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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羯族

    昨夜鼓打四更时,儿媳离去,王怀耽终于在婢子的哭喊声中陷入沉眠。

    此时二人对坐饮茶,虚情假意地寒暄着边塞的风土人情,第三盏茶入腹后,上官婉儿有意无意地拿起一个茶果,笑道:“贵府的私厨真是水平了得,能将这酥酪蒸得金黄剔透圆润饱满,如同那大漠之上的日头。”

    王怀耽也一笑:“大人谬赞了,这幽州地处偏僻,哪里有什么名厨,全靠大人抬举罢了。”

    “王大人莫要谦虚,依我看,这做人,也当如此,如那日头一般光亮照人为这世上带来白昼,驱散黑暗。”上官婉儿说完,打量着王怀耽的表情,之见他面和平和无动于衷,为自己斟上一杯茶,说道:“是啊,为官者更是如此。要如那日午的太阳,为百姓,家国扫清阴霾。”

    “不仅在官场如此,在家中,四下无人的僻静之处,也要如此。王大人,您觉得呢?”上官婉儿端起茶盏,轻轻摇晃,话中之意更加明了。

    “上官大人说得极是。”王怀耽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犹疑与闪躲,他举起杯盏:“看来我和上官大人也算是知己了。我一直认为,官场上,是百姓的父母官,应以社稷为己任,而家宅之中,便是父亲,是丈夫,也是兄长,定要正直高洁,如那傲立九天的青松,不弯不折,不蔓不枝,才可引领家族走向光辉,教育出人品中正,道德高尚的子女。”

    这时,幽州刺史卜琢尹突然开门走了进来,见到上官婉儿,明显一惊,旋即神色恢复如常:“见过上官大人。”

    “既然卜大人也来了,那不如咱们使个律令助兴如何?”王怀耽开怀地笑着,又叫人传来了来了四儿媳做律录事。

    上官婉儿敏感地察觉到了反常,卜琢尹进门竟没有让婢子通传,自己也没有扣门,而是长驱直入,且王怀耽见了他后,不仅不问他是来做什么的,反而直接拉着他玩起律令,实在是奇哉怪也。

    很快,四儿媳就带着一个充当觥录事的小丫鬟来了,上官婉儿本盯着茶盏,无意间瞥了丫鬟一眼,难掩心中的震惊,险些失态。这个丫鬟左脸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胎记,与当日在刘员外府中在红泥火炉中留下消息的婢子如出一辙。

    上官婉儿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这一路上,端明娘子胃中的铜球,刘员外府中的红泥火炉,插在床棱之上的匕首,这些神秘的人一直在暗中传递消息,如今这位婢子再度现身于王府,又是何意?

    “妾身给各位大人请安,各位大人万福。”四媳妇的声音娇软柔媚,月牙般的眼睛弯着,嘴上点着一抹窄红,细眉俏丽,身上净白丰腴,她挑着眉毛,笑眯了眼目,当真是媚骨天成。她微微颔首:“如今靠近年节,妾身斗胆命题联句以咏年。”

    王怀耽眉目慈祥,脸上的皱纹不深,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小上一些,笑着询问上官婉儿:“上官大人意下如何?””

    “悉听尊便。”

    四儿媳行了个礼,手指挽了个花,腰肢轻斜,眼波流转,先行咏道:“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

    “二位大人,下官献丑了。”卜琢尹想了会儿,吟道:“弥年不得意,亦乏雕梁器。”

    “大人果然才华横溢,上句为《岁夜咏怀》首句,下句则是《奉和元日赐群臣柏叶应制》首句所化,妾身受教。”说罢,给丫鬟使了眼色,丫鬟马上上前为卜琢尹添上半杯茶。

    “大人,你我二人谁先?”王怀耽笑着问道。

    上官婉儿做了一个恭让的手势,王怀耽正了正玉冠束发,诵道:“百年苦易满,奈何行路难。”

    此对一出,场面陷入了安静,四儿媳有些尴尬,但她心眼活络,很快便打起了圆场:“父亲果然别出心裁,将这平日苦忧放进对子里,这说破了,明年必然化解烦忧,一路顺遂。”

    卜琢尹也赶紧言道:“正是,阅尽千帆后定然是坦荡之途。”

    “老夫对得不合时宜,扫兴了,我吃上一颗这浸透了蜜的茶果,自罚,自罚。”王怀耽笑着,吃下一颗蜜饯。

    “大人,该你了。”

    上官婉儿观察着在场所有人,心中有了对子,不徐不急地念了出来:“峨峨高门内,荫蔽横江恶。”

    本以为王怀耽听闻此对会有所动摇,没想到他反而腾身而起,大肆鼓掌,夸赞道:“上官大人真是奇对,上句引用左公的《咏史八首》,下句则将那《横江词六首》巧妙化用,王某佩服,佩服。”

    “奴婢也想对上一对。”角落里的婢子突然说道。

    “无礼!”四儿媳狠狠瞪了婢子一眼,“父亲,都怪儿媳管教不严。”

    “不妨让她对上一对。”还没等王怀耽开口,上官婉儿捏着茶盏说道。从王怀耽的眼睛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

    “那好,你就说上一说。只是若你对不好,又该当如和?”王怀耽倚在椅背上,语气低沉了些。

    “老爷剪了婢子的舌头便是。”

    王怀耽抬眼看了她一眼,眉目间极力掩饰厌恶之情。婢子放下茶壶,不卑不亢地向前两步,大声对出对子:“一朝苟谋合,寒陲埋忠骨。”

    上官婉儿望着她,她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

    这时,外头一个小厮来报:“启禀老爷,老夫人已整了妆入了灵柩。”

    “大人,家事紧急,王某改日再作陪赔罪。”王怀耽起身行礼,四儿媳也起身告退。

    上官婉儿见他要走,立刻站起身:“大人,夹竹桃,您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王怀耽脚步一顿,回首望着上官婉儿,嘴角扬起一个极其诡异阴森的笑容:“一个心机颇深的暗娼罢了,大人也好这口?”

    波涛般的厌恶一瞬间在上官婉儿的心中猛烈翻涌:“王大人,肖可岚......”

    “上官大人!”王怀耽的声音阴鸷而沉闷,“家母之丧,您也不许本官吊唁吗?”此话一出,上官婉儿便知已无法阻拦,但这婢子她是断断不会放走的:“自然不会。但这位婢子,我心里喜欢,可否留她一叙?”

    王怀耽猛地愣住了,嘴角的肌肉僵硬地颤了几下,但还是说道:“上官大人请便。”说罢便匆匆离去。卜琢尹也退了出去,房间之内只剩下婢子与上官婉儿二人。

    那婢子在门关上的一刻噗通一声跪下:“奴婢活不了多久了,还求大人为神女讨回公道!”

    “起来说话。”上官婉儿扶起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夹竹桃,”那婢子语气急促,她的却眼神坚若磐石,脱口而出的三个字令上官婉儿的心猛烈地震动,而接下来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令上官婉儿的后背一阵阵发麻。

    婢子的的语速极快,好似已经准备了很久:“夹竹桃是羯族的图腾,她是我们羯族世代由全族人推举出来的神女领导。”

    “肖可岚?!”上官婉儿惊诧万分,她自小就听娘说过羯族灭族的惨烈故事,先皇层疑羯族实行巫蛊之术,大开杀戒,整个羯族几乎尽数死于那场浩劫。但她万万想不到,肖可岚竟然是羯族的神女,于是问道:“那扬州别驾肖大人也是......”

    “不是,肖大人的夫人难产而死,孩子也没能保住,我们便利用府中的羯族眼线将羯族神女刚出生的女儿换了进去。后来她与别驾大人和离,才嫁给王怀耽的父亲,生下了王怀耽。”

    听到这里,上官婉儿才明白为何陈情书中会提及肖可岚母亲生前的墨宝,原来是别驾大人对爱女谎称其母已经去世。

    “当年暴政不分男女老少,就算是刚生下的孩子,也要被斩首,我们费劲了千辛万苦,才保住了这一个孩子。”婢子越说越快,“如今羯族的族人绝大部分都投在了辛昌牍的门下,可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当年神女的谋士都并不相信他会履行诺言,我不忍看神女当年所谋之事被人利用,付之东流,而且,近日有姐妹查到了些东西。”

    上官婉儿瞬间明白:“你,端明娘子,都是肖可岚的谋士。端明娘子是否曾在宫中?”

    婢子点了点头:“她曾是先皇昭容身边的掌事女官。”

    此言解开了上官婉儿一直以来的疑惑。既然是昭容身边的人,这便解释了端明娘子为何会有有宫中失落的玉肌念古梳。

    上官婉儿刚要继续发问,却见婢子表情有些扭曲,她强撑着将一个铜球飞快的塞进上官婉儿的手中:“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她捂着胸口,鲜血从嘴角淌下,她的瞳仁渐渐散了,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愿我羯族,没有看错人。”她的话随着她的生命一同,消散在这幽深的府邸,消散于这黄沙翻滚的边陲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