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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四人归

    夜,无风。

    月,独悬。

    青空无星无云,孤城无影无音。

    草甸无际无垠,四野无响无声。

    距离城区稍远的地方,有一间孤零零的石屋。

    屋子的正厅已然坍塌,侧边的卧室尚可容人。

    卧室里有三男一女,此时正蜷缩在床边,模样看着萧索至极。

    林彤欢用毛巾缠住左腕,右手与牙齿同时发力,将脉搏处的伤口勒紧。完成了一系列应急救治,她终于疲惫地靠住石墙,轻轻拭去额前的汗珠。自打觉醒以来,女孩的恢复能力飞速提升,可为了治疗同伴们的内创外伤,她却耗费了过多的灵能与血液,此刻就连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

    冰冷的石床之上,马南归合眼静卧,气息平缓但略显虚弱。他浑身上下满是血迹,体表呈现出大片淤青,就连脏腑都受了震荡,全靠林彤欢的救治才保住性命。即便处在昏迷之中,男子的五官依旧紧绷,眉宇间积聚着厚重的阴霾,破破烂烂的衬衫挂在床边,身上盖的则是厚实的裘皮大衣。

    近些日子天气愈发温暖,隗迷通常只穿一条红裙。

    这件大衣平时由恋人保管,不想却成了她仅存的遗物。

    “唉......”

    望着沉睡的马南归,李暮雨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走到大敞着的窗前,靠着唐威的肩膀盘腿坐下。瞧见李暮雨憔悴的面容,唐威起初试图说些什么,最终却任由沉默蔓延开来。

    空气一时间寂静无比。

    唯剩凝重的呼吸之声。

    远离危险的当下,李暮雨终于得以放松,而后顿感倦意滚滚袭来,只觉周身的零部件快要散架。被压制的伤势相继发作,令他痛苦地紧闭着双眼,而僵硬的情绪也开始缓释,由此带动着思绪滚滚翻腾。

    今天清晨,他们有十五个人。

    正午过后,他们还有九个人。

    待到黄昏,他们尚存六个人。

    时至夜深人静的此刻,却只剩下区区四人了。

    孤冷的张山,暴脾气的李泗,还有那不知姓名的四人。

    热忱的周潮,世故的潘船,还有那不太讨喜的唐圆与罗春娟。

    鲜活的面孔依旧跃然眼前,音容与笑貌尚自清晰可见。

    可李暮雨却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些人的的确确都已经不在了。

    身陷泠雨以来,李暮雨自诩见惯了生死,可那毕竟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不知逝者们的姓名,更不了解逝者们的人生,所以充其量只是心怀怜悯,而当轮到相关之人的时候,则自然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他见过周潮的仗义,也听过张山的故事。

    他们吃过同一个锅里的饭,也见过同一个巍峨的北殿。

    借由共同的旅程,他们的命运相互纠缠,获得了一份感同身受。

    所以当生命消逝,那些未竟之愿破碎时,他才会感到如此难过。

    当然,还有那个隗迷。

    那个漂亮性感的隗迷。

    那个有些娇贵,却不怕吃苦的隗迷。

    那个有些任性,却识得大体的隗迷。

    现在,那个隗迷不在了,被他丢在了孤城里。

    也许依旧躺在道路中间,也许已被凶兽啃食殆尽,总之再也回不来了。

    念及此处,李暮雨蓦地涌起巨大的悲哀。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宛如一只将死的虾米。

    ......

    不知过了多久,马南归悠悠转醒。

    涣散的目光脱离眼睑,描摹出三个模糊的轮廓。

    马南归疑惑地盯着同伴们,记忆兀自有些混杂错乱。

    待脖颈处传来阵阵麻痒,他才发现自己正盖着恋人的大衣。

    倏忽之间,马南归的瞳仁剧烈颤抖起来。

    迷惘被哀恸所取代,而后又化作点点寒芒。

    “哈!”

    马南归双眼圆睁,咬牙切齿地抬起拳头,恶狠狠地砸向李暮雨的面门。

    他的攻击绵软无力,可李暮雨却没有闪躲,于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你丫......”唐威急眼,就要上去揍马南归,却被李暮雨拽了回来。

    “继续,打够了算。”李暮雨微微俯身,把脸伸到马南归更易触及的位置。

    马南归咬牙切齿地盯着李暮雨,却终究没有再出手。

    他颤抖地抱住隗迷的裘皮大衣,胸膛随着呼吸急速起伏。

    过得良久,瘦削的男子方才起身,双手揪住李暮雨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拦我?!我要杀了那畜生!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你说话啊!”马南归攥住李暮雨的肩膀,歇斯底里地来回摇晃。

    “隗迷已经不在了,我不想你再出事儿。”李暮雨任由马南归摇晃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异常平静。

    “她不在了......呵呵......她不在了......她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干嘛?!你说!我还活着干嘛?!”马南归的情绪愈发激动,手底下的力道丝毫不减。

    “你在国内还有亲人,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家。”

    “等着我回家......呵......等着我回家......我还回得去?”

    李暮雨本想说当然可以,话到嘴边终究吞了回去。

    马南归见状面露轻蔑,自顾自地放声咆哮起来。

    “搁这儿骗谁呢?!每年失踪那么多人,有几个能回去的?!看看你包里的东西!那陶瓷匠都死多少年了,他老婆守寡守了一辈子,咋就没见他回去呢?!糊弄自己好玩儿是吧?!”

    马南归眼眶欲裂,朝李暮雨狂吼不止。

    可面对马南归的诘问,李暮雨却无言以对。

    “南归......你别这样......不光是你,大家都不好受,大家都尽力了......”林彤欢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是红红肿肿,显然之前已经偷偷哭过。

    “你给我闭嘴!还不都是因为你?!”马南归横眉竖目,指着林彤欢数落起来。“要不是你不长眼带她瞎跑,她能出事儿吗?!啊?!她能吗?!”

    “我......我......我......”林彤欢想说些什么,最终就只手捂口鼻,沉默地簌簌流下泪水。

    “脑子进屎了吧?!谁希望她死啊?!”唐威再也听不下去,一巴掌拍掉马南归的手指。

    “孬货给老子闭嘴!你当时离得最近!就不知道去救人啊!”马南归再度抬手,指向唐威的鼻子。

    “你丫犯特么什么浑啊?!”唐威怒不可遏,双手使劲推了一把,马南归便摔回石床上。

    “阿威,算了。”李暮雨挡在马南归身前,拦住了发飙的唐威。

    “少特么跟这儿装好人!要不是你撺掇去北殿!能出这事儿吗?!你丫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结果呢?!那么多人把命都搭进去了,还有她......还有她......还有她啊!结果呢?!结果呢?!你连仇都不让我报啊!你凭什么不让我报仇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马南归坐在床上,毫无理智地嚎叫,仿若重伤的野兽。

    李暮雨伫立旁侧,没有开口辩驳,只是默默听着。

    过得片刻,马南归似是吼累了,方才哽咽着开始低语。

    “她人呢?”

    “还在城里。”

    “......”

    “......对不起。”

    “呵呵......救不了人,行......不让报仇,行......可你们......就真的......就真忍心把她给扔那儿了啊......她......她......她怀了我的孩子啊......”

    马南归再也说不下去,用脑袋不停敲砸石床,鼻涕眼泪蹭得满脸都是。

    这番撕心裂肺之言,落在不知情的三人耳中,则登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暮雨眼瞳微缩,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

    唐威身体骤然僵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林彤欢干脆转过脸,娇躯止不住地颤抖。

    一时间,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唯啜泣声不绝于耳。

    许久之后,马南归悠悠开口,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我知道......这怪不得谁......要怪就怪我自己......我就不该去救那个潘船......我要是不去救他,就不会出这事儿了......那个潘船......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吃饱了撑的要去救他啊......我这是犯个什么贱啊......”

    “南归,你别这么想,看你这样我难受死了......”林彤欢悲意难掩,情不自禁地握住马南归的手,却发现对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我答应过她,要带她离开这鬼地方,要跟她回家去看候鸟......我才刚答应她,要保护她们娘儿俩,要是孩子出生都回不了家,我就负责给她接生......我都答应她了啊......我怎么就没保护好她呢......我就是个废物啊......”

    马南归几近崩溃,其余三人亦心有戚戚,各自陷入无可名状的哀恸之中。那低语如泣如诉,好似一把锋利的弯刀,于他们心尖反复刮划,继而留下狰狞可怖的伤痕。

    ......

    “泠雨确实是个鬼地方,所幸能认识你们几个。”

    “我呀,从小到大,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现在天天担惊受怕,可心里倒挺踏实的,就感觉自己有伴儿了......”

    “不管以后还会认识谁,你们几个对我来说,永远是特别的。”

    ......

    仿佛狂风骤雨,昨夜的记忆倏忽来袭。

    悸动莫名涌起,无可抑制地传遍全身。

    林彤欢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喊了出来,两只手用力捂住脸颊,却无法阻止泪水涌出指缝。唐威试图出言安慰,却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唯有紧紧抱住自己的恋人。李暮雨昨夜刚巧在值夜,虽未听见隗迷的深情告白,却也同样凄怆得难以言喻。

    诚如隗迷所言,患难之初相识的人,终归是无可替代的。

    于生者而言,一朝天人永隔,便与失去手足至亲并无二致。

    由此带来的创伤,恐将相伴终身,根本无法痊愈。

    “......南归?”李暮雨犹自有些恍惚,后见马南归踉跄起身,便下意识拽住对方的胳膊。

    “放心,我没事儿,出去透口气。”马南归这次没急着挣脱,就只轻轻拍了拍李暮雨的肩膀。

    李暮雨怔了一下,随后轻声叹了口气,便默默地退到旁边。

    马南归没再多言,直接披上隗迷的大衣,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