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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何罪之有(上)

    申訾箬

    我生来便带有残疾,腿畸而无法自然行路。直至十一二岁,尚不能自理。大周律明文规定,身畸身残者不予科考。因此,我虽习书阅文在同龄孩童间名列前茅,却因形貌矮小,身带残疾而无缘官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鱼跃龙门,功成名就。

    我好像永远都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俳优,永远只能在别人的滑稽调笑声中苟延残喘。明明我的才华远胜于他们,明明我的见知远高于他们,却因先天不足而永远不得见庙堂之高远。我心中不甘,每每夜不能寐,便泪水沾巾。

    直到,她的出现。

    她是那样一个明媚如阳光的女孩,她待我如同常人一般,从未有过分毫的鄙夷蔑视。我自小养成的孤僻性子使我不习惯与旁人亲近,于是我便屡次回绝她的善意。我心中自卑,自觉不配,为了将她推走竟不惜中伤于她。可她却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包容我的古怪脾性。一日,她约我一同前往扬州河畔,看烟花垂柳,燕啄新泥。我索性将残肢露出,大声吼叫道:“这就是我最真实,最羞于见人的样子,你看了这些,就快些离去罢!”

    没想到,面对我的残肢,她不仅毫无惧色,反而莞尔一笑,轻轻吻了上去。我顿时浑身战栗,从来没有人给予过我如此大的善意与安抚,那一刻,我视她作我潮湿阴霾命运中的太阳,彻底爱上了她。

    虽知晓她是别驾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家中断不会允她与我这形容丑陋身有残缺之人婚配,但我与可儿情深至坚,私定了终身。我也深知我身体羸弱,便笃定内心,不求结果,只珍惜与她同在的日日欢愉。直到......那一日。

    她知晓我好医药,就在春假私塾无人时偷拿了她家中珍藏的石针让我一睹为快。传说神医扁鹊见秦武王时,怒而投其石,“其石”便是这枚石针。我大为感动,小心翼翼的观赏,她笑我这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便转身去沏了我喜欢的蜜茶。

    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可儿的尖叫声和瓷器打碎的声音,我腿脚不便,强撑着行至湖山石边,远远看见王怀耽光天化日之下撕扯可儿的衣裳,可儿万般挣扎,这混账竟将她拖至水中,欲行苟且之事!

    自那以后,可儿半月未曾与我相见。我旁敲侧击,她强作欢笑,只说心爱的绣花鞋无故丢了一只,至今尚未寻回才日日魂不守舍。她口中说出的字字如同利刃割在我的心头,可儿玉洁冰清,品性高洁,有旁人爱慕也是寻常之事。怎想这畜牲行若狗彘,竟做出如此卑鄙下流之举!

    如今可儿无辜枉死,手中握着的绣花鞋,便是她对王怀耽无声的控告,是其罪行的铁证!

    上官婉儿看完申訾箬的陈情,抬头时正对上秦白复杂的眼神。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既然如此爱慕肖可岚,为何当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被调戏时,没有站出来为她解围?”

    秦白听了,徐徐倒上一盏清茶,语气淡然地说:“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卑劣。”

    王怀耽

    申訾箬,你简直一派胡言!可儿素来心志高远,想要考取门下省下属给事中女官一职,遂常与我探讨政事要务。可儿知道我好史书典籍,想要将古代典籍加以集合编纂,为启迪后世所用。可我父却认为男儿整日舞文弄墨,停留于书阁之中,有失男子阳刚之气。执意让我选试武科。可儿倒是非常支持我,说家中藏书甚多,有好些孤本,愿意拿来借我观摩。得此知己,我心中感激万分,暗下决心定不辜负可儿姑娘的信任。于是每次誊抄时都万般仔细,生怕折损了书页。

    可有一天,我在私塾誊抄孤本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东西打碎的声音,我从书房的窗户向外看,只见可儿正在被许多蜜蜂追逐,我吃了一惊,忙将外披脱下为她掸蜂,可是成效甚微。我突然闻见她衣裳上有股奇香,就赶紧让她脱下身上的衣物,跳入水中躲避蜜蜂。她被虫蛰得又怕又急,我便帮她扯去了衣物,双双跳入水中,这才躲过一劫。

    待蜂群离去,她惊诧地对我说她最喜爱的绣花鞋丢了一只,约莫是方才跑得急,不知道丢在何处了。我便出了水帮她四下寻找,但却没有找到。

    这便是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句句属实。我敬可儿胸有鸿鹄之志,尊她为人慷慨仗义,这般女子,怎可贸然轻薄?!又何谈调戏一说!

    上官婉儿翻阅着,眉头渐渐颦蹙,心中隐约觉得此事恐怕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复杂。于是继续拿出辛昌牍的陈情,借着秦白点燃的油灯,仔细阅读起来。

    辛昌牍

    二位,申兄,王兄,大家静静心,消消气。不如听小弟一言,说不定此事便豁然开朗。

    可儿在这折桂书斋素来众口清誉,如今她遭了难,我自然也是万般痛惜。在座的所有人中,我是家中境遇最差的一个。我父亲得罪了上面的大人,这两年我家道中落。虽然我平日里与她无甚交集,但可儿姑娘心地善良,又知晓我书法尚可且善作水墨。适逢她的家中正在修缮观园,就介绍我前去撰写匾牌。我自然竭尽全力,挥毫泼墨。在可儿的帮衬下,我便不再囊中羞涩,也与她成为了朋友。

    可有一日,我偶然撞见可儿一个人躲在假山石后抽泣,我急忙询问,她说前日遭人调戏,身子也被人看了去,实在是心中难过,又不愿意叨扰别人,便独自垂泣。我听后瞬间怒火中烧,忙追问是谁,立志要为她报仇。可儿起初不愿言讲,我大肆追问,她才坦诚相告说是王兄,连绣花鞋也被王兄抢了一只去。可儿是个勇敢坚韧的性子,不愿因羞耻而放过轻薄女人的歹人,所以对我说想要报官讨个公道。但若报官定案,王兄你必定会失去今年举孝廉的机会,我看,这才是你杀人灭口的真正原因。而可儿手中的绣花鞋,就是证据。

    看到现在,这三人皆言辞凿凿,仿佛他们已经窥视到了凶案的全部真相。

    “这些陈情,是当年可儿死后,申訾箬将我们所有人召集起来,以当年的举廉机遇为筹码,逼迫我们所有人说出真相,叫我在一旁如实记录,祈盼得到真相,告慰可儿在天之灵。”秦白用铁钩将油灯的灯芯拨正,“后来,辛兄,王兄,诗妊,他们皆得官高就,当年的陈情成了他们心头的毒瘤,申訾箬父亲死后,他家势远不如前,便叫我当着他和辛兄次子,王兄亲信的面,将陈情书烧毁。辛兄次子要我发了毒誓不曾誊抄留底,否则定要我收养的几个孩儿命赴黄泉。”她说完这些,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睛,“师妹,此事水深莫测,万万小心,不可意气用事。”

    上官婉儿心中一沉,在油灯跳跃的火光中,一页一页泛黄陈旧的陈情书里,每人皆信誓旦旦,都好似问心无愧。他们互相指认,说法不一,看得久了,当年那个人心繁复的折桂书便斋跃然眼前。

    二十年前市井枉死的众多毫无关联的百姓,陈尸水岸的肖可岚,手中紧紧攥着的绣花鞋,这些到底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内情?肖可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握住的绣花鞋,究竟要向世人诉说怎样离奇诡谲的冤屈?

    而二十年后的今天,诡异的凶案再度上演,这些如今已然位高权重的人们当年的陈情之言,到底蕴含着怎样黑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