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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脆弱的生命

    “呕!呕!呕!”

    狭窄的单间里,彭肃安满地打滚,时不时吐出一口胃液。

    明明是冬末春初,他却落得满头大汗,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

    “彭哥!怎么了!”李暮雨推门而入,顿时闻到一股酸臭味,待看见趴在地上的彭肃安,残存的困意瞬间没了踪影。

    “呕!”彭肃安吃力张口,试图与李暮雨沟通,下一刻却喉头一酸,直接吐了李暮雨一身。

    “把医疗组叫过来!”李暮雨顾不得浑身污物,抱着彭肃安冲出单间,径直朝医疗室跑去。

    此时刚过午夜,青藤诸人大多在熟睡,整个东楼二层安静至极,将李暮雨的呼声衬得格外清晰。守夜的姑娘手忙脚乱,慌慌张张调了一碗药,却根本喂不进彭肃安嘴里,同时更多人也闻声围了过来。

    “彭哥!彭哥!你咋了!”江白浪只穿了一条裤头子,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医疗室,见状登时开始大呼小叫。

    “别急!让我看看!”柳琴披头散发地赶来,伸手按在彭肃安身上,肌肤表面彤芒大作,蕴含治愈力量的灵能滚滚溢出。

    “彭哥,现在,什么感觉。”李暮雨定神观察,见彭肃安趋于稳定,这才拖长声音发问,以便能让对方听清楚。

    “冷......晕......恶心......”尽管不再呕吐,彭肃安依旧面色不佳,周身仍旧无法止住颤抖。

    “稍微忍忍,一会儿就好,让柳琴给你查查。”李暮雨心头发紧,只觉这不像单纯的感冒加重,却仍旧佯作淡定地出声安慰。

    “吵着大家睡觉了......”彭肃安缓缓偏头,看了看皱眉的柳琴,瞧了瞧忐忑的江白浪,又瞥了眼陆续增多的围观者,而后极为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大家该睡睡吧,不用都围这儿,留几个帮忙就行。”柳琴右手按着彭肃安的胸口,左手颇为随意地挥了挥。

    柳琴既已发了话,李暮雨便开始劝离,可大家见情况古怪,又没有几个人真能睡得着,最终则选择退到远处观望。柳琴本人则无暇他顾,一面维持着治疗之术,一面吩咐助手准备药品,同时还不忘检查彭肃安的状况。

    “什么情况,怎么感个冒成这样了......”

    柳琴敏锐地发现,彭肃安既不咳也不烧,却浑身颤抖着冒狂冷汗,且伴有严重的呕吐症状,明显不是普通感冒的症状,但凡她减少一丁点灵能输出,对方的呼吸和心率就会开始波动。

    “舒静!小姚!吴大姐!你们给他用治疗术!”

    “小暖!去楼上!把我那个灰布包拿下来!”

    柳琴撤去治疗术,让三名女子做顶替,自己则将注意力集中于探查上。昏暗的楼层里,柳琴不断地释放灵能,感知力毫无保留地外放,清淡的彤芒于她体表流溢,就仿佛一只醒目的红灯笼。

    柳琴感知力虽强,又懂得些治疗之术,却并非专业的治疗者。她的感知力渗入体表,直抵彭肃安的五脏六腑,固然能感觉到紊乱的灵能流动,以及随时会出现波动的生命体征,却无法理解诱发这些症状的原因。

    眨眼间几分钟过去,柳琴始终一筹莫展,唯有盲目地给彭肃安灌药。偏偏在这个当口,有一名女子用尽了灵能,身体出现了脱力的征兆,而彭肃安的呼吸也随之再度加速。

    “你去休息!把会治疗术的都叫来!”

    柳琴放弃探查,换下了脱力的女子,重新扛起治疗的重担,并让掌握治疗术的人全体待命。此时的她有些心慌,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而从围观人群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则更是让她没来由地冒出一股邪火。

    “该干啥干啥去!别跟这儿叨叨!”

    柳琴平日温婉端庄,说话总是客客气气,此时竟一反常态地发起火来。众人闻言不敢多留,各自缄默地退到更远处,就算是留在原地的首领们,此时也都落得大气不敢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彭肃安被喂了不少药,状况却始终没有好转,而治疗组的人也相继脱力,最终只剩柳琴自己勉力支撑。有个小姑娘不懂医疗术,又不忍见同伴独自支撑,于是尝试性地上前帮忙,没想却挨了柳琴一顿喷。

    “彭哥!你再等会儿!马上就能好!”柳琴骂跑了小姑娘,往嘴里塞了把回复灵能的药丸,开始毫无保留地释放治愈之力。

    “柳琴,可以了......”望着面色狰狞的柳琴,彭肃安张开苍白的嘴唇,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

    “你再忍忍!稍微坚持一下!”室温明明不算太热,柳琴却已汗流浃背,鼻息变得短促且沉重,一对美眸里胀满了血丝,温婉的表情早已不复存在。

    “别费劲了......”彭肃安咧开嘴角,似是想扬起一抹笑容,却被疼痛扭曲成了难看的弧度。

    “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难受了!”

    “不用了,我撑不住了......”

    “你别说这种话!!!”

    柳琴歇斯底里,周身灵能狂暴过载,磅礴的治愈之息滚滚溢出。可她先前便损耗严重,回复药丸只是杯水车薪,而此举则无异于竭泽而渔,将其所剩无几的灵能储备挥霍个干净。

    “唔......”

    柳琴眼前一黑,直接陷入昏迷之中,整个人仰面栽了下去,后被眼疾手快的聂宸渊一把搂住。失去治愈之力的保护,彭肃安的状态瞬间恶化,心率和呼吸随之飙升加速,难以抑制的颤抖也化作恐怖的痉挛。

    “彭哥!彭哥!”江白浪猛地扑上来,脸上再看不到半点戏谑,就连声音都泛起了哭腔。

    “彭哥!深呼吸!坚持住!”童奕聪和赵霜一左一右,趴在彭肃安耳边大声喊话,力图让对方的意识保持清醒。

    “彭哥!快把药吃了!”言鹳几乎理智全失,随手抓了一大把药,试图喂进彭肃安嘴里,结果被喷了满身呕吐物。

    “谁还会治疗!快点儿过来!”唐威急红了眼,朝围观人群大喊大叫,却只换得一阵毫无意义的骚动。

    “暮雨......”

    混乱之中,彭肃安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

    他的眼球布满血丝,瞳仁有了涣散的迹象。

    “彭哥!我在呢!”

    李暮雨半跪于地,紧紧握住彭肃安的手。

    他的双膝用力过猛,竟是将地面砸出响声。

    “听我说......”

    彭肃安探了探脖子,在李暮雨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愈发飘忽,随时间流逝变得几不可闻。

    ……

    翌日上午。

    夏琼领着狩猎队归营,便发现气氛有些古怪。

    没有热火朝天的晨练,没有奋进的工作场面。

    甚至连巡逻队都没有在岗,种种一切都显得不太正常。

    夏琼感觉有些纳闷,便截住一名过路的成员,而那小伙子却没有答话,只是指了指基地东南侧的墓区。夏琼心生不详,当即带队前往墓区,只见土坡上零零散散站了好些人,此刻正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座新坟。

    “小雨,这是?”夏琼凑上前来,目光落在那座新坟上。

    “彭哥,特别突然。”李暮雨眼眶发黑,有气无力地随口回答。

    “节哀。”夏琼见惯了生死,也没有太多表示,就只拍拍李暮雨的肩膀。

    “送送他吧。”李暮雨寻了一朵凋谢的寒梅,轻轻塞进夏琼的手里。

    没有隆重的葬礼,没有复杂的仪式,没有凄切的悼词。

    青藤诸人双手合十,面朝新坟缓缓鞠躬,向这位创始人寄以哀思。

    有人眼眶发红,有人捂脸啜泣,更多人则绷着脸面无表情。

    在大家悼念彭肃安的同时,东楼二层的某个单间内,柳琴也悠悠转醒。

    “......嗯?”

    柳琴意识模糊,只觉周身虚浮无力,双眼也仿佛笼罩在迷雾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不适感慢慢消退,她才发现韩晴正坐在身边。

    “醒啦。”韩晴微微颔首。

    “他呢?”柳琴开口便问。

    “......”

    “......”

    柳琴吐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内心却没有涌起什么情绪。

    她先前累过了头,身心陷于怠惰之中,连情绪都懒得产生了。

    思绪流转之间,柳琴忽然间想起,祖母曾给自己讲过神话故事,提及巫师被抽干周身法力后,会比风烛残年的老者还要虚弱。对于这样的说法,年幼的柳琴一度不以为然,只觉就算真有人拥有法力,也应该完全独立于体能之外。

    直到成了异能者,柳琴才逐渐明白,神话故事并非完全基于虚构。便如劳神过度会损害健康,灵能与体能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源自于肉身,与人体机能息息相关。

    对于普通人而言,体内灵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即便真被抽干灵能,也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可对依赖灵能的异能者,尤其是体质稍弱者来说,一旦灵能储备迅速枯竭,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就如昨夜的柳琴那般。

    “呜......”

    过了好长时间,柳琴的状态方才恢复,僵硬的头脑也开始转动。

    仿若雨落清池,霎时间激起阵阵涟漪,哀恸随着泪水蔓延开来。

    “都怪我......”柳琴坐起身来,以手掩面开始落泪。

    “说什么呢,就你出力最多。”韩晴把柳琴搂进怀里。

    “我没救活他......都是我的错......”

    “没办法的事儿,医疗条件太差了。”

    “要是我治疗术水平再高点儿......”

    “别这么想,你已经尽力了。”

    “可我没尽力啊!”柳琴起先只是啜泣,此时哇地一声哭喊出来,泪水也似决堤般哗哗流下。“我明明知道治疗术有多重要!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去练习!我怎么就不知道努力呢......呜呜呜......”

    “你要这么苛求自己,我们可就无地自容了。”李暮雨拎了个布口袋,慢慢悠悠地推门进屋,朝一筹莫展的韩晴点点头。“要不是你给他续命,他恐怕连遗言都留不下来。”

    “暮雨......”望着面容憔悴的李暮雨,柳琴强忍着咽了口吐沫。

    “刚把他葬了,你养好了再去看他吧。”李暮雨颓废地坐到床边。

    “他最后说了什么?”柳琴轻轻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他说,春耕交给我们了,一定让大家吃好了。”李暮雨如是说。

    听过彭肃安的遗言,柳琴哭得更加邪乎,而李暮雨也没试图劝慰。随着时间的推移,聂宸渊等人陆续进屋,沉默地围在柳琴身旁,狭小的单间里逐渐变得拥挤。韩晴与李暮雨对视一眼,当即识趣地向众人请辞,将空间留给青藤的六位创建者。

    “小雨,你拿的是什么?”绵长的沉默之后,唐威率先开了口。

    “都是彭哥写的。”李暮雨打开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沓薄木板。

    这些薄木板大小不一,表面刻满了工整的字迹。

    李暮雨将木板依次摊开,众人随之开始传阅起来。

    第一张,似乎是南迁路上的旅记。

    “苍翠的山林,碧绿的草地,暑意蒸腾的天空,充满历史气息的破落城市。这一路的南迁,沿途尽是引人入胜的盛夏风光,比我到过的任何景区都要好看。迎着疾风骤雨,初生的青藤茁壮成长,向天空挥舞着蔓蔓枝叶。”

    第二张,应是落脚南郊时的随笔。

    “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希望能拥有一片耕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靠天吃饭的生活。眼下这个梦想终于成真,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园,可以随心所欲地播种耕耘。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今年秋天的时候,这里会有怎样的丰收之景。”

    第三张,想来是写于去年兽潮之后。

    “不必面对凶恶的怪物,不必忍受饥饿与寒冷,只要呆在温暖如春的屋里,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耗过整个冬天。身陷泠雨之初,我曾经惶惶不安,不知该如何在这片废土过活。感谢青藤的大伙,替我遮风代我挡雨,在给与我生存希望的同时,也让我在泠雨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第四张,是新年之夜的祝言。

    “新年夜热闹且安详。泠雨很危险,但大伙儿坚强地活了下来,过上了忙碌而充实的日子,在辛苦并快乐的生活之中,我们的家庭变得愈发壮大。我喜欢青藤的大家,也因此喜欢上了泠雨。就算生活在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也当感谢岁月的恩赐。”

    品读着彭肃安的笔记,五男一女愈发沉默。

    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诡异的气氛于空气中蔓延,混杂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

    “青藤成立多久了?”直至日头西斜,聂宸渊才打破沉默。

    “去年春末成立的。”言鹳掰了掰手指,沉吟片刻后回答。

    “大概四五月份吧,当时还在北边儿呢。”江白浪咧开嘴角,努力摆出戏谑的表情,可声音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头一回见面,就把傻大个儿削了,后来追着我跑出二里地。”

    “当初我和小雨心灰意冷,还是柳琴把我们给留下来了。”唐威没搭理江白浪,自顾自地回忆起了往事。“等我们创立了青藤,就一直绑在一块儿,再也没分开过了。”

    “第一次遇见彭哥,那是去年初春的时候。”柳琴抱膝坐在床上,自言自语般轻声念叨起来。“看他模样以为五十多了,结果一问还没到四十。我们凑了个七人小队,相依为命过了好些日子......后来穆力勇被飞龙吃了,梅馨缘也被坏人害死了,剩了我们五个浑浑噩噩,然后就碰见了暮雨跟唐威了。”

    “为了根金锣水藤,差点儿打个你死我活,现在想想还挺后怕的。”念及当时的情景,李暮雨唏嘘不已。“所幸没结下仇,然后认识不到半天,就联手跟猩猩干了一架。”

    “我背着彭哥跑,石猿在后面追。他怕我跑不掉,就叫我把他扔下。”柳琴说着说着又开始流泪,细声细气的絮叨逐渐化作凄婉的呜咽。“彭哥这人吧,不光心眼儿好,心态也特别好。被抓到这种鬼地方,还能成天笑呵呵刨土种田,有什么事儿都先想着别人,给大伙儿倒腾出好些好玩意儿,就连昨天他都还......我就琢磨着吧......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公平......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呢......”

    柳琴再也说不下去,把头埋进膝盖哆嗦个不停。

    其余几人心有戚戚,同样陷入无可名状的情绪。

    人的生命本就脆弱,置身泠雨这片废土,生死更是寻常之事。

    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可每有同伴溘然长逝,却仍旧难免悲恸伤怀。

    只因在永世的离别面前,没人能够真正作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