泼的学生们到处都是。以叶昭的知名度,要是和佐智子一起走在街上,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假如再有人像偷拍他和藤彩子那样拍下他和佐智子同行的照片,和母亲恋爱,又和女儿同行……不知又要给她们母女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现在,对待这对母女,叶昭如同惊弓之鸟。

    和藤彩子的关系,让他变得胆怯懦弱,瞻前顾后。

    正在犹豫的时候,佐智子却从书包里拿出一串钥匙,走到房子的大门前。叶昭的视线跟随着她,佐智子恍若不觉,打开了房子的大门。

    “进来坐一坐吧。”佐智子说。

    叶昭面对她的举动,不禁一怔。佐智子不去看他,她的心中带着一种淡淡的温馨与自我嫌恶,未解开的疙瘩,些许的愧疚,以及一种自虐的心态,送出了邀请。

    中野SUNPLAZA是演歌歌手最熟悉的场馆之一。

    正式的开演是在傍晚六点,虽然是平日,两千两百个座位也照样全都卖完了。现在是这几个演歌歌手生涯当中最为黄金的时期,不管是事业还是年龄。

    八十年代后半,演歌势力开始消乏,到了九十年代,更不复昔日辉煌。为了保证关注度和销量,不仅积极和流行乐界合作,唱片公司和事务所又起用“演歌美人”这样的策略,用美人的招牌来吸引观众。

    坂本冬美,藤彩子,伍代夏子,香西香,这四个人年龄相近,又都是风姿出众的美人,虽说身处的唱片公司不同,也常被聚齐到一起举行演出活动。

    离正式的开演还有不到二十分钟,休息室里,等候出场的四名演歌歌手已经穿戴整齐。一眼看过去,身穿和服的四人,如同四位光彩夺目的夫人。和服这种服装,比起年轻的少女,三四十岁的中年女人穿起来尤其富有风韵。

    藤彩子的肩膀削瘦,穿和服要比洋装好看,一穿上和服,身姿有种惹人怜爱的美。四位演歌歌手当中,要数她的美最为鲜艳。精心上过妆以后,她看着光彩照人。但是,神情却显得有些恹恹的。

    和服穿在身上,让藤彩子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她忍不住把手轻轻放在小腹,像是在安抚这个想让她抛弃和服的小生命。肚子里怀着这个秘密,拖的时间越久,对身体的影响就越大。

    “彩子怎么一副身体无处安放的样子。”伍代夏子打量着她,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听她这么说,藤彩子心里一惊,脸上却若无其事,抬起眼睛看向她,“还好,稍微有点紧张。”

    “紧张?”香西香听了直发笑,“从出道到现在,这样的演出,总也演过几百场了,还紧张成这样吗?”

    “没办法,”藤彩子也露出笑容,说了句俏皮话,“演出应对紧张的经验,总是在登台开唱的时候才会发挥作用。”

    坂本冬美听着她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目光注意到她颤抖的指尖,深感意外。就算是紧张,总也不至于表现的这么明显。

    “真的没关系吗?”她关切的问。

    藤彩子轻轻摇头,冲她一笑,“没关系。”

    四个人里,只有藤彩子一个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即使同为女性,也没有谁把她的反常往那方面去想。

    归根结底,分手的同时,却怀上情人的孩子,这样的事实在太过离谱。更加离谱的,是面对这样的情形,什么都不做的处理方式。

    那一天,和叶昭见那一面,让藤彩子意识到怀着这个孩子要背负的罪孽之深。可是,即使如此还约她见面,将佐智子的事告诉她,藤彩子事后想起,怪责他这种冷酷。

    同时,又不得不去想,他这样执着佐智子的事,实则意味着他心中正背负着沉重的痛苦。

    藤彩子想到叶昭的内心正在遭受煎熬,想到他即使如此也还和她见面,告诉她佐智子的事,又从这当中感受到他对自己仍旧留有的温情。

    他并非对我只是逢场作戏和一时意乱情迷,还有着这样的爱……

    想到这份温情,就无法再怪责他这种冷酷。可是,意识到叶昭对她的感情,藤彩子先是感觉到某种温馨,继而悲伤到不能自已。

    人生何至于此。

    “各位,要做准备了——”

    负责调度的工作人员打开休息室的门,提醒道。

    走廊里架着摄像机,等待着跟拍下演歌美人们从后台走向舞台边侧的身影。休息室里的四位演歌歌手纷纷起身。

    “应对紧张的经验,现在要开始发挥发用了。”起身之前,藤彩子自嘲般的说道。其他的三位演歌歌手,听到她这句话,都被逗笑了。

    四位和服盛装的美人鱼贯走出休息室,早已等候多时的摄像机,拍下了她们谈笑的姿容。

    秋田这栋房子,是佐智子和妈妈的第一个家。这里还是一切的线头连在一起的开始,不仅如此,叶昭和妈妈也曾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佐智子打开大门,穿过小小的庭院,转开房门的钥匙。叶昭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佐智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这样,她才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些事。

    可是,她想这些事,不是因为被勾起了过去的回忆,而是感到好奇。

    回到这房子里,现在的叶昭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他是想起和妈妈的往事,还是想起这一切的开始——那杯热可可呢?

    他有没有意识到,这个憎恨他,对他露出刺来,拿妈妈当武器去伤害他的人,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意识到叶昭的某部分被摧毁,佐智子心中的那道彩虹消失了。没有了那道彩虹,也就失去了谈爱的资格。没了爱,恨也站不住脚。恨站不住脚,就暴露出龌龊的事实。

    那道消失了的彩虹,不是被叶昭毁掉的,而是被她毁掉的。

    邻居家的樱花落到藤彩子家的庭院里,薄薄一层,像是下了场樱花雪。叶昭看到被樱花覆盖的庭院,想起和藤彩子逃来秋田,对着庭院一角的积雪赏雪的事来。

    重新回到这座房子,叶昭不能不想起和藤彩子在这里一起度过的那几天。想起和她同饮共醉,想起她温馨的肉体,想起掐住他脖子的那双手。

    这样的想象,唤起了心中某种带有渴求的痛苦。可定睛一看,站在前面,和他在一起的人却是佐智子。已经分手了的情人的女儿,打开房门,带他走进这座充满回忆的房子里。

    和情人分手以后,却又同她的女儿共处一室。这样的情形,不能不说是荒唐。来见佐智子,是想即使被她怨恨,也将她送回母亲身边,结果,没有意想当中的恨,反而有意想不到的若无其事。

    佐智子削瘦的肩膀遗传了藤彩子,恐怕穿和服要比洋装好看。嘴唇略厚,这点也像藤彩子。个性当中那点别扭却又天真烂漫的地方,更是跟藤彩子如出一辙。

    和佐智子在一起,像是看到藤彩子站在前面,而佐智子跟在身后。母亲的影子投映到女儿的身上,留下不能抹去的印记。看到这样的女儿,叶昭的心中,蓦地涌上对藤彩子的爱与温情。

    “雅美阿姨一直在帮忙打理这房子。”佐智子说。

    叶昭点点头,看着门厅的柱子,木头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藤彩子参加NHK的歌谣比赛上京以后,佐智子和这栋房子一起,被托付给了雅美。在那之后,佐智子也好,房子也好,就一直是雅美在照料。

    “这里的门柱很光滑,”佐智子不知道是以什么心情对叶昭说出这些话,“雅美阿姨家的门柱上面,有很多我留下的划痕。”

    那是有小孩的家庭,为了记录小孩的长势,将门柱当成是测量的工具了。

    佐智子和妈妈的这座房子,门柱干干净净,在雅美的用心打理下,散发原木的光泽。佐智子成长过程当中应当留下的那些痕迹,一道也没有刻在藤彩子那里。

    “离开妈妈,不知为何,好像从今往后都无家可归了。”

    上次到秋田来的时候,佐智子曾对叶昭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叶昭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现在想起来,从前在雅美家的时候,佐智子也是带着这样无家可归的心态吧。

    如今回想起来,藤彩子和他的关系曝光以后,佐智子立刻从妈妈身边离开,回到秋田,这无疑是出于对妈妈深刻的爱。佐智子与其说是因为憎恨欺骗了她的妈妈才要离开她,不如说是因为爱着妈妈,为了不破坏掉心中和妈妈的那个家,所以才一定要到秋田来。

    叶昭心里一动。这时,佐智子先他一步,迈进了起居室。她像是要故意唤起叶昭对过去的回忆一般,说道:“我在这里为您泡过茶。”

    听到这句话,意识到她的居心,叶昭无言以对。

    “您到秋田来,是为了公事吗?”

    叶昭含混其辞,“是有非得要做的事不可……”

    佐智子心想,要是穷追不舍的追问下去,叶昭准得一副狼狈相。从前,她在叶昭这里讨不到一点便宜,这个人显得那么坚强有力,现在,却垂头丧气,只要她想,就能拿起武器来打伤他。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是一点也不想伤害他。

    她岔开了话题,“您之前拍的那档跟三味线有关的节目,我也看过了。”

    “是吗?”叶昭一点防备也没有。

    “妈妈也会弹三味线。”佐智子说出这句话来,叶昭睁大眼睛看向她。可是,她神情平常,并非是故意提到妈妈要让他难堪。

    “家里有津轻三味线。”她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糟糕的事实。

    “津轻就在秋田旁边。”叶昭慢吞吞的接上一句。

    佐智子没说话。空气一时陷入沉默,叶昭扫了一眼起居室,视线落到停下来了的座钟上,像是要摆脱那个糟糕的话题,“是老式的座钟。”

    “这里什么都很旧。”

    佐智子走上前去,拿起钥匙,想了想,又放下了,“一直停着要比让它走起来好。”从藤彩子离开这个家开始,在这个家里的时间就停留在了那一刻。

    “我听说过,父亲是弹日本筝的高手。”佐智子又说了句危险的话。叶昭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也不清楚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您能弹日本筝吗?”她问。

    叶昭摇摇头,“我没有学过日本筝。而且,三味线也不打算再继续学下去了。”

    “是吗……”佐智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