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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威龙文合始终通天地虚实

    嬴小绕这几天不找我了,可能是因为过年家里忙碌,除夕当晚她发消息问我过年好,我也祝她心想事成,她说她心想的事已经成了很多了,今年一定会一路顺风。

    我最近都没好好开张,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最近客人也不爱来了,电脑维修本来就是个救急的事,急的时候想找我又找不着,他们还来干什么?唯有Z哥那边一直在找我订货,我跟他使劲加价他都说好,唯独就是突然我只能亲自送,任何快递都到不了他们那。我于是拉着整整一车CPU显卡之类的,从鲜露市开过去将近十个小时,就跟走私似地大半夜在一片深山老林卸货,装他车上。Z哥还是一如既往的肥,关心嬴小绕的事。

    “你还给那小姑娘瞧病呢不?”

    “不了,有个更专业的给她治疗,我就负责带着出去散散心。”

    “既然有更专业的,凭什么还得由你带着散心?散一次心给你多少钱还是怎么着?”

    “没钱,免费的,朋友关系,朋友就是互相获得充实感,不涉及金钱。”

    “你开过来给我送货充实不?你还要我钱干嘛?”

    “不是,两码事!对了Z哥,我想问问你这边既然医疗科技这么发达,能不能帮嬴小绕治治?”

    “她进肯定进不来,外人都不让进,要不咱们也不至于在这地方卸货了。出的话也严禁出境,怕泄露尖端生物科技,不过我知道有偷偷溜出来的渠道,来去自如,赶明儿我给你偷个大夫出来。”

    “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杀头!”

    我吓得赶紧装车,比睡了十个小时刚醒还精神充沛。

    “为什么不能快递了,非要我偷偷送货?”

    “科技制裁,电子产品都断供了,我们这儿100万人的电脑全指着我,指着咱俩在这儿交易。”

    “吹牛逼呢吧你?”

    “你看昨天的新闻!国际大事不关心?”

    “用半导体这种二流产业制裁?”

    “二流也是科技垄断产业,现在我们培养皿里的传感器都买不着。好比修自行车也得有改锥,别人嫉妒你车修得好不卖你改锥也没辙。我能进出自如也是因为这个:生物科技我不懂就泄露不出去,但我的电子产品进口渠道至关重要。现在他们搞的基因搭建需要大量并行计算,你这车显卡算一晚上就能算出一条340纳米的核酸链来。”

    “这都是游戏显卡啊!!!”

    “单精度浮点性能高就行。”

    “咱们在这儿交易没问题吧?”我不禁环视四周。

    “出去别声张就行,让你那个伙计江培槟也千万保密,别让别人知道你给我供货。”

    “要是被知道怎么办?”

    “那FBI没准就要warning你了。”

    “别!别!这么可怕我以后不卖你了!”

    “最后一单行不行,下个月给我来一车稳压电源,型号我发你,进价8倍算你钱。我都帮你算好了,一台你赚小2万,你这一车怎么也能塞30台,去了包装没准还能到50,送多少台照单全收。”

    “不卖了不卖了!我就老老实实紧跟国际形势制裁你们就得了!”

    “外加一个大夫,给你那小病号看看。”

    我心眼一活,犹豫片刻:“也行吧,型号发过来。”

    ………………

    我往回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敢找旅馆睡觉,睡四个多钟头接着开,到家又是下午了,这才安心地泡了口方便面吃,吃完倒头就睡。

    “罗叔叔!罗叔叔在吗?!”

    睡梦中我隐约听见嬴小绕叫我,我当是做梦。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心想怎么连我也幻听了?但声音又很真实。我努力睁眼一看,已经是大上午了,手机没电关机了,睡觉前忘了充电。而至于刚才的声音,果然是嬴小绕在外边喊我。

    我从窗户探出头:“别喊了,街坊看你以为你要干嘛呢,而且大马路上能不能忍着点别咕咕啊?”

    “罗叔叔!”

    我穿好衣服放她进来:“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我也不至于亲自过来找我吧?我不在家怎么办?昨天就有事没在家,你要来了不就白跑一趟了?”

    “没事没事,您下午得跟我出去一趟……您今天下午没事吧?”

    “先说跟你去干嘛?”

    “我有个什么表婶,说是给我找了个能解决我问题的人,您一定得跟我一起去!”

    “又是心理医生?该不会又是无证的吧?”

    “不是!好像不是医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据说一次就能彻底解决好。”

    “一次?那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甚至有点害怕,所以让您务必跟我一起去看看。”

    “成吧,等我刷个牙。”

    ………………

    同行的除了她爸妈之外还有一个据说是她表婶的人,表婶对我是谁完全不感兴趣,见了嬴小绕的面也没多问两句她最近如何,红光满面地让我们赶紧出发,坐在我的副驾上给我指路。和黄安羡的小胡同截然不同,这次我们来的是靠近市中心的繁华商圈,表婶说她求了对方好几次才争取到这次机会,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治好。

    “哎,你们早该听我的来这儿,早来的话早好了!”

    我们走进一栋高档写字楼,电梯上到最顶层36层,走廊两侧是些小公司小工作室,过节期间人不多。嬴小绕跟她爸妈都提不起精神,只有这位表婶神采奕奕,仿佛正在做一件大好事,始终走在我们前面,走得快了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等我们。

    “快点,到了。”

    走到走廊最北端,尽头处是一扇古色古香的木制双开门,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门两侧各有一个不及膝盖高度的小石狮子,也没有什么招牌,只有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写着“赤书玉字生空洞咏威灵莫测”

    下联写着“八威龙文合始终通天地虚实”

    我心想这是个什么地方?该不是走错门了吧!嬴小绕比我更害怕,一个劲地往她爸妈身后躲。然而表婶马上证明我们一步都没走错,毫不迟疑地敲响了大木门。

    我不禁问:“咱们要来找的是谁?”

    表婶这才第一次接我的话:“我早就跟嫂子说过,陆道长处理这种事从来都是手到擒来!”

    我还反应了两秒“陆道长”是个什么东西,马上就震惊而血压飙升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难以组织语言,看看嬴小绕又看看她妈:

    “……你们……不能……什么东西……都往小绕身上试!”

    小绕她爸叹口气:“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小绕她妈却说:“我们如果不广泛试,也就没机会认识你这么一位好医生好老师了。”

    “我知道我确实是野路子,但我至少是以科学的、严谨的、符合逻辑的思维方式来给小绕做疏导。现在这个算什么?你们真的认为能有半点收获吗?你们总该有最基本的判断,这个‘陆道长’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是我。”一个人边开门边说。

    我稍一怂,赶紧闭嘴,看看开门这个人,还真是个有模有样的道士,不过看他岁数跟我差不多,马上就又不怂了。这人穿着黑衣服黑裤子白袜子黑鞋,挽个发髻。

    表婶拽着嬴小绕就要往里进,我于是一把拉住:

    “等等——先等会儿!我不打算让嬴小绕接触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对她的身心有百害而无一益!”

    表婶说:“我就知道你不懂,所以没提前跟你说。”

    “我是不懂!也没打算懂!”

    表婶也不强行跟我对线,转而看嬴小绕她妈,她妈其实早已经拿定主意,跟我说句“要不进去看看也行?来都来了,人都开门了。”

    姓陆的道士不高兴地听我们说这些话,然后上下打量我:

    “我知道你们的事,也知道你是谁,嬴小绕的事我早就在关注了,知道她饱受喧扰之苦,也知道她想从你这儿寻求化解,但你要是不懂个中缘由,不仅解不开,反而还会徒增她的嘈杂纷扰。”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你也从动态看的?别跟我说你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网上的是一方面,详细的是这位婶婶告诉我的,她已经来和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说这事很难办,以我的道行只怕会无功而返,但她执意要来,我也就同意姑且一试。”

    “无功而返最好,只要别徒增什么纷扰就行。”

    道士又上下看我,仿佛多看两眼能把我看毛了似的:

    “这位朋友,你我都是兢兢业业的服务业工作者,都是为了嬴小绕的好转才站在这里,不知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表情凶险,没有半句和善的言语?”

    “谁跟你一样!在你这儿花一分钱都不值!而且还浪费时间!你要多少钱?!”

    结果小绕她妈说:“大老远过来了,先进去看看。”

    他们全程也没提钱的事,后来我才意识到佣金早就通过表婶提前给了。

    “各位斋主里面请。”

    这里边比三个我的店面还宽敞,光线明亮,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屋里摆着榆木家具,中间一张榆木茶台和几把方凳,有个小道童正在擦桌子,是个和嬴小绕差不多同龄的小姑娘,道士让小道童给我们看座沏茶,也没因为我怼他就少我一杯,墙上挂着些我看不懂的书法绘画,画的都是些什么人也不认识,书柜里摆着一些印着太极八卦图案的书,除此之外看不出有太多宗教元素,整个屋里最有宗教元素的就是道士的着装了。

    “孩子的生辰八字带了吗?”

    “带了带了!”表婶赶紧掏出来。

    “嗯,辛亥庚寅乙酉丙寅,有意思。”

    道士只说有意思,也不说意思在哪,盯着嬴小绕的脸看看,又站起来看看她头顶,还把她手拿起来掰开揉碎地观察,小绕吓得不敢动唤,只敢让他随便观察,看得我实在心疼,简直想当即制止,但又有点好奇他能看出什么所以然,于是姑且耐住性子,边喝茶边看他到底能看出什么结论。最后道士和嬴小绕对视,还让她别动眼珠,小绕使劲抓着我手才能保持和这人对视,一言不发地对视了漫长的两分钟之久。

    表婶迫不及待地问:“道长,这孩子的八字好不好啊?命怎么样?”

    道士居然长叹口气:“唉——————!”

    表婶面色慌张地问:“是她命不好吗?”

    道士说:“我看的不是她命格如何,现在去解读她的八字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心想你刚不是说有意思吗,怎么又没意义了?

    “那您刚才看了半天是……?”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到底还是不是她自己。”

    此话一出,连小绕她妈也不禁茶杯一颤,表婶更是几乎拽着道士袖子追问:“什么意思?您看出什么来了吗?所以到底是不是?”

    道士又不说话,做出一副连他自己都大为震撼的表情,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喝口水接着摇头。

    “唉——!唉————!”

    表婶似乎都快哭了:“求道长快说说吧!小绕是个可怜孩子,她还能不能好啊!”

    “我还是问问她自己吧。小斋主,别紧张,继续看着我,回答我一个问题。”

    嬴小绕点点头,又被迫和这道士对视,这道士又古怪又眼神锐利,小绕紧张地满手心汗,但这道士不知耍的什么技巧也是汗如雨下,边和小绕对视着边用毛巾擦脑门。又这样多半分钟,表婶问:

    “道长总看孩子眼睛,是看出来什么了吗?”

    “不,不是,我没想看出些什么。”

    我说:“那干嘛盯着小绕眼睛看?!把她看得都害怕了!”

    “我是真的不敢把视线移开。如果不和她对视,害怕的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也不知道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真是不耐烦了:“你不是有话问吗?尽量节省时间!”

    “好,好,我问!嬴小绕,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嗯嗯。”

    “这个问题就是说……你是谁?”

    我以为他要问出什么绝密天机,结果到头来就是个没话找话的废话,忍不住嗤之以鼻。

    小绕说:“我是一只鸟,被关在这个脑子里。”

    “好,那么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只什么鸟?”

    “杜鹃,具体来说是一只四声杜鹃,罗叔叔告诉我的。”

    道士很快看我一眼,又马上把目光移回到嬴小绕脸上,对于这个回答,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者诚心演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唯有小绕她表婶似乎见了鬼似地做出惊慌恐惧的表情。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被人害的?是不是有其他学生嫉妒她学习好,怕竞争不过她就诚心给她下咒?也或者经常有些开不起玩笑的学生告她状……”

    “哦!对了!”

    这道士突然起身,似乎想到了什么,走进通往里间的一扇门,里面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表婶喜出望外,破涕为笑,抓着小绕她妈的手说:“看来陆道长有办法了!”

    我正准备不屑,看看他要耍些什么伎俩,结果他连让我不屑的机会都没有,搬出一个小纸箱:

    “刚想起来,道友前段时间给我寄了整整一箱豆瓣酱,我哪吃得完,正好给你们分分,婶婶拿两瓶,罗居士拿两瓶,小朋友家里人多拿四瓶,回去让爸爸妈妈做菜给你吃。”

    这倒是让我们一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外加面面相觑。我看这酱和我平常蘸葱卷豆皮的那种豆瓣酱截然不同,呈漂亮的暗红色,放眼望去满瓶竟是大块辣椒,大量的辣椒皮和辣椒粒间夹杂着不多的一点豆瓣,浸在少许红油里,瓶上写着“郫县豆瓣酱”。

    表婶说:“道长您这是……?”

    “从四川空运过来的,正愁吃不完呢。”

    提到吃的我就来了兴趣:“这个好吃吗?一般怎么吃?”

    “其实饭馆里的川菜和四川火锅都会放,水煮肉、毛血旺、鱼香肉丝之类的里面都有。自己在家做的话,炒豆腐、炒茄子、煎鱼都好吃。”

    嬴小绕也突然开朗:“我最爱吃鱼香肉丝了!”

    “爱吃就好,听说你妈妈也有一门做菜的好手艺,拿回去正好回去给你做。”

    虽然得到了吃的,我还是满心疑惑,莫非这道士也有多重人格?咋突然就变样了?

    表婶焦心地说:“多谢道长赠礼,我们也就不推辞,心怀感恩地收下了。但是孩子病情的事,道长有什么眉目?”

    道士又突然一本正经:“亡魂纠缠,必有缘由,比如蒙冤受死,被强盗杀害,有仇未报,惨遭烧死淹死等等。但是就算如此,也以人类的亡魂居多,动物的少之又少,而动物的亡魂能纠缠到活人身上的就更少了,除非是修炼到一半的动物被杀,恨自己前功尽弃,否则的话,禽畜一类能有多大的怨结使它纠缠活人呢?”

    我心想这下终于气氛上来了!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呢?!”表婶问。

    “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还不清楚,个中缘由冤冤相报只有你们自己能想清楚,抑或你们已经心里有数了,不愿说出来而已。当然上述也只是猜测的一种,也不一定是动物的幽魂。”

    “什么……意思?”

    道士又胡扯八扯到别处,还特地问嬴小绕:“你知不知道张天师?听总该听说过吧?”

    小绕稍一回忆:“好像电影里看过,特别厉害!”

    道士把豆瓣酱箱子收走,然后拿出一本名叫历世什么通鉴的书:“那你可知道,张天师和四川的渊源?”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可以给你讲讲,张天师本身就是四川人,祖上封侯,他自幼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7岁熟读道德经,26岁就当上了江州令,但是很快就专注修行辞官隐退,汉平帝刘衎三番五次请他做官都请不动。天师修行有成,乐于助人,听说村里说有个喜欢喝人血的白虎神,天师把他召唤过来教训一顿,又听说山里有条会吐毒雾的大毒蛇,天师把它禁封起来。后来太上老君感念他修行困苦,被他的志向感动,传授给他飞升的秘籍,又给他雌雄双剑,使他能斩妖除魔……”

    嬴小绕还听得津津有味。

    “……四川一带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的鬼怪,由八部鬼帅统领,占据在青城山上,每部都有一亿多鬼兵,变成人形散布瘟疫,混迹人世和人类做买卖,或者化成刚才说的野兽一样肆意害人。天师于是就在青城山顶上供奉元始天尊,摆上三洞真经,布下天兵神将,念道德经。这些鬼恼羞成怒,就要来杀天师,先是用刀枪剑戟等冷兵器,天师用手变成一朵巨型莲花轻松挡住,之后鬼又举着几千支火炬来烧他,他一挥手,鬼反而自己着了。鬼说你为什么要来杀我们?天师说像你们这样凶恶的鬼不配生活在这里!鬼王这下气急败坏,带几千万鬼中精兵把青城山团团围住,天师的弟子王长简直吓坏了,说这可怎么办!但是天师让王长拿来一根红毛笔,画了个符,这些鬼兵当场哗啦啦地死了,小队长级别的不死也是无法活动,八大鬼王吓得肝胆俱裂,直接磕头求饶!”

    “这么厉害!!!”小绕惊呼。

    “这还不算厉害的,天师心怀悲悯,被鬼王的求饶感动,于是就用红毛笔把符倒着画了一遍,所有死的几千万鬼又瞬间复活。天师劝他们别再滥杀无辜,结果鬼王不服,说这些百姓本应是他管辖下的所有物,完全放手不可能,放一半留一半还可以接受。天师哪想到鬼还敢讨价还价,把他们怒骂一顿。鬼这次居然又领了几百万精兵来围困天师,不记教训,天师又用红笔一画,所有小鬼又死了,只有鬼王求饶逃跑。后来天师为了让残余的鬼心服口服,和鬼帅比拼法力,天师走进火堆里毫发无伤,鬼帅走进火堆里就被烧死,天师跳进水里乘黄龙而出,鬼帅跳进水里就被淹死。天师左手指一个小鬼,小鬼瞬间死了,右手再一指就复活过来,而鬼帅无论怎么瞎指,不死也不活。”

    我说:“正经道士都有证,你能不能把你证给我们看看?”

    “这两年制度有变化,我的证过期了,新的还在办。”

    嬴小绕急得说:“先别插嘴!我听他讲故事呢!”

    “故事还用他讲?我回去给你搜去!”

    “您搜的和他讲的能一样嘛!”

    “怎么就不一样了?”

    “他是专业的,肯定有内部资料!”

    我简直想揪她耳朵!

    表婶说:“道长讲了这么多关于四川的故事,想必是有深意吧?”

    “深意谈不上,渊源还是有的。现在一提四川就说是道家的发源地,但在张天师之前可不是。四川一带山高路险,遍地毒虫毒草丛生,山谷间瘴气弥漫,所以那边鬼怪横行、巫术成风真不是骇人听闻。不知你们听没听过,四川一带曾有个古蜀文明,被秦国灭亡之前立国数千年,先后经过四个氏族和两个王朝的统治,所谓三星堆遗址就是古蜀国早期产物。现在一提神鬼之事都觉得是歪门邪道,甚至很多人不信,但是在当年的古蜀国,这些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上至王公下至百姓都习以为常。”

    嬴小绕恍然大悟:“怪不得张天师战斗得这么辛苦,他其实是给四川解除迷信去了?”

    也没人深究她的跳跃性思维构想出了怎样一个故事,道士继续说:

    “古蜀国的怪事之多,怪事之怪,可谓是空前绝后。甚至古蜀国开明王朝的开国国王就是一具活尸,本来是湖南湖北一带的人,失足落水淹死后居然逆流而上,由东向西漂到四川,被打捞上来后复活,后来协助本地人治理水灾,功成名就,于是原来的国王把王位禅让给他。”

    “有这种事?!!”嬴小绕大吃一惊。

    “千真万确,有据可靠,不信的话你可以让这位罗叔叔给你搜搜。”

    “厉害厉害!还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要说最有趣又流传最广的故事,莫过于禅位给他的上一任国王了……”

    与其让他继续装逼,不如我亲自出马,我趁他耍贫的时候早已偷偷搜索了相关故事,我心想这故事还挺有意思,早知道就好了。于是在这个节骨眼,我干脆抢过话茬:

    “……你说的应该是古蜀国国王杜宇吧?”

    道士一愣,然后说:“正是。”

    “这个我可以给小绕讲,就是说古蜀国有个国王叫杜宇,这个人他怎么着了呢,他是个挺好的人,他是个……”

    我不知从何说起,又偷偷看手机,只觉得一屋子视线都在看我,逐渐后悔接过话茬,我又不以讲故事为生,连做到言语连贯都很勉强,更别说声情并茂。

    “……这个人跟刚才说的那个人一起治水,然后死了之后就变成杜鹃了。”

    “变成杜鹃了?!”嬴小绕表情一亮。

    “这个人也就是所谓的望帝。”

    “哦哦哦我知道!那个诗!”

    道士说:“很多诗词歌赋都描述过望帝化鹃的故事,但对故事的蹊跷之处却有很多分歧,产生出不同版本,就连里面蕴含的情感也是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的。对于望帝为什么会化鹃,有版本解释得很模糊,只说他感激鳖灵治水有功,就是刚才起死回生的那个人,禅让给他然后隐居,死后为了教导人民勤劳耕作而化为杜鹃时时提醒。但也有说法是鳖灵主动夺权,年老的望帝含恨而死,怨灵化为杜鹃时时啼叫。还有说法是望帝私通鳖灵老婆,被发现后惭愧至极,这才死后化为杜鹃。当然还有说是因为蜀国被秦国灭了才悲惨啼哭的,总之说法各不一致。”

    嬴小绕一撇嘴:“不过真相应该不会是最后那个版本吧?”

    道士喝了两杯茶又起身踱步:“具体哪个版本才是真的无人知晓,但我却分析过这个故事,有自己的猜想。杜鹃终究也是种鸟,也属于禽畜一类,望帝生前位居人君,何以转化为飞禽?我只能肯定地说:这对他来说无疑不是一种奖赏,不是一种升华,说是为了教导百姓辛勤劳动才时时提醒决不是他化鹃的目的。”

    “哦?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问你,嬴小绕,你是什么东西?”

    “我说了我是一只杜鹃啊。”

    “但我再问你,你三思后回答:你希望自己是什么东西?”

    嬴小绕根本没三思就顺口答出:“我当然希望自己是人了!”

    表婶一下就急了:“你希望自己是人你还不好好地每天……”

    道士用手示意她安静,同时洪亮地说了句:“理所当然!”

    我心想嬴小绕希望自己是人吗?怎么和我理解的她不一样?但又发现自己从没问过她类似问题,至少不是完全相同的角度。

    道士继续说:“禽畜一类对人类都是羡慕的,凡人修炼是为了习得大道,但动物修炼首先是为了化为人形,这对他们来说是进一步修炼的基础,但对志向不高的动物来说也就是终极目标了。回到刚才的话题,望帝前世身为国王,死后竟然沦为禽畜,如果上述版本必有其一是真相,那么在我看来真相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您是说他跟别人老婆怎么着那个?”

    “正是如此。”

    道士突然跟我搭话:“罗居士能否理解这之中的逻辑?”

    “我……没太想理解……?”

    “那么你可听说过轮回?”

    “这个当然听说过,这不是佛教的概念吗?”

    这道士非常欠揍地笑笑:“你的观念已经落伍一千年了,儒释道三教本就是同多于异,所以早在宋元时期就有三教合一的说法,而轮回的概念也早在那个时候就融汇进道家典籍里了。”

    “所以轮回什么意思?”嬴小绕追问。

    我虽然极不爽这道士,但至少嬴小绕兴致盎然,不像在黄安羡或者别人面前那样死气沉沉的,我安慰自己说就当带她来听单口相声了。

    “这世上毕竟修得大道,得以永存生命的人不多,只有凤毛麟角的极少数,大部分还是要死的。那么人死之后去哪呢?轮回有‘五道’或‘六道’的学说,阐述了人死后的几种去处。”

    嬴小绕说:“六道我知道!听说过!”

    “五道的话,分别是天道、人道、禽兽道、恶鬼道、地狱道。六道的话,会在这一基础上多个魔道。我们这一派系更倾向于六道的说法。”

    “没有那个叫什么……阿修罗道?”

    “没有,那个是释家的说法,我们与之对应的是魔道,也有人说不能与之对应,也有人不承认魔道的存在,但是没关系,这些有学术争议的道都不是今天的重点,今天的重点在于一个各家各派都承认的道上,也就是————禽兽道。”

    “哦哦哦!!我联想到为什么了!”

    “对,今世为人却做遍恶事,来生就入禽兽道,就算不是大邪大恶,小奸小诈也会让人堕入此道。除了‘五道’还有‘六桥’的说法,是指十殿转轮王所掌管的六座桥。最上等的是金桥,过金桥得道升仙。而最下等的是竹桥,过竹桥者来生化为动物,是给那些做过丧尽天良之事的人设下的。所以无论哪种说法,无论哪种教派,有个共同点就是:禽兽道都在轮回之中,而且是低于人道的一种道,从人道堕入禽兽道是被视为一种惩罚。没有哪个教派说禽兽和人平等甚至高于人类,不可能说你积德行善表扬你让你进禽兽道的。所以回到望帝的话题,按照我的猜测,说他是与人通奸才沦为鸟类还是有道理的。”

    表婶说:“道长,您说这些我们懂了,所以我们小绕是怎么回事呢?”

    “这种时候就要分类讨论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说她只是暂时地被占领了身体,可能是一只枉死的杜鹃的幽魂,也就是所谓的鬼上身。虽说没有半点道行的动物要占人身还是非常困难的,而且通常也没有理由,但是女孩家本来阳气就弱,再加上万一碰上小疾小病,诸事不顺,心情不好,自暴自弃,这就给了小鬼上身的机会。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现在的她就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假装成人,目的只想在人身上待久一点。”

    我说:“你这不前后矛盾嘛!你说她是假装的,她可没假装,她每句话都说自己是杜鹃,还想飞出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鬼都是很奸诈的,尤其杜鹃更是生来奸诈残忍。她说自己是杜鹃,她有些异常行为就可以被认为是精神问题,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向应用,这里面的窍门微妙得很!但她终究只是占据人身,只需问她小时候的记忆就可以分辨,答得上来就是嬴小绕本人,答不上来就是上身之鬼。

    我肘肘嬴小绕:“听见没有,这道士说你是鬼,赶紧招了吧!”

    嬴小绕还真较劲:“我不是!!!我活着呢!”

    道士又补充:“甚至不用这种方式也可以,父母是最敏感的,是不是自己孩子能直接感觉出来。”

    小绕她妈稍微动动眉毛。

    表婶却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挨着嬴小绕,胆颤之余一把抓住小绕肩膀,使劲摇晃她肩膀说:“快行行好吧!算我们求你!把我们家小绕赶紧还回来!”

    小绕轻微尖叫一声,赶紧扑进我怀里!道士也赶紧劝阻说:

    “婶婶别急,莫要打草惊蛇!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我自有方法把她身上的幽魂打出来,而且很简单。”

    表婶稍安下心,这才坐回椅子上:“也好,也好,而且我记得道长说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是吧。”

    没想到这道士又长谈一声:“唉——————!”

    “怎么怎么?!第二种可能性很难解决吗??!”

    “不是很难解决,而是根本无法解决,无从解决。我希望不是第二种可能性,所以暂时先不和你们详细解释,先按第一种可能性处理,如果好了就好,如果没好再说第二种可能性是怎么回事。”

    “可以可以,都听道长的!希望能好……希望能好……”

    “但我光知道这些还不够,鬼上人身必然必然是有原因的,你们都要努力回忆,回忆自己有什么和杜鹃相关的事?”

    嬴小绕她妈突然说:“我想起和我先生结婚不久的时候,已经怀了小绕了,也是差不多现在这个月份,有一天我们散步,看见一只鸟从巢里掉出来,又大又丑,冻得还在哆嗦,我们没管,不一会儿再走回来就冻死了,浑身都冻硬了。”

    道士突然茅塞顿开:“什么鸟?是杜鹃吗?”

    “应该是,当时跟我们同行的一个人说是。”

    “那就对了!那就有可能!!!”

    ………………

    道士又进里屋,不知道倒腾什么东西。小道童给我们拿水果,嬴小绕要吃,我跟她说别吃,她问为什么,我说别到时候他家水果也是被蔬菜附体的,你以为吃的苹果其实是个柿子椒,嬴小绕赶紧不吃了。

    又等了片刻,道士依然没出来,我有点好奇,于是进里屋去看。我以为是个小仓库,进去一看也确实是个仓库,只不过无论墙角还是天花板还是一摞摞纸箱子上都贴着用黄纸画成的符,此外还有些黄色绣花的旗子和伞,场面实在有些瘆腾。道士一边画符,一边还在小声嘟囔什么东西。

    “你怎么进来了?”他不高兴地问。

    “看看你干什么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在试图把她体内的幽魂弄出去,把真正的她还回来,当然这是基于我说的第一种情况下的尝试。你与其来看我不如去好好地看住她,她如果真是我所说的幽魂,现在看到这阵势也该知道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说不定会有什么过激举动,说不定会逃跑。”

    “外边人多,不缺我一个。你刚才扯那么多蛋,其实从现在才开始要真正‘解决问题’了?”

    “我知道你是修电脑的,你我二人有许多相通之处。有顾客把电脑给你修,你会不闻不问地直接拿过来修吗?你当然要通过询问才能知道电脑的问题在哪,你当然要通过讲解来使人相信你有能力修得好。”

    “这也算相通的话,全世界有一多半人都相通了。”

    “不是跟你套近乎,我只是为我自己的‘扯淡’做辩解罢了。”

    屋里的符已经够多了,但他居然还在画,一张张画个没完,时而行云流水,时而停滞不前,甚至还从书架上找书看,翻半天翻到想要的符,一笔一笔照着画。

    “你不熟练啊!”我说。

    “有不懂的查典籍也是我们修道人士的良好素养。”

    “那你还要画多久?”

    “现在等的不是我,等的是合适的时辰,今天你们来得正好,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开始了。”

    这道士也不含糊,也不因为我的注视而有半点心虚,忙忙碌碌地进行着准备工作,我这才意识到他完全没有在“骗人”,他是真心觉得自己的行为能对嬴小绕的病情有用。我于是进而意识到和他进行一切逻辑性的争论都大可不必,尽快结束今天的活动比什么都强。

    “总之快点吧。”

    “稍安勿躁。”

    片刻之后他还真准备好了,搬出一个纸箱子,里边有大小各色旗子,有一把木头剑,上面画着北斗七星,有个长柄小铃铛,有香炉烛台,还有些令牌、棍子、绳子,我不认识的长方体、圆柱体,各自上面刻着花纹印着字,还有就是他刚才画好的符。嬴小绕有点害怕,我能体会她的害怕,这架势仿佛要给她做个什么高风险手术似的,连我都简直再次想叫停了,不过表婶甚至她妈都反而面露喜色,道士越是故弄玄虚她们就越高兴,而她爸也在充分默许的态度下认真旁观着。

    道士说要腾出空间,把茶台搬到墙角去,我看他实在费劲,忍不住还是搭了把手。空间腾出来了,他就开始布置,把刚才的那些器具都放在一个架子上,香炉里点上香,烛台里点上蜡烛,一把椅子摆在窗边,他让嬴小绕坐过去,从书柜里拿出一些经书摆在椅子周围,插上一些小旗子,又把刚才画的符贴得上下左右哪哪都是,最后摆上一点吃的。

    嬴小绕被香熏得咳嗽两声,然后说:“蜡烛别烧着我——不是要烧我吧?”

    道士和她对视说:“放心吧,不烧你也不杀你,是要超度你。劝你罢了怨恨,重归轮回,放开人身,身归原主,否则的话,休怪我把你斩了!”

    “别斩我!我放——我倒想放呢!!”

    “妖禽有此善心则好!那么我就开始了!”

    灯已经关了,窗帘也拉紧,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摇曳的烛火映着嬴小绕的脸庞,小道童毫无抑扬顿挫地念着经,字字句句连贯得好像连呼吸都不用。气氛渲染到这儿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就连我都手心出汗,仿佛生怕这道士一把把嬴小绕点了。

    道士终于动手了,他突然又抽出一张黄纸,用毛笔沾朱砂一通狂画,速度之快犹如针式打印机,几秒钟就画完一张,上面的图案我看不懂,条条框框扭扭曲曲,像是个字又像一幅画,线条端点又像蛇吐的信子,鲜红鲜红的。画好之后,道士把这符往嬴小绕额头上一贴,嬴小绕吓得一哆嗦!道士进而又开始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板明明空无一物,他却似乎每迈一步都要努力思考下一步要踏到哪,与此同时手臂也各有动作,火苗被他衣袖的风搅得不稳,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忽明忽暗。

    “玉清真符,颁绛三途,冻饥滞魄,散荡枵虚,赐之灵篆,超出冥途,各生饱腹,骨肉昭苏。炼质朱府,升上南都,急急如律令——!”

    道士高声念咒,念完咒的一瞬间我以为还能有点节目效果,好歹点个鬼火儿或者喷个血浆之类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有,沉闷而沉寂,被他衣袖扇得抖动的烛火也归于平静,然后似乎就结束了。

    表婶先沉不住气地打破平静:“道长,怎么样啊?”

    道士厉声问嬴小绕:“现在的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只杜鹃啊。”

    道士叹气摇头:“我好心度你,你却不领情!”

    嬴小绕委屈地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呀!”

    表婶倒是狠心:“小鬼要是不出来就把它斩了!”

    道士却说:“先不着急,我先试试能不能把鬼驱走,我再试试。”

    于是道士暂时卸了她额头上没管用的符,马上进行下一项尝试:道士右手拿起剑,左手大拇指掐住中指根部,以极快的语速循环念诵“天劫上赦急令绝恶急煞急缚”这几个字,念了不知多少遍,总之过了一两分钟,小道童端过一碗水,道士喝一口含嘴里,然后——噗的一口喷在嬴小绕脸上!

    “哇!!!!咳咳咳!!呸呸!呸!!!!”

    小绕下意识想拿手抹,可能又觉得太恶心,一个劲地用袖子蹭。

    “你现在是什么东西?!”道士厉声问。

    “我还是我!还是杜鹃!”

    结果道士不放弃这个方法,又开始持剑念咒,念完之后又喝水,嬴小绕有了刚才的经验,扭头一躲,但还是没躲过去,再次被迎面一喷,一脸水连道士的唾沫一起往脖子上流。

    “噫!!!快帮我擦掉!”

    “现在你又是谁?”

    “没管用!”

    嬴小绕这句‘没管用’当然是说她自己没有好转,但这在道士听来似乎是个难搞的小鬼儿在炫耀自己有多强韧,嘲讽他有多没用。

    表婶说:“道长虽然心怀慈悲,但这小鬼占了我们小绕的身体不走,已经是十恶不赦,道长还是别再用这些婉言相劝的办法,还是把它斩杀了吧!”

    不料道士灰头土脸地说:“我……不知道怎么杀鬼。”

    “你不知道?!”嬴小绕惊讶地问。

    “我们这一分支派系讲究的是超度救人,不讲究斩杀。”

    眼见道士挥舞一气却毫无成效,此时又认怂,表婶也开始失去信心:“是不是这鬼太顽固,道长也难以处理?我这里其实还有几个大的道观的联系方式,我要不再咨询一下,或者您有没有其他道行高深的道友可以推荐?”

    “别急,别急,我还有别的方法,你们都稍安勿躁。”

    小道童给小绕擦了脸,她又自己要了纸巾擦了擦领子里面。道士居然重振旗鼓,锲而不舍地又做好了下一项尝试的准备,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他这次没着急操作,而是从书柜上搬出来一大堆书,也从里屋搬出好多,我以为是什么道具,结果他坐在茶台上开始一页页翻看。

    我说:“你这又是干什么?现学现卖?”

    “啧!跟你说了稍安勿躁没有!”

    “我要是有这么多书,我是不是也能给人去邪了?”

    “不一样,同样是这些符咒,出自修行人之手才有效力,我是修行人,我的饮食呼吸都是在修行,而你不是。”

    “成吧,赶快多修行修行。”

    “有了!天师原话!这么说的……人禀阴阳正品以生,是谓三光……三光所烛,雨雪阴喳,不屏而自消,狐妖孽禽,不骚而自溃……”

    道士再次信心百倍,从袋里拿出一把红枣让小道童去煮,这边着手做准备,裁了三张小薄纸片,用红毛笔画上符,画完之后枣也煮好了,煮枣的水盛一碗,稍微晾凉,道士走到小绕面前:

    “张嘴。”

    小绕刚一张嘴,道士竟把这三张符塞她嘴里!然后把枣水凑到她嘴边:

    “喝口水,咽下去。”

    纸条虽小但毕竟不是吃的,但嬴小绕还是听话地咽了,看她表情估计是挺剌嗓子。我却突然感觉不对:

    “你那个纸条不是用朱砂写的?!那不是硫化汞吗!!!”

    道士说:“你还说你讲科学,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我TM……”

    “是药三分毒,就算略有毒性,相比于她服下去的这一剂三光祖符的效力而言,可以说是有益无害。”

    我问嬴小绕:“那你现在什么感觉?咽了这么有效力的东西感觉好点没有?还是不是你自己?!”

    嬴小绕不说话,稍有些发愣。这下全屋人都紧张起来,不知她是怎么了,是起效果还是中毒了,道士也弯腰看她眼睛。就这样几秒之后,嬴小绕转动眼珠看看我们:

    “水有点甜,我还那样。”

    “唉!”全屋人一片泄气。

    道士立马继续伏案翻书:“你们尽管放心!我今天非要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不可!!!”

    我跟小绕她妈说:“小绕也太受折腾了,屋里空气不流通还点着蜡烛,她被熏得又害怕又难受,要我说再耗下去真没好处了!”

    小绕她妈问表婶:“怎么办?看来确实也不好解决了?”

    表婶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不好坚持,只说:“再让道长试最后一次吧。”

    我说他给别人驱鬼时候也是一样样方法来回试吗?

    不料道士把书一合,突然放弃战斗了,高呼三声:“不妙!不妙!不妙!”

    我问:“说好的斩妖除魔呢?”

    “实在不妙!我知道了!实在不妙啊!!!”

    我以为他又在演什么戏,结果一看居然哭了,真的有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道士这一哭,表婶一下也哭了,进而嬴小绕也哭了!我在更多人被卷入悲伤气氛之前赶紧高声问:

    “你要是不弄了的话我把蜡烛都吹了?然后能不能开会儿窗户?”

    “开吧,开吧,唉,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吹了蜡烛又打开窗户,居然已经天黑了,城市的灯光和高空的新鲜空气稍微吹散了沉闷的气氛,小道童用纸巾给小绕擦干眼泪。道士也用袖子抹抹眼角,然后默默地弯腰把法器收回去。

    表婶依然哭着问:“道长这就结束了?不是说再试试吗?该不是生我们气了?我们真的没有不相信您!”

    “不是,真不是,我只是,唉,真是无解的难题啊!”

    “那,那,如果我们再去找别的高人,您说有没有可能让小绕好转?”

    “没用的,就是天师降世、老君下凡都没用,嬴小绕也不存在好不好转的说法,她其实好得很。但是,但是啊!!!”

    道士把茶桌搬回去,我帮他搬的时候歪头看他脸:“真哭啦?”

    “去!你懂什么!我念你也是真心向善才不跟你翻脸,等你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只会哭得比我更伤心!”

    “好啊,那你快跟我们说说怎么回事?”

    “嗯,我这就跟你们说说怎么回事。”

    道士让小道童看水看座,自己去洗把脸,尽快平复一下情绪,或者说假装平复一下他假装出来的情绪,回来之后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小绕再次坐回到我们之间,灌下去半瓶矿泉水,又使劲捶捶胸口,好把她的超有效硫化汞贴纸往下顺顺。

    “各位斋主请务必冷静,我也是突然想通的,为什么各种高强妙术都没能祛除嬴小绕身上的鬼?本应该一招见效才对。但是记不记得我说还有第二种情况?现在看来第二种情况才是真的了。这可是——死魂易去,活魂难除啊!”

    “就是道长说的最难处理的情况?”

    “不是难处理,而是无可处理、无从处理!而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向你们解释清楚。唉——!!”

    嬴小绕也咽口唾沫,紧张地听他怎么解释。

    道士又长吁短叹了几口气,又喝茶又摇头,酝酿半天才开口说:

    “你们听说过‘鸠占鹊巢’吗?”

    ………………

    嬴小绕一下就不屑了:“听说过啊!这谁没听过!但是斑鸠占了喜鹊的巢,关我杜鹃什么事?”

    我也说:“就是!”

    不料道士用看文盲的眼神看我和嬴小绕:“这里的鸠不是斑鸠,这里的鹊也不是喜鹊,鹊是什么鹊有争议,鸠却是指的‘鸤鸠’,而‘鸤鸠’这种诗经里记载的鸟,指的恰恰就是杜鹃!”

    “就是我?!”嬴小绕惊曰。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这就是在描述杜鹃占据其他鸟类巢穴的现象。这个在生物学上叫做‘巢寄生’,是指某些鸟类自己不搭窝,将卵产在其他鸟类的巢中,由其他鸟代为孵化和育雏的一种行为。”

    我说:“我也……知道……有印象……”

    隐约记得百科上见过这词,只叹当时没多看几眼,扯不出什么所以然,结果现在让这道士抓住机会装B了!

    嬴小绕说:“我好像也听说过,但没想到就是杜鹃!我是四声杜鹃也会这样吗?”

    “所有杜鹃都会这样。而且古籍古诗里描述得最多的就是四声杜鹃,据说望帝化成的也正好是四声杜鹃,四声杜鹃以‘子规’这个别名出现在很多著名诗人的作品里,因为叫声最为悲凉。”

    “原来我这么有名!”

    “说回鸠占鹊巢,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杜鹃生来奸诈残忍,因为杜鹃幼鸟通常比宿主幼鸟巨大得多,也需要更多食物,宿主父母只当她是自己孩子,勤劳捕食来喂养这个无底洞,而杜鹃幼鸟因为巨大强壮,和其他幼鸟抢食时候也更有竞争力,导致宿主父母真正的后代吃不到食,营养不良。更有甚者,杜鹃幼鸟为了抢占更多资源,会把尚未破壳的‘兄弟姐妹’踢出巢穴,已破壳但身体孱弱的也打不过它,也一样有可能被它踢出去摔死。到最后有可能一窝鸟蛋和幼鸟被杜鹃尽数杀光,只留它一个独享‘父母’的孕育。当它逐羽翼丰满之后,就会振翅飞走,给宿主父母留下的只有空巢,还有遍地‘兄弟姐妹’的尸体。”

    “哦哦哦!!!原来我这么可恶!”

    我说:“非常感谢你的科普,但是突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嬴小绕又不是真的鸟类,她千真万确是她爸妈的孩子,而且对她弟也很好,也没听说欺负她弟之类的。”

    道士说:“非也非也,你联想得也太远了,我说的鸠占鹊巢,是说她占了嬴小绕的身体。”

    “怎么着?又是鬼上身理论?”

    “不是鬼上身,鬼上身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少则一两天,多则几个月而已。但是嬴小绕不然,她也不是鬼,她是活的,而且只怕……”

    道士又故弄玄虚不说话,表婶赶紧追问:“怕什么?!”

    “……只怕,从她还没出生,一只杜鹃幼鸟的活魂就已经把她的身体占了!”

    表婶又抹眼泪问:“那怎么办?到底怎么才能把我们真正的小绕找回来?!”

    道士也用纸巾抹抹眼角:“还不懂吗?没有什么‘真正的’嬴小绕,从一开始就没有!你们养育14年的女儿,从始至终就是这只杜鹃!非要说原本的嬴小绕在哪,只怕是尚在母胎就死了,神魂飞散了,被杜鹃幼鸟杀死了,然后被占了身体!”

    表婶听了吓得几乎晕倒过去!我也几乎不能忍了,如果说刚刚我还认为他只是个态度谦逊的宗教信仰者,那么现在在我看来他完全就是个满嘴胡言的神经病。

    她妈说:“可是小绕一直是个好孩子!最近这一年才开始这样的!”

    “好归好,无论好坏她都是杜鹃,从一开始就是,只是儿时她自己不知道,你们作为父母也不知道,当然也怪不得你们,谁会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找修道者确认自己孩子是不是被别的魂魄占了呢?巢中的幼鹃刚刚破壳开眼见世时,也不可能马上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父母兄弟姐妹不属同种,一切行为也都是生存本能。现在的她和出生时没有任何本质改变,只是从一年前起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你们开始觉得她古怪,这也是从14年前就注定早晚的事。”

    她爸终于听不下去了:“你不要胡言乱语!我家小绕明明就是人类,看了这么多医生无论再怎么离谱还从来没有说她不是人类的!我们还带她做过体检照过片子,片子今天还带了呢!”

    道士当然也不看片子,甚至丝毫不畏惧他的反驳:“你们应该听说过糖水市,医学技术很超前的一个地方,糖水市的白医生是我最敬佩的人,而白医生早年也受过高人指点。高人怎么说的呢?高人认为六道轮回的理论在如今这个时代出现了坍塌,导致世间万物的轮回往生去处变得不再明确,甚至混为一团……”

    我但凡听说过这个“白医生”,也好歹能对指点过他的“高人”的牛逼程度有个概念。

    “……在近三四十年里,在轮回六道的混乱之中,有些人本应入禽兽道却意外获得了人类的身体,但他们的心性依然是动物的。这不是在拐弯抹角讽刺有些人禽兽不如,这和那些缺德的人是两码事,是单一个特殊群体。这些人虽然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却具有动物的习性,无法抑制本能的欲望,也比常人少了许多善良和同情。你若只把他们当做小猫小狗、花鸟鱼虫来赏玩逗弄,就会觉得可爱而有趣,但要把他们当做同类来对待,相处久了只会觉得他们无情无义,因为他们的情感构成和常人是不一样的。”

    表婶问:“道长是说……我们小绕就属于这种情况?”

    “恐怕是的。”

    她爸更加不爽了:“凭什么我家闺女就被你说成无情无义?!她从三岁就记得我跟她妈的生日,反而给我们送礼物,对她弟也是要多照顾有多照顾,发病影响同学上课还哭着跟全班道歉,出门看见有乞讨的都至少给个五毛一块的,跟医生们也客气礼貌,我跟医生吵架的时候她还劝架,后来跟着罗维辑治疗就更上心了,每次回家都拿小本把他们的对话逐条记下来,我问她记这些干嘛,她说这些都是罗叔叔的脑力劳动成果,不记下来都忘了就可惜了。”

    我心想她居然有这习惯?!

    道士却说:“这些都对,这些都好,但是,唉——!最有情有义的也是她,最无情无义的也是她。”

    “为什么这么说?”她妈问。

    “鸠占鹊巢,幼鸠总有离巢的那天。”

    “是说远走高飞吗?!”表婶也问。

    “羽翼丰满振翅高飞,这反而是最好的情况。也有可能半途夭折摔下树去,这也是‘离巢’的一种。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狭小的鹊巢容不下日渐肥硕的幼鸠,它自己乱动摔出巢去,抑或是宿主父母恍然发现非我族类,狠心把它踹出去的。总之离巢是早晚的,区别在于是飞走还是摔死。”

    “我还是想飞走!”嬴小绕说。

    气氛冷了很长的一个片刻,好几分钟没人说话,但也没人觉得尴尬,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妈说:“所以按您的说法,这事该怎么解决呢?”

    道士说:“我已经说了,无可解决,也没什么能做的,我总不能除她的魂,她就是和你们生活14年的女儿,把她除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做些什么?”

    “柴米油盐,心平气和,既然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唯独心里要有个准备——她终究是要走的。”

    我突然说:“既然没什么能做的,你该不会还好意思要钱吧?”

    我不是要给他们家省钱,只是单纯看这道士不爽而已。这道士倒一副慷慨大方的语气说:“确实,我收钱是要保证问题冰解云散,结果今天低估了问题的复杂度,没能为各位斋主排忧解难,干脆这样,你们拿回去七成,我只留下三成,权当是给我买符纸的钱。”

    她妈还没说话,表婶先说:“那可使不得!道长忙了这半天,也帮我们剖析毫厘,让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让我们知道小绕的病从一开始就没得可解决,这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怎么还说没给我们排忧解难?我们肯定不会拿回去,给徒弟买点好吃的也行,但凡我们拿回去一分,只怕小绕从今以后更不能好了!”

    互相推辞片刻,总之没人理我,好像最终也没退还,小绕她妈也没开口说要把钱要回来之类的。这下差不多该结束了,令我血压居高不下的一天终于过去了,道士把我们送出门口,我们各自提一两瓶豆瓣酱走出门去。

    “请多保重身体,多行善事,有空常来喝茶,随时欢迎。”

    “好吧好吧。”她爸说。

    ………………

    回去的路上一车人都不说话,嬴小绕也不说话,只有我一个人话多:

    “……你们看他其实是个什么套路?他一开始好像分析得条条是道,仿佛看穿了嬴小绕的什么事,其实仔细一想,这不都是咱们告诉他的吗?他把已知条件换个方式转述一下,在咱们看来好像是他的计算成果,其实根本就没产出任何新信息和新思路……”

    “嗯嗯。”表婶说。

    “……然后他又顾左右而言他,讲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然后又胡扯别的,要不是我打岔的话估计现在还讲呢,这不光是消磨时间,也是在营造一种神秘气氛,让人觉得世界上仿佛真有魔法,让人觉得他就是懂魔法的人。”

    “嗯,可能吧。”

    “后来那些装神弄鬼就更邪乎了,他当然知道喷两口水吃两张纸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所以还扯出什么两种情况,故意不把话说满,故意说自己先按第一种情况试试,如果试不成功就是第二种情况,就好像做了个试验,无论试出哪种情况都好像是他的功劳。其实他一开始就想把结论往第二种情况引,前边那些都是演戏,这一天不够他忙的,整得自己好像有多劳苦功高似的!”

    “有点道理……”

    “当然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扯淡,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不仅毫无科学依据,而且异常之荒谬!就这么想吧,他最后得出结论说嬴小绕其实是什么玩意儿之类的,如果没有他这半天的表演,光给你们说个结论,你们觉得是不是扯淡?是不是心想哪来的一个神经病?他就这点戏就把咱给忽悠了!但是再反过来一想,他这半天演的戏也没有哪条是在证明他的结论,最后不也就是听他拍脑袋胡扯吗?你们说是不是?”

    “也是一种可能性。”

    一车人都不说话,只有表婶时不时赞同一句,我以为我的分析真的把她说动了,我还有点成就感,不过很快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她单纯只是想把我糊弄过去。

    临下车的时候,嬴小绕偷偷问我:“罗叔叔,我会不会真的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我也小声说:“你要是不放心就做个亲子鉴定去,看你跟你爸妈有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如果你坚信自己是鸟,又相信道士的理论,那就没必要鉴定了,毕竟连物种都不一样,你就当不是吧。”

    “那不行!!我觉得我还是他们亲生的!”

    “嗯,你自己梳理清楚吧,信谁的不信谁的。你平常这么油盐不进又难搞的一个人,要是被两三句歪理邪说带偏了,就太让我失望了。”

    “嗯,也谢谢罗叔叔陪我,辛苦您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对血压不友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