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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长夜漫漫

    明日,和睦公主的仪仗便要离开幽州。前面便是青州与代州,过了代州,便是突厥。王怀耽身为幽州司马,与幽州刺史卜琢尹一同送行。在幽州的这些时日,幽州各官可谓谨遵礼数,处处周到合宜。上官婉儿几次刺探折桂书斋当年之事,他也不卑不亢,找不出丝毫破绽。

    夜里,送行宴酒结束后,王怀耽留和睦公主以及几位官位高的大人在他府上留宿,上官婉儿自然在邀请之列。和睦公主仪仗眼目众多,上官婉儿正愁找不到机会详查王怀耽写诬告状一事,有此机会,自然欣然答应。趁着随众人游览内园的时候,记住了王怀耽住处附近的地形,准备夜探屋宅。

    子时一过,宅内万籁俱寂,先前的诗酒传花,火烛高燃皆已散尽,府上只有少数值夜的丫鬟小厮提着灯笼缓步行走。

    上官婉儿换了身夜行衣,蒙了面,贴着墙壁悄声行进。刚路过一处月牙门,便听得里头有妇人的低声啜泣:“夫君,夫君三思啊!若这一计不成,那便是万劫不复啊!”

    “那我能怎么办!”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这男人嗓子沙哑得厉害,十分有特色,上官婉儿一听便听出来这是夜宴上见过的王怀耽之子王厦孜的声音,也是当日蜜儿的密信中提到过的,在采露阁中与刘员外的二公子刘淳交好的几人之一。

    上官婉儿停住了脚步。虽然此事与她所要探查的无关,但此等家族八卦秘史,谁又能抵抗呢?

    男人在屋中来回踱步:“你不让我去弄死那个老头子,那你告诉我,孩子生下来我是管他叫儿子还是叫弟弟!”

    此言一出,上官婉儿的下巴差点惊掉了,只听王厦孜好似下定了决心:“我现在就去。今夜宴请了公主,老头子喝得烂醉,正是好时机。”

    “夫君,夫君!”

    “起开!”

    上官婉儿连忙蹿上房檐,只见王厦孜走出屋子,四下张望一番,向王怀耽的住所走去。上官婉儿暗叫不好,正飞速想计阻拦,突然一个侍女蹿了出来,与王厦孜撞了个满怀,那侍女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奔着院墙附近的井便纵身一跃。上官婉儿来不及多想,催运内力,一招飞鹰扑猎,狠狠抓住那女孩的后颈,女孩仰面摔在了地上,不等她看清来人,上官婉儿便已藏匿于园中石雕后。

    女孩刚爬起来,就看见跑过来站在身后的王厦孜,上来就给了他一脚:“你为何拦我!”

    王厦孜认出她来,惊呼一声:“灿儿?!你为何打扮成侍女?又为何要投井?!”

    灿儿坐在井边便嚎啕大哭:“他隔三差五就让我扮成侍女,半夜三更陪他玩乐,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上官婉儿依稀认出这是夜宴上见过的,坐在王怀耽身边的嫡亲孙女,看宴上的样子,王怀耽很是疼爱她。

    王厦孜蹲下来,掏出帕子为她拭干眼泪,声音也带了哭腔:“他,他竟然连你都不放过?可怜的孩子,别哭,好日子在后头呢。”

    灿儿低着头,咬牙切齿地说:“大伯,我想杀了爷爷。”

    王厦孜安抚着灿儿的后背:“英雄所见略同。”

    “啊?”灿儿挂着眼泪,奇怪的望着他,“你为何也......”

    “你好好活着,”王厦孜将灿儿带离井口,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她,“还要给那个魔鬼收尸呢。”

    说完,就离开了。

    上官婉儿的脑子好像停滞了。这短短的一盏茶的功夫,发生了太多事,只言片语间拼凑出的故事,把她做人的良知与底线尽数震碎。她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在夜宴之上举杯唱诗,礼数周到,容貌端正的王怀耽,若不是昌儿旧案重提,若不是今夜少女投井,谁又能知晓堂堂幽州司马大人私下是何种鬼孽?

    上官婉儿本想拉住灿儿,若她愿意告发,作为人证写下供词,她必定参他一本,让他官位不保,就算昌儿之事此生都寻不到确凿的证据,也能将这等魑魅魍魉送入大牢。

    可刚要上前,灿儿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跑上前去死死拉住王厦孜的胳膊:“大伯,不行,不行!”灿儿摇着头,“爷爷子嗣单薄,二伯不在了,只留下我一个女儿,三伯身子又极羸弱,四伯又只是过继而来,眼下他只有你一个儿子可以栽培,但你尚无功名在身,若杀了他,我们王家,岂不是要没落了!”

    王厦孜悲哀地望着灿儿:“我都懂,可他还在一天,我们所有人就都要活在阴司里。”

    “大伯,你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儿呐!”

    灿儿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王厦孜的杀心更切,可灿儿说得对,全家都指望着老头子尊享荣华,老头子一倒,这锦衣玉食,也就烟消云散了。

    “况且,他一死,万一他留有后手,内宅之事传扬出去,你此生都别想做官,我也只能嫁予乡野村夫,达官显贵之家是万万不会再与我作亲的!”

    灿儿一言,让他的血凉了一半。他望着远处王怀耽的住所,极度的愤恨与无奈在心胸之中翻涌,最终转化成对一事无成的自己的厌恶,垂着头,立在原地。

    听到这里,上官婉儿知道,此二人绝不会告发王怀耽。王厦孜送灿儿回了院落,自己垂头丧气地坐在林亭中饮酒。

    鼓打二更,小心火烛的敲打之声徐徐唱起,回荡在宅院之内。

    上官婉儿继续向王怀耽的院落中走去,院门紧紧锁着。上官婉儿发觉不对,这院落周围没有一棵高树,且门中插了特殊形制的锁,没有特制的钥匙便无法打开。她纵身起跳,发现院墙顶与墙根下皆有尖头暗桩,只要一碰到,便血溅当场。上官婉儿身轻如燕,抱膝跃翻,躲过暗桩,刚落地,便听见了清脆的木鱼之声。这声音是从东厢房中传出的,夜晚虽然寒冷,但这里却敞着窗户,里头烛火明亮,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跪在佛像前不住地祈祷,口中不停地说着:“神明在上,分辨明晰,罪罪分明,我儿之罪千万莫累及无辜......”

    上官婉儿攀上上房,撬开一片瓦片,见王怀耽在黑暗之中坐在床沿上,搂着一个裸身的妇人。上官婉儿认出,这便是宴席之上王怀耽的四子媳妇。

    “我的三个儿媳,两个死去的女儿,一个孙女中,只有你,最像她。”

    “父亲,您总是说她,她的,她到底是谁呀?”女子水葱般的手指在王怀耽的胸前打转,娇滴滴地问道。

    “她是引导我找到我真正所爱的女人。”王怀耽缓缓道来,“她与我同母异父,是我母亲和离前所生的女儿,出身高门大户,却不呆板僵硬,直叫人骨酥肉颤,想一头扎进她织罗的温柔乡中再也不出来。那时,我才知道,在亲人之间产生的情爱才是最纯粹,最令人心醉的。”

    “那,她可是您的恩人喽。”

    “是。”

    “她叫什么名字?”

    “夹竹桃。”

    “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号。”

    二人说到这,东厢房中的木鱼之声骤然增大。上官婉儿的心陡然悬了起来。可肖可岚之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吗?怎么会......想到这,房内调笑声又响了起来。

    “我才过门不久,这还是头回您谈起过那您那两位千金呢。不如何时,叫上两位姐姐一起,这四个人一起耍上个香汗淋漓,才叫乐子呢。”说罢,儿媳捂嘴咯咯笑起来。

    上官婉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十五岁第一次查验尸体时都没有此时反胃得厉害。

    王怀耽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怪我那时候年轻,不该贪玩,葬送了卿卿性命。”

    东厢房之中的木鱼声骤停。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响声,再然后,便是婢子们慌乱的叫声:“老夫人触柱了,快,快救人那!”

    在嘈杂奔走的声音哭喊中,夹杂着王怀耽房中传来的缠绵之音。

    边陲寒冷非常,空气也十分干涩,鼓打三更时李若仙便起了身,忍着凌晨熬人的寒冷和癸水的疼痛,炖好了火晶梨子汤,又做了些天花毕罗。趁着婢子小厮还没起,亲自给耶律炁送了去。

    这几日,李若仙明显察觉到了耶律炁对她一日更甚一日的冷淡,二人好像除了榻上那点子事之外,就没什么其他了。她心中忧伤焦急,平日里在人前又不能显露,心中憋闷得紧。她想着,他既肯在榻上垂怜于她,定然也是对她有心的,若她更加温柔贤良些,更加娇柔些,依顺些,说不定他便会爱慕于她,她便也能拥有话本中那美丽的情爱,她李若仙,也算是真正活了一把。

    她悄悄走到院门口,见耶律炁像往常一样早起习武,便端着梨汤远远躲在一边的树丛中看着,见他皮肤白嫩,四肢纤细,习武之时却铁骨铮铮,颇有将士非凡之英气。

    她微笑着上前:“累了吧,喝点梨汤润润喉吧。”

    耶律炁见了她,惊诧地环顾四周后问道:“青天白日,你怎么来了!”

    “什么青天白日,我看你是练武练糊涂了,这天还没亮呢。”李若仙捂嘴嬉笑。

    耶律炁看了她一眼:“我是突厥人,草原上更是寒冷,我无需这些,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如此冒险了,于你我都不好。”

    李若仙心猛地一沉,眼圈红了:“天还没亮我便顶着天寒地冻特意为你熬制的,你就不能赏脸喝上一口吗?”

    耶律炁见她执拗地举着汤,转身离去。李若仙的眼泪瞬间滚落,哭着追上去,梨汤撒到了手上,烫得她生疼:“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就算不喜欢,也不愿意试着去喜欢我吗?”

    “公主请回吧,天快亮了。”

    “你就这么怕别人见你我有染,折损了你耶律大人的面子与威严吗?”李若仙急了,哭声也大了些。

    耶律炁见她如此失态没有分寸,心中更是烦得不行,又怕四周有人闻声撞见,面色铁青,语气冷峻:“公主,请回吧。”

    李若仙噙着眼泪,倔强的上前一步。见耶律炁无动于衷,执拗地继续上前,梨汤的温壶几乎碰到了他的衣裳。眼看着天快亮了,远处婢子的洒扫声也渐渐近了,他急着转身要走,李若仙拽住他的衣袖,耶律炁一时情急,甩开她的手,却误将壶打翻,滚烫的梨汤浇湿了李若仙的前襟,双手被烫得通红,精心做好的天花毕罗也滚落在地。

    耶律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将门拴上。

    “耶律炁!你混蛋!”李若仙站在门口,想要大哭出声,却不敢,只得生生忍住钻心的疼痛,无声地骂着,眼泪流满了脸颊。

    长夜终于褪去的黑暗的浓云,朝暮微启,此行幽州,上官婉儿必然不会甘心毫无收获,于是清晨时分,公主仪辇的车轴理所当然地坠了钉,需要一个时辰的修补时间,上官婉儿拿出早就备好了的晨茶,站在院门口,请王怀耽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