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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探望精神病院

    我把她的道别当做放屁,因为没过俩礼拜她就又来了,我当然很欢迎她并感到高兴,心口一致地欢迎她并感到高兴,但这和我把她的道别当做放屁不矛盾。我一向知道她阴魂不散。

    “罗叔叔,我来了,我可以进来吗?”

    “我难道会不让你进?”

    “我平板电脑又坏了,您能帮我修修吗?”

    “你就算不拿修电脑当借口,我也不会不让你进。”

    “啥?不是!我是真坏了,被我妈那天摔的,屏幕看着没事但是开不开机。”

    “照例,先诊断后维修,先交120拆机诊断费,后续维修再花多少钱等我通知你。”

    她还真把钱给我,同时递给我擦得干干净净的平板电脑。我已经好几天没生意了,略微生疏地拆开这台熟悉的电脑,看到上次给她换的圆柱晶振以扭曲的角度挂在主板上,状况可能不太妙。

    “我能……坐吗?”

    “能。”

    “我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跟我爸妈都说了。”

    “谁也没说你自己跑出来的。”

    “这是我妈包的大馅馄饨,荠菜馅的,说让我给您拿点,里边小包的是紫菜。”

    “好,谢谢。”

    “还冻着呢……给您……放冰箱?”

    “搁那吧我自己来。”

    “已经有点化了……”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把她妈包的馄饨放冰箱里。

    “您今天……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你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暂时不来,我还以为是多长呢,结果就几天,稍微有点惊讶。”

    我总不能说偷听见她妈跟她的对话了,更不能跟她讨论我对此的观点。

    “对了,我还给您买了个新杯子,补偿我摔的那个。”

    “好。”

    “还买了个用来粘头发的滚子,可以把您沙发上的头发粘掉。”

    “谢了。

    “我想点奶茶,给您也来一杯?您喝什么?”

    “你看着选,或者柠檬水大杯少糖少冰加蜂蜜。话说你家没停你零花钱?”

    “没有,不仅没有还给了我一大笔。前一阵黄安羡家里人来了,把他收我家的钱都还回来了,还送了好多别的东西,我爸妈就把那些钱全给我了。”

    “将近两万?都给你了?!”

    “不止,两万多呢!”

    “你家真是…………算了。你说黄安羡家里人来过?”

    “他爸妈来了,又哭又跪,说他其实是领养的,从小缺爱,又笨又老挨欺负,长大后爱和女孩混在一起也是为了填补内心空虚,其实本性不坏之类之类的。”

    “如果是为了取得你们的谅解,那我估计黄安羡家要失策了。因为听培槟他姑说,他们确实发现了一些黄安羡犯罪的证据,但跟你无关。他跟你的这摊事还真算不上犯罪,虽然我依然不理解但确实就是不算,经调查未发现有违背对方意愿的性行为之类的……”

    “那是因为什么?他睡过的那些女孩里有年龄不合法的?”

    “那倒也没有,岁数最小的就是你了。据说是因为他使用的某些治疗方式、治疗器械和药物以他的资质根本无权使用,精神类药物是个敏感话题……等等,你没吃过他给的什么药吧?”

    “没有,放心,他说我的情况不需要吃药。”

    “想不想探视他去?”

    “想!!!”

    嬴小绕先激动地说想,马上又收敛情绪,很谨慎地观察我的反应。

    “……或者也……不太想?”

    我说:“想就想呗,干嘛又不太想了?”

    “我就是单纯想问问他最后那天到底为什么跑了,不为别的。”

    “问呗,谁也没说你要去跟他再续前缘。”

    “您今天说话怎么老是阴阳怪气的?”

    “我还觉得你古怪呢!我就问你去不去,你整出这么多话。”

    看来嬴小绕不是个会让自己被话憋死的人,凭着一杯奶茶的壮胆,她居然跟我说:

    “我怕您嫉妒黄安羡。”

    “你妈跟你这么说的?”我问。

    “我自己也有点这么觉得。”

    “你是有多沉鱼落雁值得我嫉妒他?”

    “我还不算难看吧?您看我这个中短发好不好看?”

    “别臭美了,也别多心,咱俩还是一如既往地互相敬而远之,我惹不起你。”

    “咦?难道是我妈跟我想多了?”

    “如果我真有这方面的嫉妒,我不得让你赶紧滚说别让我再看见你嘛?反而是你,你既然担心这个,怎么还敢跑过来?”

    她突然凑过来:“您摸我脸。”

    我斜眼看她:“摸你脸干嘛?我不想摸,有话快放!”

    她还使劲凑:“您摸我脸皮儿厚不厚?”

    听到这话我捏一把她脸蛋子,我使劲她也不喊疼,从容不迫。

    我于是赶紧松手:“好嘛!比城墙拐弯还厚!比以前可厚多了!”

    她把脸皮揉平整:“那不就得了嘛!”

    我也喝一口柠檬水:“是我输了,算你牛逼。”

    然后说:“多多少少有一丁点感性层面的嫉妒吧。”

    嬴小绕于是高兴得原地转圈,双手揣大衣兜里上下忽扇,仿佛正在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翎羽,一个劲地咕咕叫唤。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但是也别误会成我想跟他做一样的事!而且你也别让人觉得你太可恨了,以致忘记了你的可怜之处。”

    “别人怎么看无所谓~咕咕咕咕~只要您忘不了就行!然后您刚说了感性层面,那理性层面呢?”

    她问我理性层面,我却实在一言难尽,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无数次飘过黄安羡的那些话,尤其是被带走前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他实在是太惨了,明明有机会避免身败名裂,居然自称是来警告我的,我在无法理解的同时又实在无法忘怀。如果去探望他的话,说不定他又会和我说这些话,也或者因为嬴小绕在场而不会?我反而希望他能给我一些详细的解释。

    “罗叔叔?罗叔叔!发什么呆呢?”

    “没事。我看你眼睛。”

    “看我眼睛……干嘛?”

    “黄安羡说看你眼睛就觉得你内心世界无比奇妙,我看看你哪奇妙了?”

    “我哪奇妙连我都不知道,只能问他自己。”

    “嗯,正好看看他去。”

    “咱们去哪看黄安羡啊?看守所?”

    “不是,精神病院。”

    ………………

    据说黄安羡是在取保候审期间被确诊为精神病的,有中到重度的躁郁和偏执表现,甚至还有自残倾向,但不发病的时候就和一般人无异。我和嬴小绕开车一个小时才到他那,精神病院坐落在一片工业园区之间,还没进院就看见一排老头老太太坐窗户底下晒太阳,不看牌匾还以为是敬老院。进去登记一番,差点不让我们进,我们不是家属,嬴小绕年龄也小,甚至可能是黄安羡发病的诱因,管床医生一度不许我们见他,幸亏有好心的病人告诉他我们来了,他执意要见,医生也闹不过他,再三权衡就允了。医生让我们先进去等,黄安羡稍后就来。

    我以为会有个接待区一样的场所,隔着铁栅栏或者玻璃用电话说话,或者至少有个单独的小房间,结果都没有,我们就直接走进病人们的公共活动区,和他们毫无阻隔地相处在同一空间里。我稍微有些害怕,怕有人突然无缘无故打我,突然看见几个人在场地上齐刷刷地抽风,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医生的带领下懒洋洋地做操而已。

    有个男的走过来:“果然是找黄哥的吧?我刚才远远地就看见你们了。”

    “嗯……是。”

    “看见有漂亮女生来我就通知他了,这几天总是有女生来看他。”

    这男的还很热心,帮我们使劲擦凳子,用袖子擦,说这地方太破旧,让我们见笑了,还说嬴小绕“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问我是不是她的随身管家,我说是。

    “黄哥实在是有魅力,来看他的女生们又有长相又有气质,实在是让我们这些普通男生又羡慕又嫉妒,不帅也不懂浪漫的男生就算再温柔再体贴也没有女生会喜欢……”

    我听着这个可能跟我同龄的人一口一个“男生女生”地叫着,说出各种有趣的话,对这地方的恐惧感稍减了些。嬴小绕居然还能跟他说话,一板一眼地讨论:

    “我觉得你说得不全面,温柔体贴也是浪漫的一种,黄安羡也没多浪漫,也不怎么十分帅,甚至谈不上温柔体贴。你想要吸引女生,首先要有充分的自信,不能总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客客气气,有些时候甚至要夸张一点,张牙舞爪的。”

    “我不行,我哪敢,我说话太大声都会惹女生不高兴……”

    “你这样谨慎客气,十个女生有十个觉得你是好人,仅此而已。你如果张牙舞爪,十个女生有七八个嫌你有病,但也会有两三个被你吸引。你需要十个对你客气的女生吗?你只需要两三个被你吸引的!至于那七八个嫌你有病的,你就随她们的便!”

    “两三个被我吸引的?!!!不不不!只要一个就够了!但是会被那种人吸引的想必不是好女孩吧,说不定思想很浅薄……”

    嬴小绕:“?????”

    这人还在絮絮叨叨,嬴小绕对他失去兴趣就不理他了。这时黄安羡也来了,这人又用袖子擦出个凳子,把他“安排”在我们对面。

    “黄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来看你的女生,是个千金大小姐,还有她的管家。”

    “谢谢。能帮我们拿几瓶矿泉水吗?”

    “马上就来!”

    黄安羡穿着白大褂,面容整洁发型不乱,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里面仿佛某种高档衬衫,与其说是病人简直更像个医生。

    “我料到你们会来看我,但万万没想到居然会一起来。我有很多想单独跟你们说的话,现在这样怎么说呢?”

    嬴小绕说:“分别说呗,我先去别处溜达一圈?”

    “别了,这里的病人们都很脆弱,我怕你刺激到他们。既然你们一起来的,想必也讨论过很多我的事了,我干脆不顾忌你们各自的情绪,把想单独说的话都公开说出来。”

    “未尝不可。”我说。

    “首先就是,罗维辑,曾经一度我还挺吃你的醋,直到现在也在受着这种情感的折磨。我曾决定为嬴小绕牺牲一切,但你才是占据着她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地位的那个人,我妄想过取代你的位置,却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使我产生了丑恶的嫉妒心。”

    “不是,跟你相好的小姑娘那么多,干嘛非跟一个破嬴小绕过不去?”

    嬴小绕撇着嘴皱着眉头看我一眼,我于是继续说:

    “当然我也承认,知道你俩的事之后我也隐约有些感性层面的嫉妒。”

    “看来你们果然是聊了很多,我本以为你不会在小绕面前承认这一点。不过这与其说是感性不如说是本能,只要人类还是有性生殖就无法消除争夺雌性的冲动,她要不是个小姑娘而是个抠脚大汉你还能有这么多耐心吗?正所谓异性相吸,这很正常。反而是我,我的嫉妒无一不是从理性层面来说的,我无法对她进行深度的影响和改变,只能对她的内心世界叹为观止,而你却能轻而易举改变她的观念、信念、性格乃至人格,甚至是在你不经意的情况下。”

    “改变她的这些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我要是能忽悠全球100亿人倒算是个值得一提的本事。反而是你,有知识,有手段,也有成就,最后虽然莫名其妙被你自己推翻了,而且你还很缺德,但你总归在这方面比我厉害。”

    嬴小绕说:“你俩先别互吹了,黄安羡,你先理理我,你告诉我最后那天你咋想的居然跑出去满处声张?”

    黄安羡没回应她,却又好像在回应她:“对于改变别人内心这种事,这就像是一场战争。我和之前的患者打的都是攻防战,我攻他们防。而小绕却不一样,我和她棋逢对手,最后我还失败了。”

    “你不敢拆我就不敢呗,你就坦言说不敢,然后把我放下来,我顶多不高兴一顿。为什么跑出去泄露这事?还把我晾好几个钟头挨冻!最后惊动罗叔叔他们,惊动警察,惊动我家,据说就连我学校都有关于这事的传闻,幸亏我不去上学了。而且今天最让我意外的是,你怎么还得上精神病了?”

    “我也觉得自己这事实在办得很愚蠢,因为自责所以抑郁,住进这里也是平复一下自己的内心,准备迎接之后的事。今天能再次见到你俩,我感觉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至于当天那一瞬间,我是真的害怕了,我有许多害怕的理由,就算不用列举你们也明白,然后我被这份恐惧所支配,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别说向你坦言我胆小,更别说把你放下来,我当时简直看到你挣扎着要吃了我,你一定会把渺小而脆弱的我碾为碎片!”

    我诧异道:“你看见她挣扎着怎么着???”

    嬴小绕也说:“我哪挣扎了!我不是全程老老实实的?”

    黄安羡的眼神却飘散出连我都能捕捉到的货真价实的恐惧:

    “我没说你真的挣扎了,我说假如我告诉你我不干了,我告诉你胆小,我要毁约,你一定会挣扎着报复我!”

    嬴小绕简直没法出气:“你还‘假如’?!咱不都做好预案说就算你临阵退缩也没事嘛?难道你也像罗叔叔幻想的,我会因为你的毁约而出门报警说你白嫖?”

    “报警?你要是报警就好了!我是怕你杀了我!!!我怕你抡起电锯把我锯死!我完全害怕极了!但又不能永远捆着你不管!我要确保你在恢复行动能力的时候我已经受到保护,所以我只能求助别人。”

    “你把我想成啥了,我顶多是只杜鹃,又不是海东青。”

    “杜鹃吃虫子,虫子再小也是肉,你不是吃素的。你知道我怕到什么程度吗?我当时甚至产生两个方案,一个是求助别人把你放下来,就是最后付诸实践的这条路,但还有一个,就是杀了你灭口,也灭了对我的一切威胁。”

    我拿手指点着桌面:“瞅瞅!我说啥来着!我就说黄安羡想弄死你你还不信!”

    嬴小绕与其说是心有余悸,不如说是更在意被我的猜想打脸,居然还口头狡辩:“黄安羡吹牛逼呢,以他那胆子剪我个头发就跑了,还真敢杀人?”

    黄安羡却胆怯地说:“不不,我跑出去纯粹是本能反应,所有思考都是在之后进行的,我当时犹豫是求助别人,还是——就这么放着你不管,也不告诉任何人,就这么在外面等,等三天你不饿死也渴死了,不渴死也冻死了,我再回去清理现场,这条路我反而思考得更远,我连把你埋哪都计划好了。”

    我戳嬴小绕太阳穴:“听听!听听!!”

    她这时才咽口唾沫,下巴磕略微发颤:“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不杀之恩了?”

    “不谢,不客气。”

    “那我可真是有点难过了。虽然咱俩的一切都是交易,但毕竟也有些负距离的亲密接触,结果你不守约也就算了,到最后又害怕我锯你又把我当成威胁想要铲除掉?!你这算被害妄想症吗?你住进这种地方真是一点也不亏!”

    我跟他说:“我本来还想问你怎么会相信她说自己是鸟的话,现在看来也不奇怪了,你这人的脑子指不定从啥时候起就已经不正常了,只是嬴小绕的事让你的所有异常之处都表现了出来!”

    “不正常的不是我,一切起因都在于她!我只是比一般人更敏感,能接受到别人内心世界里的更多信息,她的独特的内心世界让我从一开始就深陷其中,直到最后一刻对她的一切情感都转化为极度恐惧。”

    “你还是矫情,你恐惧她?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就算她真举着电锯要锯你你也用不着害怕,白瞎了你这身腱子肉,她再怎么可怕也就是一米四几100来斤。”

    “一米五五92斤。”嬴小绕纠正说。

    黄安羡突然抓住我手,吓我一跳!

    “罗维辑!你理应感谢我而不是怼我!怼我没有任何意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对你有益无害!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小绕的面说,不过让她听听也算是对她的一种约束。你从来就不了解真正的她,从内在到外在都不了解,你自以为了解很多,但缺少了许多重要的碎片,你把不完整的拼图强行拼出一幅画面以为是她的全部,这只是自欺欺人!我不是炫耀自己有多了解她,我会把我了解的她都告诉你!”

    “所以我最想吐槽的点还是,她又不是什么泰山北斗或者救世英雄,也不是消灭人类的大反派,一群人吃饱了撑的研究她有什么意义?能为社会创造价值还是推动全人类发展?我有这功夫不如补充睡眠!”

    “你完全可以补充睡眠,但你为什么要带她来看我?”

    “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

    “你的举动有什么意义是你自己的事,我今天这些话的最大意义就是帮你。你不了解她,你也会陷入危险。”

    嬴小绕也说:“好啊,我也听听我怎么就危险了。”

    “比如你知不知道,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问了一个问题,我说如果永远都没有人帮她拆开脑子取这只鸟,她最后会怎么样,你猜她怎么回答?她说自己会死,而且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先别说话,先听我说完……”

    嬴小绕还是强行插了句嘴:“我说干嘛不想让我听见呢,原来是要揭我老底!”

    “……小绕描述过她发病的感受,她说那种感觉痛苦万分,不仅是重叠在一起的无尽纷扰的鸟叫声,还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撕裂感,仿佛正在被锋利的鸟喙啄食,仿佛被巨大而坚硬的羽毛割裂,痛苦至极的时候还有一种超然感,以第三视角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甚至未来。我曾经也有两次濒死体验,一次是因为意外,一次是因为疾病,万幸都有惊无险。所以当我听到她描述自己发病时的感受,我知道这就是她的濒死体验。”

    “所以你告诉她说她会死?”

    “不不,她自己说的,她不用我告诉也知道自己的体验是什么。”

    “但这和她取不取鸟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是你让她意识到的。有一次你让她尝试强忍着这种状态去过平静的人类生活,让这只杜鹃和她的人类身体长期共存,甚至让她以这种情况回到学校,然后她就听了你的——很快就痛苦得差点死去!”

    “又扯上我?我跟她说的那些话有什么错?说得好像是我的话导致了她发病似的,再说现在她怎么又没事了呢?”

    “她不是不痛苦了,使她暂时减缓痛苦的是对未来能够彻底解除痛苦的期盼。看得到终点的痛苦都是可以忍耐的,看不到终点的就是无尽地狱。”

    “你一会儿又说她危险,一会儿又说她痛苦,怎么在我看来就是个脸皮又厚又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片子?”

    “不矛盾,因为她有无比强大的内心。”

    “成吧,现在又加个强大属性。”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嬴小绕不知为何叫唤。

    黄安羡说:“你别高兴,我没夸你。”

    然后继续跟我说:“你不了解的她的事有很多,比如她睡觉时候每隔七次呼气就又一次是用咕咕声吹出来的,尽管有时音量不大但凑近听也能听到明显带有起伏的四个音节,这与其说是一种梦话,更像是一种梦游,说明她睡眠质量很差。”

    “这个我倒是知道……但是没在意过。”

    “比如你知不知道她曾经很积极地参加各种歌唱比赛,还拿过两次校级的奖。”

    “是吗?我还以为她是内向而不起眼的形象,没想到品学兼优啊!”

    “品不一定。你知道咱们这儿的中小学霸凌现象成风吗?现在的教育理念跑歪了,甚至开始鼓吹不要过度保护,说要避免干涉学生的‘同龄间人际体系’,好让他们尽早具有适应力,所以老师都不怎么管。”

    我震惊而怜悯道:“霸凌成风?!嬴小绕这样弱小的,又有疾病,我都没想过她在学校过得多痛苦,她说跟同学关系还行,我也没深究也没细想,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被欺负得不成样子……”

    黄安羡说:“嬴小绕,你自己跟罗维辑说你在学校是什么样的。”

    嬴小绕忿忿地说:“我跟他们闹着玩呢!”

    我不解:“什么意思?!”

    黄安羡用矿泉水瓶子指着嬴小绕告诉我:“就她,就这货,从幼儿园到中学,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施暴者!不折不扣的那种!”

    嬴小绕又辩解:“现在有种观念说旁观者也是帮凶,我就不能理解我怎么就成帮凶了?”

    “你别打岔,旁观者是不是帮凶跟你没关系,只有别人给你当帮凶的份!”

    “是真的吗?”我略感震惊。

    “他们往往是一个霸凌集团,班级层面的三五人到十人不等,校级的大集团可能有好几十人,无论哪个层面嬴小绕都是相当核心的成员,这么多人欺负的就是最底层的少数弱者。他们干过什么事啊,把人笔和尺子撅了都不算事,见了面就吐唾沫,损坏公物然后栽赃给弱者,群殴,勒索,把男生推女厕所,把女生推男厕所,当着异性的面扒光被欺凌者的衣服,抽脸拽头发,录视频传到网上。”

    “我跟你说了我当时没有性知识,不知道让她裸体有什么特殊含义,不知者无罪!”

    黄安羡说出三观极正的话:“但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被做出同样的事,你难道会觉得无所谓?”

    “我当然不会,所以我首先就要避免变成她那样。你不知道她多活该,我们那个舞排了多久,而且是代表学校去外边表演,去之前我就反复强调说后台厕所肯定会人满为患,这都是我多次踩点总结出来的,我让他们务必来之前上好厕所或者干脆别喝水,结果她就非不听,临上场说想尿尿,我让她赶紧去男厕所解决一下,她非不去,我都先踏进去了把她往里拽也不去,说自己能憋得住。结果倒好!那么多观众,那么多摄像机,还是直播节目,非要到台上去丢人!”

    “她肯定已经很难受了!你们为什么不安慰她!反而还要欺负她!”

    “她难受个屁!我没看出她哪难受!我们也是对她好,让她记住这件事!再说我们把男厕所给封了,没有外人看见她,裤衩也套她头上了,视频里没给她露脸。这世界上蠢人太多!误人好事的蠢货就该死!我们也是想让她变聪明点,否则的话她又蠢又不长记性指不定以后哪天就会脑残致死!这事你们就甭管了,学校都没管我们,也是因为视频里没暴露任何标识,她自己也没好意思声张,全校同学都说我们干得好,回家之后就连我妈也说我做得对!”

    “你妈也说你做得对?!”我惊曰。

    “至少说可以理解我。我本来也没什么错,再说也没给她造成什么损失。”

    我简直愤怒:“就是再有失误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啊!都不敢想这会产生多大的心理阴影!你可以说你们小孩不懂事,但是视频传到网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用兽欲的眼光看你同学的裸体!”

    “半天就被网站删了,早没了。”

    “你知不知道有网络蜘蛛这种东西?原网站虽然删了,说不定还在多少你不知道的网站疯狂流传!”

    “那……反正也没露脸……身子看就看呗……谁还没有一张肚皮两条腿了……”

    “闭嘴吧你!”

    黄安羡说:“有个受欺凌者来找我做过治疗,恰巧是她的受害者,心理世界几乎分崩离析了!作为一个破坏型学生团体的灵魂人物,嬴小绕这种行为还多着呢,大部分根本没有明确的意义和缘由,她透露出来的也才冰山一角,说句可能让你嫉妒的话,她的很多事都是我给她吹枕边风的时候套问出来的。”

    “不嫉妒!套!给我狠狠地套!我罗维辑平生最恨这种恃强凌弱的人!”

    嬴小绕还嘴硬:“我现在也知道错了!但是当时还小嘛!那时候才六年级!谁小学时候没欺负过人啊!”

    “那他妈不就是前年的事?!你小个屁!”

    周围有些精神病人看我们。

    黄安羡说:“成了成了,罗哥息怒,我也不是专门要说这个事,我就是想说你对她的很多方面还很不了解。我有一些笔记和手术刀放在一起,你可以拿回去翻翻。”

    “我也不想了解了!她爱死死吧!”

    “我才不死呢!”嬴小绕说。

    “罗哥!你看看你这副情绪化的样子,你越是这么情绪化,就越不可能脱离出她的领域。但好在你不像我,我在她的领域里只是一个可悲的被动者和牺牲者,但你却有主动权,你始终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改变以她为中心的这个领域。”

    “我怎么改变她了?”

    “比如她原本对自己的认知很混沌,但你让她一步步明晰起来,你告诉她说她是一只四声杜鹃。”

    “这是我通过她的叫声分析出来的啊?”

    “比如她会表现出两种人格,一种是在被人脑包裹的鸟,一种是脑子里有鸟的人,而你告诉了她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我告诉她?!我可没告诉她!她早就知道!她还出了一道题让我猜,只不过我绝顶聪明猜对了而已。”

    黄安羡用微妙的眼神看我,仿佛他也有道题要让我猜似的。

    我继续说:“这个我真敢肯定!她在出题之前就透露了很多信息,足以证明她对自己是有这方面认知的,真的只是出题考考我对她的了解程度而已。我确定!”

    “但为什么她说是你告诉她的?”

    “她这么说?!”

    “通过星座分析性格为什么准?因为人们倒置了本末,并不因为你生在这个星座才具有了这些性格,而是因为你看到了星座对应性格描述,才把自己的经历往上面靠,甚至此后的性格也会在潜意识里向描述的那样改变。你对嬴小绕也这样,每当你以为自己在分析她的时候,你说不定在改变她。你们两个不用反驳,我知道你们不同意,因为这些都发生在你们的潜意识里。”

    嬴小绕说:“你现在的这些‘分析’不也是在改变我吗?”

    “这是哪门子无限循环?我要是个计算机我现在就死机了。”

    “哈哈哈哈……”

    嬴小绕笑两声又赶紧不笑,瞥眼看我,我说你笑你的呗,黄安羡逗你你就笑呗看我干嘛?

    “您这么快就不嫉妒他啦?”

    “他这么惨,你又这么可恨,想想你俩受的罪简直是大快我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俩人都乐起来。

    “哈哈哈!咕咕咕咕~~!”

    “哈哈哈哈!”一众精神病人也一起乐,包括给我们擦凳子拿水的那个,以至于临走时候医生让我们常来。

    黄安羡说:“我在这里的几天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替你挡这一枪,她在你那儿聊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我卷进来——她应该也跟你说了整件事是她先主动的吧?我想不通为什么,但逐渐有了个猜测,暂时先不跟你说,等有机会再说吧。”

    “临走还给我留个悬念!而且我还没承认你是给我挡枪呢,因为不管有没有你,我跟嬴小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以后也不会有,我跟她说好了互相敬而远之。”

    “我没说做那种事,我说的是她终究会回到她的主线目的。”

    嬴小绕说:“你是怎么猜的呀?说说我为什么把你卷进来?我看你猜得对不对。”

    黄安羡说:“我先不说,我希望不是这种情况,因为如果是的话,那你也太邪恶了。”

    嬴小绕说:“那你多半猜对了。”

    黄安羡:“……”

    我说你们说什么呢,他们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候不早,我们准备起身走了。

    “你们没事多看看我,一起来也行,分着来也行,我不知道还能在精神病院住多久,可能以后就是监狱。”

    “没事,监狱也能探监。”

    “反正罗维辑,一切小心吧,还有嬴小绕,我劝你善良一点。”

    “嗯,罗叔叔也跟我说,虽然我很可怜,但我身边的人也是无辜的。所以羡哥,对不起啦,谢谢,然后对不起!”

    “绕绕妹妹,我也给你加倍的感谢和致歉。”

    他俩轻轻拥抱一下,然后嬴小绕跟他挥手告别。

    “然后再见。”

    “再见。”

    我们走的时候,黄安羡去做操了,一板一眼还挺认真。这里不断有精神病人找他搭话,他和他们总能聊得很开心。

    “罗叔叔,您不会嫉恶如仇到把我扔下一个人回家吧?”

    “别扯蛋!晚上吃什么赶紧说!”

    “这是我妈给我的两张海鲜代金券,您看回去顺路吗?”

    “顺路,我吃过,他家清汤火锅不错,涮虾涮鱼片涮乌贼。”

    “那就吃去?”

    “吃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