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金陵纪事 » 第三十二章 秋意

第三十二章 秋意

    季深拖拽着林泽向画舫里边走去,沉重的脚步昭示着隐含的怒气。林泽感受着笼罩下来的恐惧,肩上吃痛却畏惧的连哼两声都不敢,只得脚下踉跄被拖着走。

    宋妈妈一时间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京中贵族子弟来这玩乐,被家中长辈捉回的事时有。各种鸡飞狗跳的场景宋妈妈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这人怎么捉了家中小辈没有当场发作,故而宋妈妈赶紧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碎步急切却始终落后两步。

    “给我找间安静的房间。”

    上头传来低沉的声音,宋妈妈赶忙回应,紧接着连忙上前引路:“诶,房间有的,季大人请往这边来。”

    宋妈妈将季深带至一间雅间,推开门后便垂目恭敬的侧立于门旁:“季大人请。”

    林泽被一把惯了进去,失力便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再次撞上伤处,疼的林泽眼前发黑惨叫出声,疼痛的泪水再次混入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当中。

    季深背手站在门前,微微偏头向宋妈妈吩咐到:“叫两个小厮,要小厮不要婢女,送几碗醒酒汤过来,要催吐的那种。另外准备空木盆,热水和脸帕,温的白开水,和醒酒汤一起送过来。两刻钟之后送一份清粥过来,这里没有就去食楼买。还有,除了送东西的小厮,我不希望看见其他人。”

    宋妈妈敛神屏息,生怕漏掉一个字,仔细记下之后连忙回到:“是,季大人,我这就差人去办。”

    闻言,季深便不再理会老鸨,抬脚跨入雅间,反手便将门关上了。

    “起来。”季深看着像一滩烂泥一样跌坐在地上的林泽,心中愤怒却又凭空生出一丝怜惜。

    林泽喝的不少,早已扛不住反反复复翻腾的酒劲,眼眶和双颊都泛着红,头重脚轻又泛着阵阵恶心。

    送东西的小厮很快就来了,敲了敲门。

    “进。”

    小厮鱼贯而入,将东西放好之后正准备出去,却听到季深吩咐。

    “留两个人,剩下的人出去。”

    任凭季深此刻有多气恼,还是上前扶起了一身酒气和胭脂气的林泽靠在榻上,之后又就着热水打湿了脸帕,拧干之后递给林泽:“把脸擦了。”

    “季叔叔,我……”林泽泪眼婆娑的看向季深递过来的帕子,刚一开口泪水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你倒是有脸哭。”季深见状皱了皱眉,嘴上丝毫不饶人,手中却不停,拿了圆杌坐在塌旁,亲自给林泽擦干净了脸,重新搓干净帕子后又给林泽擦净了脖子里的酒渍。

    感受到热气熨帖上脸颊,林泽晕沉沉的脑袋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周身如坠冰窟,这一丝丝热气是多么令人贪恋。

    在酒劲的反复冲荡下,林泽终究还是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季深早有防备,眼疾手快的扶住林泽,顺势伸脚便将一旁的木盆踢了过来。

    这一吐便一发不可收拾,酒的腥臭弥漫开来。门边的小厮都忍不住掩了掩口鼻,转头却瞧见季深搀着林泽给他顺气。林泽吐的昏天黑地,秽物吐的到处都是,根本注意不到他季叔叔的衣袍已经被他弄脏了大半。

    最后林泽已经吐到想吐但是吐不出来,只得不停的干呕。

    燕春楼的小厮还是有些眼力见的,赶忙趁着此刻上前收拾,端了新的木盆、热水和帕子过来,拧好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季深。

    季深见林泽想吐吐不出来,便让他把醒酒汤喝了。

    “背着长辈喝成这样,你本事也是大了。”

    醒酒汤下肚没多久,林泽又一股脑的吐了起来,吐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终于好受了些,整个人却如同一条脱了水放弃挣扎的鱼儿。

    床榻被弄得脏的不成样子,季深这人素爱干净,给林泽收拾干净后又扶着他挪到案旁,倒了杯温水。

    “你们两收拾完了退下便可,不必在这候着了。”

    “是,大人。”那两小厮手脚倒是麻利,急忙收拾好后便掩上门出去了。

    “这下好受了?要是没被发现,你还打算喝多少?”季深此时的脸色和语气,无不透着严厉和责问。

    林泽不敢回应,却不敢不回,胆怯的摇了摇头,混着哭腔:“季叔叔……”

    “别叫我,这件事你别指望我能救你,吃了这碗粥就送你回府。”季深盘腿端坐在一旁,将食盒里的清粥端了出来。

    林泽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顿时惨白,声嘶力竭的哭求到。“季叔叔,我知道错了,不要回府,不要……”

    “那回军营。”

    “不!”

    “不?你有什么资格说不。”

    “不要,季叔叔,不要……”林泽本是跪坐,震恐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慌乱地膝行上前抓着季深衣袖,几近哀求。

    “这件事情没得商量,敢作敢当,要想我不告诉你爹,便自己去认错。”

    “季叔叔,你就当再疼阿泽一次,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那一声声痛哭,是那样的压抑,是那样的无助,又那样的绝望:“不要让爹爹知道,不要……”

    林泽如此失态,季深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间也沉默了。

    雅间里林泽还在哭,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冷的,林泽一直在抖。

    季深默默叹了口气,将林泽搂入怀中,安抚到:“别哭了,先把粥吃了。”

    “不要,季叔叔,不要……”林泽窝在季深怀里,止不住地哭求。

    季深放任林泽哭了一会,待林泽心神稍稳定了些,便轻轻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好了好了,多大人了,遇到事情还是只会哭。”

    “把粥吃了,再不吃就凉了。今晚不吃些东西明儿该胃疼了。”

    林泽知晓事情已无法挽回,季叔叔已然打定主意,他再怎么求也改变不了,难过地止不住流泪,只得伸手接过,混着泪把那碗粥吃了。

    季深看着林泽边哭边吃、边吃边哭,一直缄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深陪林泽待了一会,见林泽平静了些,便道:“在这等着,我没回来之前不许乱跑。食盒里还有些吃的,想吃就吃。”

    “知道了。”林泽止住啜泣,哑着嗓子应道。

    这厢,季深出了雅间找到了宋妈妈。

    “大人,小的哪敢,借小人一百个胆也不敢如此啊。”只见宋妈妈吓得魂都没了,扑通一下跪地辩解道。

    “你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要是让我查到林公子的酒里有药,我把你这楼拆了。”季深斜靠在椅子里,眼神凌厉,让人不寒而栗。

    “大人大人,小店生存不易,无论是回春散还是寒石散,除非客人自己说要,我们是万万不敢自己往酒里加的。”宋妈妈边磕头边辨解,悲壮的像是要去赴刑场。

    “但愿你说的是实话,后几日林公子身体若有异样,你就死定了。”季深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语气森森。

    “不会不会,小的保证。”宋妈妈赌咒似的说。

    “嗯,别跪了。”说着,季深便拿出几锭银子扣在桌上,语气深沉依旧让人琢磨不透:“银子归你,以后林公子若是再来此处,不许他进,再派个杂役到季府传信于我。若是你胆敢再让林公子踏进此处一步,这座画舫和燕春楼,就都别想要了。”

    “诶、诶,小的明白了。”宋妈妈殷切的上前收过银子,笑着保证到,变脸比翻书还快。

    季深办好事后,顺道拿回了刚上画舫时脱下的披风。

    秋日,本是凄凉天;秦淮河上却繁华依旧,热闹之下,掩盖了不知多少的落寞;也许这热闹,本就是为了掩盖落寞而生。

    林泽今夜这一折腾,若是再一路吹风,明日指定得大病一场。

    季深本是独自骑马来的,便在河边雇了一辆马车,又另雇了马车夫将自己的马牵回府中。

    “季叔叔……”

    上马车前,林泽胆怯地再次向季深求情,不是不死心,而是害怕。他害怕上车之后真的要回林府,害怕回府之后真的被爹爹知道……

    他一想起爹爹上次那既失望又冷漠的眼神,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像是有把钝刀穿透了一样疼。

    他害怕,他再也承受不起。

    季深沉沉的一声叹息,松了口道:“不送你回林府,今晚先去我府上过夜。”

    林泽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些,抬手用衣袖胡乱的擦了擦眼泪,踉跄的上了马车。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季深见林泽抱着双臂独自缩在马车角落,便拿披风给他盖上:“人家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是伤还没好,就开始自作孽。”

    林泽听到这话真的委屈极了,半边脸靠在马车厢壁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隐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季深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又被挑了起来:“混账东西,整日里净说些胡话。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知不知道你爹因为你前几日都没合过一次眼,你齐叔叔因为这事跑到中帐和你爹大吵了一架,还有你孟叔叔,专程回府给你拿了上好的安神药。你倒还委屈上了,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这一件件的事,哪件不是你自找的,哪件事冤枉你了。”

    季深不用看,就知道林泽肯定是一个人埋头在哭,心下怜惜,上前将林泽拉了起来。无论是林泽的手还是脸,皆是一片冰凉,季深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叹息着将林泽拉入怀中:“手怎么冷的和冰似的。”

    “能不能不哭了,嗯?”季深还是决定开开玩笑哄哄林泽,笑着给他擦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说你,人小鬼大,怎么伤心处就这么多呢。”

    林泽刚被冻得有些发抖,此时靠在季叔叔怀里,淡淡的温暖是那么的令人贪恋。

    “今日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

    季深狐疑地低头瞧了林泽一眼。

    “真的是第一次……”

    “季叔叔信你。”

    马车一路颠簸,路途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下车时林泽差点跌下马车,季深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军棍的伤还没好?”

    “还有些疼。”

    季深就势一把抱起了林泽,从角门进了府。

    守夜的小厮和丫鬟连忙收拾出一间客房,又抱了两床新褥子来。季深将林泽放下后,便自己回房沐浴了,换了身干净衣裳,接着在柜中翻了一会,不知在找些什么。

    林泽以前也不是没来过季府,但还是第一次在季府过夜,突然被撂在这,喝了酒之后又有些晕,一个人坐在那显得既孤零又落寞。

    季深拿着东西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怎么一个人傻坐着。”

    “让人备了热水,去洗洗,衣裳是我二十年前的了,今晚先将就着穿。”

    季深也不是个体贴的家主,让下人连夜将林泽换下的衣裳拿去洗了,用火炉烤干了送回来。

    林泽刚从浴堂出来,就被季深一把塞到拔步床上,用被褥裹了个严严实实。

    “伤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好,要不要抹些药。”

    季深一看到林泽的伤处,就知道这小子自己作死,肯定不止一日没有好好抹药。

    “疼!”林泽又开始将头埋在被子里叫唤了,“疼疼疼,轻点,呜……”

    “忍着,不好好抹药,这么多天了还没好,自作自受。今日还喝了这么多酒,这伤还想不想好了。”

    季深下手不算轻,林泽忍的真的很辛苦。

    “好了。夜也深了,赶紧睡。”季深给林泽盖好被子,正准备给他把油灯吹了。

    “季叔叔。”

    “什么事。”

    林泽欲言又止,想说但又不敢说,季深知道他想说什么。

    “明日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你爹若是问起来,就说季闵、季宁找你玩,夜深了我便留你在季府歇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林泽吸了吸鼻子,“谢谢季叔叔。”

    “别想了,赶紧睡。”

    季深利落的将油灯吹了,却在床边坐了会。林泽这几日真的很累,被褥里暖和又安心,没多久就睡熟了。

    季深静静地坐在月光下,看着熟睡的林泽,他在想,林泽有时真的比他亲儿子还亲。

    两岁时,季深就抱过林泽。

    五岁那年,晋阳长公主带着林泽一路北上,那时的北境漫天大雪,却硝烟弥漫。小小的林泽总缠着自己陪他骑马、做弹弓玩儿。晚上和他睡一个被窝,总喜欢滚来滚去,每次都弄得暖和的被窝变得冰凉,最后挨了几个暴栗才肯消停。

    林泽七岁,靖北军常驻京城后历经裁撤、整编,林信也被迫留在了京城,几位心腹将领也甘愿陪着林信。此后,林泽便一直跟着他们习文练武,只要在军营里便会跟在他们身边。五年来,他看着林泽长大,教过道理、讲过功课、也听过林泽的小心思和小秘密,骂过、罚过、也夸过。

    季深有时真的挺羡慕,林信有这样一个儿子。

    反观他的几个儿子,都是恭敬大过亲近。

    自从瑶瑶走了之后,季府老夫人以命相挟,迫使季深娶了司隶校尉的嫡幼女,为得就是逼季深弃武从文,好为季深的仕途添一份助力。只不过季深最终还是没遂了老夫人的愿。

    季深不似林信,府里还有几房妾室,嫡出、庶出的儿女都有,可就是没有一个合他眼缘、讨他欢心的。

    至于季闵、季宁这两个嫡出的儿子,季深承认,因为他们母亲顾氏,他确是有所迁怒、喜欢不起来。

    任凭他在战场上有多理智,在这件事上,他做不到冷静和毫无芥蒂。偶尔有时间,他更愿意和那几个庶出的儿子说几句话。

    季深又想起,卫瑶当年是孤身一人带着身孕走的,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现在在哪、这些年和他母亲过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