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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子(上)

    未央宫是西汉时期天子朝寝的皇宫,位于汉长安城地势最高的西南角龙首原上,因在长安城安门大街之西,与长乐宫相对,并称西宫、东宫。自未央宫建成之后,历代大汉天子都居住在这里,是如今大汉朝的政令中心。

    未央二字取其没有灾难,没有殃祸,含有平安、长寿、长生等意义。

    自病后,天子刘启一直窝在未央宫寝殿不出,除了王美人偶尔奉诏来照顾他,即使是平素他最宠爱的几个妃子,也不许随意进去。

    寝殿内,天子刘启身穿常服,斜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简看着。他的脸色还有些蜡黄,显然,他还在病中。

    虽然在病中,已有些时日没有大朝,但天子还是照常审阅奏章,了解朝堂内大大小小的事情。

    殿门外,一个小黄门轻手轻脚的走近,附耳走向天子的近侍王全,小声的汇报着。王全是伺候天子刘启数十年的近侍了,从天子还是太子起,就一直跟着他,天子对他也十分信任。

    “怎么了。”感觉到有些动静的天子刘启,依然埋头在奏章中,开口道。

    “是太子殿下,听说昨个一整宿都在太庙为陛下祈福。”王全听到天子问起,连忙躬身回答道。

    “噢,一整晚么。”天子有点诧异的抬起头来问道。

    王全也还有些不知道具体情况,赶紧朝着那小黄门看去。

    “是的,”小黄门机灵的立刻回答道,“听说昨日太子殿下似乎和栗姬娘娘发生了些争吵,从栗姬娘娘那里出来,太子殿下就又亲自去了太庙给陛下祷告、祈福,连晚膳都没吃,一整宿没睡,一直在那。”

    “太子殿下真是孝顺呢。”王全聪明的忽略着前面争吵的部分,恭敬的说道。

    “是啊,太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天子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的道。

    挥一挥手,天子似乎有些烦躁的让小黄门出去。

    要知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啊,更何况人?天子也是人,也是一个父亲。要一个父亲对儿子下手,他至少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那就是,这个儿子已经无可救药了,废了他,比留着他要强!

    昨日,本来天子已经在慢慢说服自己。

    自白登之围以来,历代大汉天子便立志向匈奴展开复仇战争,以报复匈奴人在过去五十年来的不断侵略以及带给大汉皇室的耻辱。孝文皇帝甚至一度穿着甲胄,在禁中操练他的军队。

    当今天子当初刚刚登基为帝不过六七个月时,匈奴大军就入寇代地,烽火在甘泉宫都能看到,这是赤裸裸的打脸,让他深以为耻。

    因此,对于深受父亲影响,并对匈奴人怀有深刻仇恨的天子刘启,要求他的继任者,必须是文武双全,上马可伐列国,下马能治天下。

    更何况天子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在位天子,他即位以来,就听从了晁错的建议,开启削藩。虽然有些波折,引起了七国叛乱,但在毫不犹豫的杀了晁错却无济于事之后,更是立刻派太尉周亚夫带领三十六个将军去攻打吴国、楚国;派曲周侯郦寄攻打赵国;派将军栾布攻打齐国;派大将军窦婴屯兵荥阳,监视齐国、赵国的军队,彻底解决了诸侯王的割据问题。

    如今的天子,更想培养出一位出色的继承人,将大汉的基业传承下去。

    然而,太子刘荣并不能满足天子的要求。

    更甚者,刘荣个性比较高傲,有些清高,但是在他的母亲栗姬面前,又显得有些懦弱,活脱脱的是惠帝第二啊。

    何况,太子刘荣的生母栗姬及其外戚,更是令他感到忧心重重。

    吕后才死了不过区区三十多年啊,大汉朝,可再也经不起第二个吕后。当初,诸吕之乱,刘姓宗室死伤惨重,高祖子孙,更是去其大半。

    天子刘启还记得,他父皇登基前,他并不是长子,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都是他的父皇和当初的代王后吕氏生的嫡子。然而他父皇被拥立为天子后,代王后所生四子都在一年内相继病死,最终才立了当时长子的他为太子。

    而他如今共有十四子,若是栗氏掌权,又有几人可生,几人可活。

    天子想到昨日太子刘荣与栗姬发生争吵,一出来还又立刻去了太庙,看来太子也是知道了昨日之事了。

    在天子的记忆中,太子刘荣的性格虽然有些高傲,但却轻易不会发火,更何况是和他的生母栗姬。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说过刘荣与栗姬发生过争吵。

    “陛下,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又是一个小黄门走上前来道。

    “也多日未见太子了,让他进来吧。”天子从沉思中醒来,想了想回道。

    殿外的刘荣听着也是精神一振,他本也没报着多大希望。

    毕竟天子自从病来,之前刘荣虽然也日日前往请安,但天子本就身体不适,他这个做太子的反而从未亲自见到,每次也只能在殿外请安下。

    看来昨日一整晚的太庙祈福没有白费,虽然有些辛苦,但以他如今的处境,任何计策都值得一试,更何况是孝道所致。

    刘荣按照记忆中的动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放松下来。毕竟,即将见到的这个人,应该是他最亲的人,却也是他最怕的人。

    他踏进宫殿,扎扎实实跪到地上,大声说道“儿臣刘荣给父皇问安!”

    听到他的声音,殿中似乎安静了下来。刘荣有些紧张,耳边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是太子来了呀,快平身吧!”天子缓缓的道,声音有些小,明显身体还有些不好。

    “谢父皇。”刘荣连忙磕了个头,谢道。

    站起身来,挺直胸膛,刘荣抬起头,往上看去。

    当今天子,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形高大,即使在病中气色有些不好,依旧显得极有威势。

    眼神对上,刘荣强忍住自己的心虚和恐惧,脸上显露出焦虑和担心,问道:“父皇身体好些没?今日可曾多用些膳。”

    “尚可,太子也莫太担心。”

    耳边传来天子的冷静的声音,望着上方天子没有波澜的眼神,刘荣丝毫感觉不到他父皇此刻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天子继续道:“朕听说太子昨日一整晚没睡都在太庙祈福,太子的心意朕都知道,但这还是太伤身,太子还年轻,更要为社稷故,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儿臣惶恐。”刘荣连忙垂下来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眼睛有些红,带着些哽咽道:“父皇才是大汉的天,如若可以让父皇快快好起来,儿臣甘愿夜夜祈福。”

    “唉,痴儿呀。”天子刘启并不是一个轻易能被言辞打动的人,然而刘荣平日就有些清高,更不用说撒娇了,他还是相信这是这个儿子的心里话,这让他有些触动,心中某个东西跳动了下,隐隐有些欣慰,“莫做小儿态,听朕的。”

    “诺!”刘荣连忙点头道。

    “听说你昨日和你母妃争吵了。”天子缓缓神,又靠回榻上,半闭着眼睛道。

    “是儿臣的不是,昨日顶撞了母妃。”没想到天子会问道,一愣神,刘荣嘴里迅速认错到。不管栗姬再如何,她终究是他的生母。不管她犯下什么错误,刘荣都应该原谅,都不能有什么怨言。

    更何况这事情,本就不应该拿上台面说,不说栗姬那长秋殿还有什么会是天子不知道的,就说昨日本就是天子托孤与栗姬引起的,此刻天子不说,刘荣也乖乖装傻。

    “从未听闻太子与你母妃闹过脾气,朕还想着别伤了你们母子情就不好。”

    刘荣心里一动,惠帝前车之鉴在那,天子其实并不希望自己这个儿子太过听母妃话吧,特别是在栗姬还明显不太靠谱的情况下。

    定了定神,刘荣反而平静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点儿不甘道:“是儿臣的错,让母妃伤心了。”

    活脱脱一个年轻气盛,不能接受母妃想法却又暂时无法改变的年轻人。

    “嗯。”天子点了点头,也没再说,又问道:“近期,太子和太傅都学了些什么。”

    “最近太傅在给儿臣讲解《论语·八佾》,”刘荣回顾了下脑海中前身的学习进度道。

    大汉朝如今,黄老学说才是主流,但刘荣的老师魏其侯窦婴却是儒家子弟,并且是军旅出身,主张对匈奴展开有限反击战争。

    “论语啊,博大精深,太子学了可有什么心得。”天子有节奏的敲着手指,慢慢问道。

    刘荣心知,天子选择魏其侯窦婴作为他的太傅,应该是希望他这个太子,可以从窦婴身上学到一个男人的勇武精神以及儒家那种兼济天下,无所畏惧的胸怀。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想了想,刘荣正色道:“父皇,儿臣希望有朝一日,能亲批坚甲,配长剑,提兵出塞,北击匈奴。正所谓皇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儿臣作为大汉太子,自当能不让,杀敌于国门之外,明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随着刘荣越来越激昂的语气,天子刘启亦为之动容,他缓缓的睁开双眼,望着眼前这个带着些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劲,亢奋的诉说着的儿子,突然有种不认识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