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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遗祸风波

    还有几处遗世的残垣断壁在向踏足者哭述,哭述这世外之地本不该招至的祸事。过往的种种都不该被埋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成为一颗永远浮不出水面的沉石。

    遗迹东面的积湖里微波粼粼,阵阵凉风掠过湖面而来,稍稍驱散已在湖里打捞了几日的众人身上的热气。

    将裙面缠裹在腰间的沐若风停在湖畔驻凝望,他的眼前是一具具从湖底翻找打捞出来的枯骨。他面庞清瘦干净,鼻梁高挺鼻头尖而无肉,眼眶深埋在凸出的眉骨之下,一双淡灰色的眸子就像是那对深坑里的弹珠,总是机警地转动审视着周遭的一切。他是个当他停下来不动声色地直视你时,好似能将你腹中的秘密连同五脏六腑一并掏出的人。

    虎杖领着在湖中最后一次打捞的众人划着木筏缓缓靠近岸边,他们的身下是几具婴孩与五六岁幼童的枯骨。或许因为埋在湖底的淤泥之中,所以最为难寻。

    听到撑杆划拨水面的声响,沐若风转身看向湖面。木筏上的人们一脸疲累,少了之前的乖张聒噪,变得似一个个沉静寡言的长者。

    “可算找到了,埋得够深的。”还有些距离才靠岸时,虎杖便跳下木筏淌水走到沐若风跟前的水里,装出一副轻快的模样笑言。

    袖管卷到肩胛上,手掌与手臂上沾满淤泥的沐若风静静地看向逃离了木筏,来到自己眼前的虎杖。

    撑杆夹带起的淤泥滴落到水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水纹向外扩张成大大的水牢。

    “为何……为何会到湖心去了?”虎杖光着膀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他说话时,垂在身侧被湖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或许是被风雨带过去,不过无论如何,此刻寻回了便好。”沐若风用他格外沧桑慈悲的声音轻声道,那是与他的模样多么不相称的声音,却让人倍感安宁舒缓。

    “那时,我便是在此将他们一个一个摁在水里,大一些的会挥手扑打……在襁褓里的只有哭声,最后沉入水底睁眼注视着我。可我……可我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虎杖垂头注视着身下浑浊的水潭,低声述说着缓缓跪了下去。他疲惫的脸颊上满是泥渍与泪痕,他的双目仿佛是浸泡在陈年老酒中,浑浊又苦涩。

    “我未曾敢刻意去忘却自己犯下的罪孽,但它们如今却越发模糊。我不知是因时间久远,还是因风雨不喜欢老久的记忆,所以将我脑海中的它们如冲刷世间的尘埃那般一一冲散。”

    虎杖缓缓抬首仰望眼前这张稚嫩而苦涩的脸,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等着其给予自己接下来的指引。

    “往事会随风离去,我们只能负罪前行。”

    虎杖注视着沐若风,眼里荡漾着轻轻闪烁的波光。他起身将泥泞的身子挪到一侧,木筏才继续靠近,在撞到水边干硬的泥土后停了下来。待木筏停稳后,虎杖双手托起一具小小的枯骨走出水面,将其放在由残垣断壁延展而来的空地上的干柴堆上。

    沐若风将最后一具枯骨放到干柴堆上后,他抬头望向那座在遗迹西方的巍峨高山。只见山谷间白光乍现,其影一会升至高空,一会儿又沉入林间。“音落,”其低声轻唤,而后对身旁自火堆里抽出火把的虎杖等人道:“点火吧!”

    众人闻声而动,只见十来只移动的火把逐一点燃周遭的一堆堆柴火,远远望去就像一颗颗坠入凡间失去光泽的星辰被一颗一颗擦亮。

    蹿入天际的火光映红了湖面,也唤醒了那一片曾经远离纷争的人间静地。

    林间耳目被一束束直奔夜空而去,又于空中似炸裂的烟火般散开的亮白微尘所吸引。

    闪亮的微尘落入林间,比流萤更加的密集,仿佛就是奔着此处而来。它们落到李秋吟身上,就像一双双安抚她的小手,使得她原本被巨龙缠着的银白透明的身子一点点地有了实感。感受着那些从自己身上慢慢流逝的温暖,她放声哭了出来,在悲凉的啜泣中,她的头发也在一点点的变回原本的模样。

    白音落轻念一声“破”,缠着李秋吟的巨龙便一下炸开。刹那间,漫天杏花飘零,与那微尘一同轻抚和点缀着这个泡在月色里的夜。

    “我曾听过关于魂司的种种,想来一定很苦吧?”李秋吟仰望着白音落,脸上的苦涩渐渐淡去,平静地问。

    “凡世的一切苦楚皆在其眼中,不过,我倒是盼着自我起,会是另一番景象。”白音落轻声回复李秋吟。

    “那我愿您前路顺遂,所得皆所盼。”李秋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

    微风将那些落到一旁枝叶上的杏花掀落,稀零的飘扬着。

    李秋吟举目望向光秃枯萎的杏树,又问:“我会是什么?”

    白音落往其目光所及处望去,反问:“你想成为什么?”

    “随风而逝的浮云吧!不在一处停留,也不牵挂世间何物,便挺好。”

    “那可要我说:愿你得偿所愿?”,白音落冷淡的神态,看不清他是在假意询问,还是借此口吻真心祝愿。

    李秋吟望着白音落,在真看不出其的用意后,恬静地笑了笑道:“怎么都好,我对您感激不尽,大人。”

    “你该感谢的不是我,”白音落看了眼献出纷纷飞花的枯树,面若凝霜地轻声道:“是他,是你曾经种下的善缘。”

    柳红月凝望着那落到自己身上就像火一般炙热的微尘,记忆如潮水般贯穿她的天灵盖。突然间,眼里跟着了火似的大叫一声“滚开!”。接着,她猛地转身,跪在杏树下挖刨着,不一会儿,她抓住了一只埋在树根下的断掌白骨。她的眼里一下蹿起疯狂的光,嘴里念念有词的继续刨着。

    一块,两块,三块……更多更多,多达一百多块的碎骨被刨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我堂堂藏剑谷万人尊崇的大小姐,竟……竟被一个贱婢子冒犯成了这副模样,太荒谬了,简直太荒谬了。”

    “晨露,看来你终究还是狠不了心做无牵无挂的浮云。”白音落低眉看了看伏到地上,将满地沾了微尘的杏花环抱于身下,自己已化作晶莹剔透的露珠附着在其上的李秋吟,又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柳红月询问:“你可要悔悟?”

    “悔悟……凭什么?低贱的东西,怎可弑杀比她高贵的存在,我不服。”柳红月低吼着转身。

    “众生平等,你所受,皆是你该受。”

    “不过区区百条贱命,也配让我遭此对待?”柳红月瞪着音落狂吠,仿若一条被“出生高贵”支配的疯狗。

    闻其恶言,视其恶相,白音落微微邹了邹眉,随之走到那柄从李秋吟手中落下时插入泥土中的紫雀旁。他将其拔出的一瞬间,顺势向着枯死的杏树下挥去,冷声道:“过往不济,自我起,恶不再渡……只杀。”

    远山的林间隐约传来一阵刺耳的嘶嚎,沐若风挑目望去,心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微光从山脉后缓缓漫出,将黑夜拖入另一个世界,山谷间的鸟鸣一阵一阵袭来。黎明终于来了,昨夜里存在的一切皆散去了吧!这方焦灼土地的怨,还有那些被禁锢于此多年,夜夜哭泣的幽灵们。

    白音落于山脚的林间缓缓走出来,从山脉上泻下来的第一束黎明的光落到他迈出的脚步上。接着渐渐上移,最后照亮了他那张又回到了人间的面孔。他穿过横卧于地面的残垣断壁,每一步都轻轻地落到焦土的遗迹之上。

    黎明的光从黑暗里夺回一切,让它们仿若重生。

    “为何断了?”当沐若风接过白音落递给自己的两截紫雀时,有些诧异地询问。

    “不过是方才使用时不小心罢了,”白音落注视着沐若风轻声言,随之又将目光移到站在其身旁的虎杖身上,眼神意味深长地道:“你可随他们一同离去,但往后的路可得好生留意走好。”

    虎杖环首看了看那些相继离去的人,他们是落户附近的村民,一个个也都善良淳朴。可虎杖明白,在这样的地方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只会时时提醒自己是一个负着一身罪孽的等死之人。迟疑片刻后,他面朝白音落跪下。

    “公子,我早已是这世间的陌生人,还望您允许我侍奉在您身侧,以赎过往造下的种种罪孽。”

    白音落俯视着眼前下跪垂首的虎杖,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接着投目看向貌似还在猜测紫雀为何断裂的沐若风。

    沐若风用腰间抽出的白丝将紫雀缠裹好,于脸上挤出一丝温切的笑容道:“离开刹海城之前,城主曾私下与我说过,若是途中能寻得人护您途中周全的话,他能安心不少。”

    白音落想了想白音默,再次投目望向虎杖。

    刹海城建在一片平坦的大陆之上,向前是没有边际的海岸,向后是直通内陆各方的延绵山脉与密林。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它成为占尽海运航线与内陆资源的丰饶之地,商队与游人更将其的富庶繁华传遍世间各地。

    那片占地数亩的大宅,巍峨地盘踞在城中央。它是这刹海城的主心骨,就像一方巨印那般镇守这整座城池。大宅中有一座八角塔楼,它是整座堂皇富丽的大宅中最朴素,却也最为高大的建筑。

    白音默不日前刚满二十五岁,是个模样俊美威仪的男儿。

    “公子,霍图尔来了。”清冥穿过如缠蛇般盘绕的游廊,来至在园中替满园景色作画的白音默身旁低声道。

    清冥陪着白音默一同长大,他一直唤其为“公子”,未像旁人那般改口。

    园中阳光普照,不乏令人迷醉的美色。花间彩蝶翩翩,枝头各色玲珑小鸟长翼白鹭。挥一挥薄翼,几声啼鸣,这就是一片斑斓的有声奇异世界。

    白音默将沾上鲜红如血的颜料的画笔放置笔搁上,随后侧目注视着额头上爬满了汗珠的清冥,带着玩味地道:“霍图尔,就是那个送了我眼前这一桌颜料的霍洛人。与我说说,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清冥已过而立之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白音默自儿时起,就觉得他像是那沿岸的礁石,在巨浪的席卷拍打中也从不低头,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便格外的安全。唯一会让人将他与“憨态可爱”联系在一起的,就只有他那双总是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

    清冥看了看案桌上陶蝶里花花绿绿的各色颜料,抿着嘴角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但看他的阵仗可不像是来索要这些东西的回报的。”

    白音默拿起案桌上的丝帕擦拭双手,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用眼神询问对方为何如此觉得。

    “进入府中时,我注意到他那顶显眼的缎帐里今日坐的可不是他一人。”

    “你认为他也是来送礼的,就像这城里其他心怀鬼胎的狡猾老爷们那样?”

    见清冥点了点头,白音默将丝帕丢到案桌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突然严肃起来。

    “日后若谁再乱传你眼神不好,我便替你拔了他舌头。”

    眯着眼睛的清冥忙抱拳单腿跪下,“众人不过是与我玩笑罢了,并非存心造恶,还请公子莫要当真。”

    看到清冥一本正经的模样,白音默一下笑出声来,摆手道,“罢了,音落说过逗你可是损功德之事,”歇了口气后,其收起脸上的笑容,“走,你随我去看看那份大礼究竟是为谁准备的。”

    大宅平日接待宾客的大厅过了大宅门后,便可一览大致轮廓,它如张开双臂揽收所有访客的巨人,左右两侧每隔五米,便有一根雄壮的雕花廊柱支撑着,如此纵向延伸的廊柱足足有数十对。

    那顶在外面时还格外显眼的缎轿停放在大厅内,就像蝼蚁进了象腹里,一下便显得娇小低调了许多。等抬轿的众人退出大厅后,身着一袭异邦长袍,腰间束带上缀了一排蓝宝石的霍图尔环顾四周,一手卡在束带上,一手拇指抚着唇上的胡须。

    “阿摩,您在想什么?”轿内飘出一声女子轻柔的问话。

    霍图尔渡步凑到轿前,笑言:“我在想,此处若依我们霍洛的风格来建,这些烂木头可比不上石雕。”

    “在主人屋檐下,阿摩您可不好如此说。”轿内的女子细声劝到。

    霍图尔忙捂嘴道:“果儿说得对,看我这嘴。”

    大厅尽头的十二台木阶上是摆着一张矮榻的高台,其背靠雕刻着沧龙出海的幕壁。

    清冥掀起幕壁一侧的幔帘,白音默从幕壁后走了出来,他先看了看台下廊柱前摆满了酒水瓜果的矮榻,又看了看摆在厅中央的轿辇以及此刻正站在轿门前,背对自己的霍图尔。

    “阿摩,主人到了。”轿内的女子低声提醒霍图尔。

    霍图尔急忙转身,满脸笑容的贴掌于胸前屈身行礼。

    白音默视其微笑点头,掌尖指引木阶下靠廊柱一侧的矮榻,接着转身走到高台上的矮榻后入座。

    待霍图尔坐定,白音默又瞥了眼轿辇,轻轻笑了笑问:“霍老于城中住得可还习惯?”

    “刹海城比我们霍洛那蛮荒之地可是温柔了上万倍,我的明珠一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