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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忿

    回府之后,用了昼食,林泽会小憩一会,然后会被叫起练字;因为是冬天,林信特地让林泽午间练字以免手冷。每日隶书若干,照例一个时辰,两个多月下来倒是练的有模有样。

    余下的时间便是去族学听讲,等夫子散了学,林泽可以自己在院子里玩一会或是找林府里的其他同辈,时间充裕便可出府到外头和街坊邻居的同伴一同玩耍。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林泽又想起秦淮河边的风筝摊了,可怜他堂堂国公府的公子,竟连一个风筝都买不起。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戌时,林信会在书房等着林泽;军营里头,令行禁止和时间观念是最基本的要求也是重中之重。

    有一次林泽连着两日在外头玩的忘了时辰。第一日林信倒没有难为他,只沉了声音提醒了一下;但林泽估计是没听进去,结果第二日比前一日还晏,挨了一顿狠狠的手板,睡前司棋给他左手手心抹药的时候疼的直掉眼泪,自此便再没有迟过时辰。

    接着林信会一一考校他白天的成果,先是早上的探查物价,糊弄自然是不成的。

    林信有一日果然问到了物价为何上涨。

    “临近年关,每家每户都需要大量的年货。不仅是米价,一应果蔬、荤腥、待客用的点心与坚果等都较平日里上涨了不少。且孩儿听闻今年气候异常,吴郡、钱塘一带连着两三月都是暴雨,前几日见着码头未曾开工,孩儿估摸着是吴郡一带到金陵的漕运断了。”

    林泽这两月长进不小,林信心中暗暗赞许。只是面上稍微显露出一点赞许之情,便瞥见林泽有些小得意,于是便又板起脸来:“吴郡一带暴雨不假,但漕运是否断了只是你的猜测,可有曾去证实过?是所有码头都停工了,还是你只是碰巧在那一天遇见了一个停工的码头?就算没了漕运,陆行乘车也可运输粮食,你又作何解释?仅凭猜测怎么就可以不假思索如此武断。”

    林泽撇了撇嘴角,又被训了,小声嘟囔到:“陆行乘车太慢了。”

    “且你只考虑了粮食所求增多以及粮食来源,未曾注意粮食在城中的分布情况。我且问你,城东的粮价为何要贵于城西?”

    林泽暗自默了默,悄悄往上瞧了一眼,见他爹没什么反应,便道:“孩儿不知……”

    “城中有几家粮铺早先前囤积了大量的粮食,明日去打听打听,再仔细想想罢。”

    接着林信会查他午间的字,对于练字,他向来是用心的,因此倒是难得被林信找出错处。偶尔哪个字写的马虎了,至多是当晚或第二日重新再多写几遍。

    唯一的一次,是林泽不知在何处弄来了几本小人书。刚开始还只是得闲了悄悄的看,后来不知怎么入了迷,有日午间小憩根本没合过眼,写大字的时候昏昏欲睡,加之脑袋里想的全是先前看的妖魔鬼怪,心思根本没在习字上。

    查功课时林信一眼就瞧出了端倪,林泽的字向来不会如此敷衍。一番盘问之下,林泽又不敢撒谎,只道午间没睡。

    午间又没出去,不午睡那还能干什么。林信也是作过少年人的,眼神暗了暗,在林泽的书案上翻了两下。林泽又是头一次,根本不会藏。没两下就被林信在一堆宣纸和字帖的下面翻出了几本小人书。

    小人书本没什么,大多是些乱七八糟的志怪故事。但总有商贩喜欢在其中夹杂一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林信随手翻了翻,果不其然,在一本《妲己传》里头翻到了几张若隐若现的春宫图。

    林信不轻不重地将几本书扔在桌上,略显沉闷的声响让林泽周身颤了一下,越发地拘束了起来,林信暗笑到原来他也是知道怕的,“是不是功课太少闲的慌,还有闲心看这些个怪力乱神。看了几日了?”

    “三…三日。”

    “日后不准看了,若是再被我发现,仔细你的皮。”

    虽说是收了这几本书,但还是要弄清楚阿泽从哪得来的。若是林府哪个下人给的,那便是林府后院管理出了纰漏,有人想巴结林府大公子竟将这种书带了进来。或者是阿泽在外头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朋友给的。

    “书都是从哪来的?”

    这下林泽是彻底不敢回话了,半天也没个声响。

    “规矩都去哪了,问话不回。”林泽一不顺心便以沉默对之,林信是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你不说,我有的是法子查出来。”

    “来人,把大公子身边的侍女小厮全部叫来。”

    书房里跪了一地。林信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了侍剑身上,旁的人没法把这种书带到林府里来。

    “这些书为何会出现在大公子书房里。”林信把翻出来的书扔到众人面前,散落得七七八八;下边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

    “司棋,平日里都是你在照看公子,公子今日午间没睡你不知道?”

    “回主君,婢子是看着公子躺在榻上才出去的,婢子知罪,以后定然好生照看公子。”林信鲜少责问林府下人,司棋以前从未见过这阵仗,都快被林信吓破胆了,声音颤颤巍巍。

    入画见年纪尚小的司棋被吓得噤若寒蝉,连忙解围:“回国公爷,公子的书案一直是公子自己收拾。兴许是哪个送宣纸的下人拿错了,给混在里面,公子并不知晓。”

    好啊,前半句话把她们这些侍女都给摘了出去,后半句为他们公子开脱,这种后宅的把戏耍到他头上。

    “那你是说我冤枉你家公子了。”林信一掌震得书案上笔冼里的水甩了出来,连带着笔搁上的笔晃荡了好久。

    “婢子不敢!”聪明反被聪明误,入画瞬间被吓得伏地,砰的一下叩首,久久不敢抬头。

    “侍剑,你说呢。”

    侍剑眼见着瞒不下去,再拖下去下场只会更惨。一个谎话总需要多个谎话来圆,国公爷不是好糊弄的,只要国公爷追问总会露出破绽,只得坦白:“回国公爷,是…”

    侍剑的身子伏的更低了,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利落的一口气说完,“是前几日回来在秦淮河边上买的,都怪小的,是小的没有告诉公子,国公爷说过不准把这种书带回府里,一切都是小的的错。”

    林泽不可能不知道,不然他不会把书藏起来,侍剑显然是在为他开脱。这一个个的,倒是护他们公子护的紧。

    “几日前?”

    “三日前。”侍剑答得飞快,好在林泽没有说谎。

    “来人,拖出去,杖责二十。”

    “爹爹不要”,林泽眼见自己的侍女小厮一个个的被父亲问罪,没办法无动于衷,着急的跪下认错,“不是这样的,侍剑说过,他劝过,是儿执意要买的,是儿的错,儿知错了,不关侍剑的事。”

    “侍剑玩忽职守,罚没半月例钱。”

    “爹爹!”

    “闭嘴。”

    “银子哪来的?”

    “是,是母亲给的。”林泽声音越来越小,明显的底气不足,细若蚊蝇。

    林信从来不准林泽随身带着银子,府里人都知道。昭阳阳奉阴违倒是厉害的很,偷偷拿自己的体己钱给林泽,没人会知道;知道了也没人会说什么,做母亲的给儿子拿点日用银子倒是名正言顺;更没人敢告状告到他面前。

    前段时间先是悄悄地拦着司棋早晨叫林泽起身,说孩子长身体早上多睡会;后来瞒着林信和老夫人天天名贵点心,日日珍馐美味,直到有一天林信回府用哺食,单独吩咐了小厨房给父子二人做的,结果发现林泽根本不怎么吃,说是糕点吃多了。

    更过分的是,昭阳在林泽的书房和卧房里都生起了火盆,火盆就算了,连名贵手炉都弄了好几个,用的全是上好的金丝碳。除非数九寒冬实在是冷,林府里才会生火盆,女子的房里另说,至少林府的男儿向来是不被娇惯的。

    大冬季的,也不知昭阳上哪弄的桃、李、杏等夏季才有的鲜果,一天一个样的往林泽书房里送。连皇族才能用的砀山梨和皇妃贡柑也敢往林泽房里送。

    刚开始林泽还是有些抗拒,但终归小孩心性,架不住眼前实实在在的舒坦。

    发觉不对劲后,林信曾旁敲侧击的敲打过昭阳,可昭阳依旧装的什么都不知道;表面上稍微收敛了一些,也不过是换个法子充当“慈母”。

    都是一些小事,根本没法让人说些什么,打着慈母的名义,是想把他儿子养成好吃懒做的纨绔,还是斗鸡走狗的浪荡公子。想把林府嫡长子养废了,这如意算盘倒是打的好。

    若不是林信在林泽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时常留神,这些小事根本发现不了。

    “有多少,全部拿出来。”

    林泽从西面的雕花鸟纹画柜的最底层的最深处拿出一个镶玉鎏金的沉香木匣,藏得严严实实,里头已经攒了不少银子了,阳奉阴违,看的林信是一阵心头火起。

    “抱琴,全部给我收了。”

    “爹爹,凭什么!”这段时间有人护着,林泽真是愈发的敢顶撞林信了,大胆到敢直接动手盖上面前的匣子一把夺了过来。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林信先是勒令林泽每日按时晨起,后又禁了他日常的糕点,随后又撤走了林泽书房里的火盆手炉,接着严禁书房里放除了白水之外的任何吃的喝的。现下又要收走他偷偷攒下的银子。先前林泽就闹过两回,但最后都屈服在了林信的威压之下,敢怒不敢言,今日他显然是不想有任何的妥协。

    林信脸上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略带嘲讽,好啊,小小年纪有点林家男儿的血性,转瞬即逝,下一刻便是带着怒气的沉闷声线。

    “抱琴,带着下人全都出去。”底下的人逃也似的出了书房。

    “我今天让你知道凭什么,匣子拿出来。”

    “不拿!”

    “好,好的很,如今你是愈发的放肆了。没追究你功课的事,你倒反过来给自己找打”,案桌上就放着一把硬松木戒尺,林信被气笑了,二话不说,扯过林泽的左手便开始毫不留情的落板子。

    林泽先还是倔强的忍着,只不过到底没忍过十下,便已经开始啜泣了,松了抱在怀里的匣子,拼命的抽回了左手,“爹爹……”

    “伸手!”

    接着书房里传出了震天响的哭声。今日林泽哭的实在是有些惨,侍剑他们几个都转过了一个回廊还能听得见。

    “都怪我,要不去找老夫人吧。”侍剑这会站在回廊的转角处,既自责又犹豫。

    “老夫人不会管的,侍剑,走吧。”说话的人是抱琴,抱琴原是晋阳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主君和清河郡主的性子是怎么样的,她向来是清楚的。

    结果就是林泽挨了狠狠的一顿打之后,依旧要完成晚上半个时辰的习字,那天晚上林泽先是哭着写了第一张,泪水滴在纸上将墨全晕开了。

    “这张重写,你要是今夜不想睡觉,想多写几张便尽管哭。”一句话让林泽抬手就擦干净了眼泪,泪水糊在左手手心里扎得生疼。

    原本每日晚上父亲教他习字是他一日中最欢喜的时候,这个时候的父亲总是最平易近人的,所有写的不好的地方他都会细细讲来。父亲就这么站在他身后,有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的写字,有时就静静地看着,看着他踏踏实实、看着他一笔一画的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