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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蓬水县(下)

    下午一点半钟。

    李暮雨回到县城中心。

    找了家没打烊的饭馆。

    点了碗羊肉烩面,还有一份灌汤包。

    这家饭馆门面简陋,总共只有八张桌子,饭菜味道却意外地正宗。烩面的高汤似牛乳般白亮,露髓的羊骨上挂着丝丝嫩肉,高筋面条充盈着强韧的弹性。灌汤包更是皮薄馅大,宛如瓷器般晶莹剔透,一口下去便有鲜嫩汁水喷涌。

    李暮雨细嚼慢咽,连啃了十个灌汤包,又管老板要了几瓣糖蒜,借着甜辣味吃掉了羊肉和面条,最后端起大碗将高汤一饮而尽。等到两点钟左右,吃饱喝足的他结了账,径自朝县城西边走去。

    县城西边是片庄稼地,远远望去一片丰饶之相,此时正有农夫在田里劳作。李暮雨凑上前去,寻了一位老大爷,表示自己是过路的旅客,希望通过劳动换些新鲜农产品。

    老大爷听了这番请求,只道是城里人体验生活,便带着李暮雨去了田边,准备给这小伙子安排些轻松的工作。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看起来虽然不壮,力气却大得有些离谱,谈笑之间便完成了不少重活。

    “小伙子,可以啊!”望着大气不喘的李暮雨,老大爷露出讶异的表情。

    “搬东西也行,下地也行!”李暮雨咧嘴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水桶和锄头。

    先前在泠雨的时候,青藤坐拥一大片耕地,并有彭肃安指挥生产,日常的农耕工作井井有条。李暮雨虽然隶属战斗序列,好歹跟老大哥学过些本事,所以干起农活来倒也有模有样。

    不知不觉之中,已是下午四点半钟,天上的太阳逐渐开始西斜,已经快要到收工的时间了。老大爷找到李暮雨,将其带到田边的仓库门口,准备兑现事先约定好的报酬。

    “真没看出来啊,瞧着像城里的孩子,干农活儿还能这么利索!”对于李暮雨的表现,老大爷显得非常满意,笑呵呵地拉开仓库大门。“你看着拿,想要啥随便挑!”

    “我有个哥哥会种地,我跟他学过两手儿!”李暮雨走进库房,左顾右盼寻摸一番,伸手指向一捆红褐消退、几乎只剩青翠绿意的香椿。“就这香椿吧,我拿个两三斤!”

    “这茬儿香椿都老了,不好吃咯!”老大爷闻言皱起眉头。

    “我就喜欢吃老的!”李暮雨咧嘴一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活这么大岁数,好这口儿的你是第二个!”老大爷耸了耸肩。

    “还有一个是谁啊?”李暮雨蹲下身子挑香椿,口中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们县城北边儿,有个李婶儿,专吃老的!”老大爷朝远处指了指。

    “呵......”李暮雨看了看库房窗外的北部天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取得报酬以后,李暮雨告别了老大爷,在路边拦住一辆拖拉机,带着成熟过头的香椿直奔县城北侧。下午五点左右,他来到县城北部边缘,远远看见一间围着篱笆的平房。

    那平房上了岁数,屋顶的瓦片七零八落,墙面上满是纤细的裂纹,屋外的旧木架泡了雨水,靠近地面的位置长了好几簇蘑菇。有位老太太站在院子里,手中捧着刚洗好的床单,正颤颤巍巍地往晾衣线上挂。

    “您好,请问您是李奶奶吗?”李暮雨走上前去,帮老太太把床单挂好。

    “小伙子,你是谁啊?”老太太盯着李暮雨看了片刻,有些疑惑地问道。

    “雨薇原先住您这儿吧?”李暮雨试探性地发问。

    “噢,是雨薇的朋友啊。”李奶奶露出恍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她朋友......”李暮雨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言。

    “她人呢?”李奶奶没留意李暮雨的反应,就只踮着脚尖往远处看。

    “她今儿没回县里,托我过来看看您。”李暮雨几乎没打嗑呗儿地回答。

    蓬水县这座小小的县城,原本与李暮雨毫无关系。

    他之所以独自来此旅行,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理由。

    这是白雨薇的嘱托。

    “第一件事,我有个朋友,名字叫苗倩倩。”

    “她跟我走散了,要是能找到她,帮我把她带回国。”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后年之前回去,她奶奶要过八十大寿了。”

    “第二件事,我能理解你,你不光不博爱,反而爱得很狭隘。”

    “如果你真的因此问心有愧,那就尽可能去爱上更多的人。”

    “你只关心你爱的人,所以你多爱一个人,就会多一个人受益。”

    “第三件事,帮我些小忙吧,等你回国以后,去焱原市的蓬水县。”

    “县城东面的小树林,西侧靠北面的位置,有棵受了伤的老槐树。”

    “找到那颗老槐树,瞧瞧树干的背阴面,你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县城南边的福利院,我在那里住过几年,帮他们干些活儿吧。”

    “县城北边有个李奶奶,我也跟她家住过,替我看看她去吧。”

    “她爱吃过季的香椿,到时候可以带两斤,县城西边儿就有。”

    “她以为我去外地了,你找福利院问一下,如果没穿帮就接着编。”

    “她家里有块儿手表,是我妈妈放那儿的,你帮我把它取走。”

    白雨薇的嘱托很琐碎,可作为受托者的李暮雨,却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先前在福利院里,他就从侧面了解过情况,如今看到李奶奶的反应,便抛出事先准备好的谎话,同时递上刚搞到手的过季香椿。至于老太太那边,对此倒没有丝毫怀疑,随手接过又老又硬的香椿,将初来乍到的小伙子请进屋内。

    李奶奶上了岁数,难免有些眼花耳背,腿脚看着也不太方便,可在生活自理方面却问题不大。眼下已是晚饭时间,老太太执意不要帮忙,将李暮雨按在客厅休息,自己则钻进厨房一顿倒腾,不多时端出来一盘香椿鸡蛋,就着隔夜的米饭跟年轻客人边吃边聊。

    “雨薇这孩子啊,从小就住县里,她妈一个人带着她。”

    “她爸爸呢?”

    “从来没见过,听她妈提过一回,好像她爸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

    “......啊?”

    “她妈也挺奇怪的,孩子倒是自己养着,偏偏户口给搁福利院了。”

    “......哈?”

    “她七岁那年,她妈人没了,福利院就把她接过去住了。”

    “......”

    因为年龄的缘故,李奶奶的口齿有些含混,可往日的记忆却依旧清晰。按照老太太的说法,白雨薇作为受助对象,曾经在福利院住过三年,十岁时被自己领进了家门,像养孙女一样养了两年多。等到十二岁那年,女孩表示可以自立,不愿意再麻烦老人家,遂回到福利院担任少年义工。

    “她人在县里的时候,每个星期六都回来,给我做饭陪我聊天儿。”李奶奶吃过香椿鸡蛋,又端起手边的热茶,慢条斯理抿了几口。“等去了外地以后,就一直没回来过了,好长时间不见怪想的。”

    “她最近事儿多,每天工作挺忙,又得兼顾学习,都顾不上回来。”李暮雨早有准备,闻言也是张口就来,随后则将话题带向别处。“李奶奶,您眼里的雨薇,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我先问你啊,你是她什么人呐?”李奶奶直接来了个反问。

    “我啊......”李暮雨抿住嘴唇,视线下意识垂落,半晌都没有吭声。

    “甭管是啥关系,她能托你来看我,就说明她信任你。”李奶奶也没为难李暮雨,停顿片刻便自顾自往下说。“那孩子啊,特懂事儿,也特早熟。说清冷也清冷,说多情也多情。”

    “多情?”李暮雨挑起眉毛,躯干略微前倾,似是来了兴趣。

    “她喜欢的东西不少,平时不爱表现出来,真表现的时候又挺奇怪。”李奶奶吃完冷饭,慢悠悠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吹风透气。“就说养动物吧,她捡过一只猫,刚抱回家的时候可柴了,是她一口一口给喂大的。”

    “自己从小养到大,应该挺有感情的。”李暮雨跟随李奶奶出了屋。

    “嗯,那猫养了两年,后来被车轧死了。”李奶奶微微仰头,目光直视将殒的夕阳。“要搁一般孩子,好歹得哭一鼻子,再找个地方给埋了。她可倒好,一滴眼泪没掉,还把那猫给炖了。”

    “是么......”李暮雨闻言略微颔首,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

    “肉吃得干干净净,把皮剥了做了副手套,骨头烧成灰撒花地里了。”李奶奶回忆着往事,语调听上去略显古怪。“她说把肉吃了,把手套带身上,把骨灰当肥料,猫的生命就延续了,跟着那些花花草草还有她自己继续往下活。”

    “也有道理......”对于白雨薇的逻辑,李暮雨似是全无意外。

    “性子随她妈了,从小耳濡目染的......”李奶奶如此评价道。

    “她妈妈是怎么没的?”李暮雨眨了眨眼,试探性地发问。

    “好像是身体有问题,具体不知道啥毛病,年纪轻轻就走了。”李奶奶若有所思,短暂地陷入回忆。“听说她爸是首都的,家里条件应该不错。我劝过她几回,让她去找她爸,这丫头死活不愿意,非说等十八岁以后。”

    “这样啊......”李暮雨闻言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其时已至傍晚,李暮雨帮忙洗了碗筷,又将屋子打扫了一遍,随后则向李奶奶请辞。老太太见状也没多留,就只慢悠悠地拉开衣柜,挑出一条白色连衣裙递到李暮雨面前。

    “带给她吧,天儿要热了,马上能穿了。”李奶奶如是说。

    “......好。”李暮雨也没多言,双手接过白色连衣裙。

    “你岁数比她大,平时多让着她点儿。”李奶奶嘱咐道。

    “......嗯。”李暮雨微微颔首,卷起连衣裙放进背包里。

    “还有这个,你也拿着。”李奶奶从抽屉里摸出一块手表。

    那是块男士手表,外观虽然相当朴素,可做工却极为考究,放在世面上定然价格不菲。李暮雨细问之下才得知,这是白雨薇父亲的东西,先前一直由其母亲保管,近些年才交到了老太太手里。

    “她是大孩子了,自己保管着吧。”李奶奶把手表塞给李暮雨。

    “好。”李暮雨本就准备讨要这块手表,见状便直接塞进衣兜里。

    “处对象难免拌嘴打架,两个人互相迁就着,日子才能过得长久。”李奶奶循循善诱,与挂念孙女的祖母更无二致。

    “您误会了,我不是她对象。”李暮雨闻言轻轻摇头,瞳仁深处透出复杂的情绪,鼻腔里发出粘稠而沉重的回音。

    “那你喜欢她么?”

    “我不配喜欢她。”

    “有啥子配不配的......”

    “......但我爱她。”

    没等李奶奶继续发问,李暮雨便深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出屋门。

    初升的月色之下,黑衣青年孑影独行,很快消失于夜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