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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蝉与介错人(2)刀

    (2)刀

    秦艽三人再度上了马车之后,墨隐立刻忍不住道:“这个人是谁?你是从那些蝉那里知道她的事情的?你快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啊!”

    秦艽笑着抬手摸摸他的头,道:“这位夫人是鸣蝉族的少主人,因为年幼时父母便遭逢劫祸,而一位武士救了她,她便嫁给了那位武士。”

    “武士?就是先生你说的,扶桑的武士吗?”庄瑜惊讶地问。

    “准确地说,他的先祖是从扶桑来的遣唐使,因在大唐娶了一个女子,所以留下了这支血脉,在三国时期又开始东渡,与扶桑来往行商,这位武士的父亲便娶了扶桑当地的女子,也带着他在扶桑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回归中土,便成了……南靖王的臣子。”

    南靖王这三个字一出,车内顿时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墨隐才如梦初醒:“这个姓秦的,是这一带官长的夫人?你刚才那样说,最终目的,是想要她……直接杀了她丈夫?”

    秦艽没有回答,她甚至连一声轻微的叹息都没有。

    秦氏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并不是一个人间官吏的府邸,而是隐藏在深山之中,密林深处的园林。古木参天,完好地隔绝了盛夏的酷热。精致的飞辇停在朱红的大门前,她便恍恍惚惚地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

    “郎君他……今日也不曾回府,是吗?”

    “是呢,小姐。”侍女一边恭敬地回答,一边道,“但是族老们在等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换身衣裳再去?”

    当自己的侍女改口叫自己小姐的时候,就是在提醒她要记得自己的母族了。秦氏默然,点点头,道:“更衣倒不必了,今日一晤,我已经有了答案。进去吧。”

    于是侍女低着头跟在她后面,进了大门,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了正厅。厅中两边默然坐着几个族里的长老,男女皆在;他们身后亦侍立着自己的心腹子弟,也都肃容默声;最当中的主位,则为秦氏空了出来。

    秦氏不由得在心底长叹一声,缓缓走过去,坐了下来,道:“诸位长老还请放心,罗敷心中已有决断。”

    听到她这句话,左手边那位皓首老翁便抬头环视了厅内一周,缓缓开口道:“近日所闻,想必族长您亦听到了,毁堤淹民,实乃天怒人怨之举也。我等为飞虫,亦有许多年幼族人依旧埋于地下,届时死伤无数,你我又何能安然?再者,大灾之年,亦非人类独受荼毒。鸟兽虫鱼也难免劫祸。水涝干旱之后,地上寸草不生,树木不繁,万物生灵,何以为家,又何以为食?”

    秦秦氏面露悲戚,低声道:“罗敷晓得,为了大义……若郎君不从,也顾不得他了。”

    厅内又是一阵沉默。

    “诸位回去吧。我已经唤人去寻他来。事情耽搁不得。今晚上便会有结果了。”

    秦氏缓缓地说着,脸上的悲戚居然已经慢慢平复了,就像是在安排一件很日常的事情一样。几个长老面面相觑了一会,虽然神色不安,却也都告退了;秦氏坐在原地怔了一会,便吩咐道:“准备一下,我要沐浴更衣。”

    时间其实并没有很晚,秦氏沐浴更衣完毕的时候,才申时过半。她便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房里梳头、上妆;不多时,便有人传话道:“将军回来了。”

    她便下意识地含笑回头,那熟悉的俊朗男子已然退下了他的一身盔甲,但却不如往日那般笑意盈盈,而是神色严肃地走过来,分外郑重地坐下。秦氏便不由得收敛了笑容,轻声问道:“郎君,发生什么事情了?”

    “夫人。”

    他一改往日亲昵的称呼,而是无比郑重地开口,“有件大事,要和您,以及您的亲族商议。”

    “……”

    似乎隐约猜到他所谓的大事是什么,秦氏强作镇定的声音有些虚:“你说。”

    “我今日,接到了王府的调令,马上要就任湘州牧了。新的府邸,也早已安排好了。我希望,你们都能一起搬过去。”

    “……”秦氏压住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强笑道:“明明是喜事,郎君为何如此怏怏不乐?”

    对方却只是抬眼望向了她,那一望,似乎看破了她表面的勉强,她的笑容,也慢慢地降了下来,甚至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里,已然流下泪来。

    “罗敷。”

    终于,他再度轻唤她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蝉,但……你还记得吗?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时,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

    秦氏——或者,此刻称她为秦罗敷更合适?她静静地看着他,唇边一抹有些惨然的笑:“那一年,你在车上为我吟诵这篇《寒蝉赋》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是能嫁给这样的君子,那就此生无憾了。”

    “我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也这样想。”他看着她,用一种她无法解读的神情,缓缓地道:“罗敷,蝉是无垢的虫,至清至洁的虫。我也想成为那样的存在。但是,我想,我是另外一种。”

    “是什么。”秦罗敷问。

    “刀,罗敷,你知道吗,刀也是无垢的。”

    秦氏闻言,不由得愕然。

    “我,一个武士,我是一柄刀,主君的刀。罗敷,武士的宿命,就是忠于自己的君主,哪怕双手染血——武士本来就不应该畏惧于双手染血,不是吗?我无论如何都会恪守忠诚之德。——刀杀了人,但刀依旧可以是无垢的。我手上即使沾满鲜血,心中仍旧纯净忠诚。”

    秦罗敷呆呆地看着他,她似乎意识到,他这样简单粗暴地,不再多加任何辩解的措辞,明显是他怕多说一句,都无法说服她或者他自己。

    而在秦罗敷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丈夫又说了很多话。

    “罗敷,我在从王府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侍女,她是个粗使丫鬟,我看得出来,她是一头驴,刚刚干了重活,很累,又挨了骂。正躲在墙根后面哭泣。我同情她,于是就问她,如果觉得太苦,要不要我帮她从王府赎身,毕竟对于我来说,她那不到五两的赎身银子,根本不在话下。然而她大吃一惊,哭得更厉害了,向我跪了下来,恳求我不要赶她出王府。因为在王府里,虽然会受苦受累,偶尔还挨骂,但比起出了王府,再被父母兄弟卖掉,她宁可死在王府……”

    秦罗敷没有说话,而她的丈夫站了起来,在房里茫然地走了几步,却终于还是冷静下来,道:“天下生民又难道不是这样?如果没有人统领他们,给他们一个秩序,那匪患四起,终究也是生灵涂炭,兵荒马乱……忠诚于一个君主,是必要的。因为君主就是秩序,就是道之所在。”

    他到底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秦罗敷突然失去了一切措辞,脑子里只剩下了对眼前这个她本应深爱的夫君的嫌恶。不,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她维持了表面上的冷静,道:“所以,你之所以会成为湘州牧,是因为王府交给你……那件事情了吗?”

    “……你知道了?知道了什么?”

    “鸣蝉一族的人太多了,你知道……很多消息,很难不有所耳闻。”秦罗敷此刻是毫无波澜的,她重新拿起梳子,缓缓地梳着自己的鬓发,“我今日其实找来了族内的长老,跟他们商议了一下近期的异动,首先就是要族内子弟不要再在低处的地底沉睡了,换到山上的地下才安全。不过你说要搬去新的府邸,此事,倒是还要和他们再商榷一番。但我想,他们终究不会拒绝的。郎君,你虽然本是人类,但自从我嫁给你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也是我们的族人了,你是我族的骄傲。”

    于是夫妇二人似乎又欢欢喜喜你侬我侬起来。秦罗敷命人下去备一桌好酒好菜,两人便笑着携手共饮起来。年轻英俊的武士在妻子的殷勤温柔下,喝了一杯又一杯,他醉了。

    “罗敷……你知道么……扶桑的武士渴望一个完美的死……像秋叶一样,至死都是美的。所以我一直在找一个介错人。”

    秦罗敷轻声道:“其实你已经找到了,是我。”

    武士赞许地点点头,叹息道:“你是纯净无垢的蝉,是最高洁的美德,而能说出这句话,证明你也有超越女子的勇气。”

    秦罗敷的目光有些冷了,但她依旧笑道:“你醉了么?”

    “我还没醉……”

    武士真的很高兴,一杯接着一杯,直到醉倒在妻子怀里;秦罗敷抱着他,直到确定怀中的人的身体渐渐冷却。

    几个长老再度如同幽灵一般现身,惶惶然地看着她;她却只是整了整怀中被毒死的夫君的发,然后取出一只玉蝉,将它含在了他口中。

    “族长……”

    几个长老也实在是想不到,这位年轻美丽、刚出嫁没几年的族长,居然会如此干净利落地做出最残酷的决断然后立刻实施——在他们向她施压还不到一个时常之后,她用毒酒,无声无息地,毒死了她的丈夫。

    “他让我当他的介错人。那位秦相公告诉我,现在就是最好的介错时机。但我觉得不是。我所做的,不是介错。我根本不认可那种武士的道。美德是不会死的,也不需要旁人来帮他维持什么最后的礼仪。美德,是像蝉一样,会破土重生的。抛弃旧的美德,选择新的美德,新的大义。”

    她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

    “愿尔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