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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一盏孤灯照夜清

    上官婉儿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任阴寒侵蚀身体,任糟污的脏水流进发间,在黑暗的天牢里,她的眼泪不断地划过眼角,流入鬓角,再略过耳朵,最终没入黑暗。

    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几个日夜,突然,墙壁传来敲击声,随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婉儿,是你吗?”

    她泪眼婆娑地回头,苦涩地自嘲自己出现了幻觉。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上官婉儿用哭得喑哑的嗓音试探着问道:“丛姐姐,是你吗?”

    对面传来欣喜的声音:“真的是你!婉儿,你还好吗?有没有受刑?”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听到丛明的声音,她苦海行舟般的生命终于感受了一丝慰藉,她想说自己还好,可浑身刺骨的疼痛与冰冷的手铐所勒出的狰狞的血痕,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都让她说不出这万般违心的两个字。上官婉儿没有回答,而是撑着起身,找了一个和丛明更近的位置,将耳朵贴在砖墙之上问道:“丛姐姐,你怎么样?”

    “受了点刑,没事。”

    “都怪我,连累你了。”上官婉儿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婉儿不哭,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之间,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丛明温柔的声音在幽深的天牢里响起,显得更加空洞。

    “老师前儿来探监,对我说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带着许多半大的女孩子们联名写了血书,书中字字情真意切,说你将他们从冥婚里救出来,请求陛下重查此案。”

    上官婉儿的嘴角微微扬起,这一定是冬草与大河村的女孩子们。她孤冷凄清的灵魂终于感受到了丝丝点点的温暖。

    “丛姐姐,你说我们人活着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婉儿你读过《枕中记》吗?”

    “儿时母亲曾教我读过。现已记不清了。”说到母亲,她便深深地痛到骨子里,久久缓不过神来。

    “《枕中记》里说,有一不得志的书生名叫卢生,在一个店中遇到了一个姓吕的神仙道士。卢生觉得自己的各种志向,追求,欲望,都从来没有实现过,人生也四处碰壁,于是整日郁郁寡欢。吕道士就给了他一方枕头,他枕着枕头刚睡下时,店主人正在蒸一碗黄粱米饭。卢生在梦中中了榜,娶了美丽的妻子,一路高升,但时局动荡,被人迫害下狱。数年之后,案子沉冤得雪,被复了官。与妻子所生的孩子也个个才气过人。后来他便骄奢淫逸,虚度时光,最后得了重病,驾鹤西去。卢生这才醒来,看见吕道士还坐在他身旁,店主人的黄粱米饭,也还未蒸熟。”丛明陶醉地讲着,声音空灵而神往:“吕道士对卢生说:人生之适,亦如是也。”

    上官婉儿喃喃道:“历尽千帆,黄粱一梦...”她将头靠在墙壁上,神情哀婉而寥落:“那我们这一生所坚持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从铁栏的缝隙中,钻进几只萤火虫,扇动着翅膀,发出星点的光亮。

    丛明的声音伴着这小小的,闪动的光芒,再度响起:“婉儿,在我的家乡,管它们叫照夜清。夜,本是宇宙运化,星辰挪移所致。但它们却用小小的光芒,打破了宇宙巨大力量所运造的无边黑暗。光芒再小,也终将照亮一隅。”

    上官婉儿伸出手,沉甸甸的铁链让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捧起一抹光亮,想起了母亲常唱的歌谣:

    世人总说愁,却不知愁何愁。

    人说有了银钱便不愁,

    有了银钱盼功名。

    人说有了功名便不愁,

    有了功名盼媳妇,

    人说娶了媳妇便不愁,

    有了媳妇盼孩童。

    人说有了孩童便不愁,

    孩童生来便听说,

    有了银钱便不愁......

    上官婉儿笑了。笑得肩膀不住地颤抖。她望着眼前闪动的一个个渺小的光辉,仿佛自己的灵魂都与之共振。母亲常为她读的《说山训》回想耳畔: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服。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上官婉儿阖上了双目,嘴边的笑意不止。人生在世,说尽荒唐话,行尽荒唐事。人们活得颠三倒四,最珍贵的被弃之如履,红肿之处,艳若桃李,溃烂之时,美如醴酪。当一束光照进漆黑的屋厦,那么这束光,就有了罪。

    若来世,这世间仍如同无尽幽深的黑海,她上官婉儿依然要做那盏孤灯,用微弱而顽强的光亮在浪尖上翘首,在风雨中高燃。大不了,冥阳一隔,遁入自由!待呱呱坠地之时,再入这庙堂高耸,人间戏场。

    这时,狱卒前来,询问行刑前的最后一顿,她想要吃点什么。

    上官婉儿豁达地笑着,朗声回答道:“一碗黄粱米饭。”

    迎仙宫

    “你先下去吧。延福,好生安顿。”

    “奴婢遵旨。王上,这边请。”

    殿前通秉,太平公主求见。

    “宣。”皇帝看着手中的供状,看到杜弁泰三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太平公主已然来至殿前,稽首。

    “女儿何事夤夜前来?”皇帝放下供状,起身行至龙首榻,女官递上一碗蒸腾的酥酪。

    “孩儿思念母亲,怕您夜里犯了头风。”

    皇帝浅笑:“你是为了婉儿的事吧。”

    太平公主垂首:“孩儿不敢。”

    “明日,就该行刑了吧。”

    “是。”

    迎仙宫几扇九尺高的紫棱玉屏窗大开,外头暴雨如注,雨声轰然。皇帝看着珠帘般的水幕,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戏,也该收场了。”

    太平公主走出迎仙宫时,正碰上宫外辛府的四驹轻辇。

    “公主留步。”辛昌牍打着一把青玉骨伞,立在车前,并没有见礼的意思,从容问道:“陛下龙体如何?”

    “陛下头风发作得厉害,寝食难安。”太平公主说完,便欲走。

    “哦?那公主呢?”辛昌牍的语气浸润着难掩的轻佻。

    雨水顺着伞骨滴下,太平公主隔着浓郁的水雾望向他:“辛阁老,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辛昌牍的喉咙里低声咕哝着笑意:“愿闻其详。”

    太平公主上前两步,头上的波斯凌晶步摇发出叮铃脆响,她垂眸莞尔,朱唇轻启:“绣花鞋。”

    一股寒意猛地透过层层雨幕使他打了个冷战。辛昌牍望着太平公主的背影,官靴不知不觉已湿了大半,他立在这幽幽的夜色中,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