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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经史

    科举描绘着新旧文人们未来的蓝图。科举制度在明朝四百年的历史中不断嬗变,如今在经过历代的修正,历次新思潮的冲击,人口、社会结构的不断变化的影响以后,目前处于稳定发展的状态。特别是新历一五四年,针对印刷术的进步、西学的引进、诸子百家的复兴、识字率升高、白话文风靡等新现象的教育改制进行之后,大明形成了进入门槛更低、执行更公正的科举制度。

    如今的科举有三个一年一办的全国统一流程:乡试——会试——殿试,有三个官方的教育载体:乡塾——市学堂——大学堂(也称大学),而旧时秀才、举人、贡士、进士等称呼也逐渐不再为现在的“新文人”所用,代之以中学生、太学生此类称呼。

    李澈正在进行的乡试,是为了选拔全国各省的市/县学堂的学子进入不同的大学堂。其共有七个科目:经史、诗文、明法、策论、数算、理工、地学,皆为礼部统一出题,难度依次以南、北、中榜递减。其中必考策论和数术,经史、诗文、明法选其一,理工、地学选其一。

    李澈在法学、文学和地理学上完全没有天赋,只得选择经史、策论、数术、理工作为考试科目。四个科目的考试分别在两天的上、下午进行,每科时间一个半时辰,同时锁院制度被废除,考生在每科考完后可自由活动。

    “铛———铛———”钟声第三次敲响,巳时已到,考试正式开始。

    今早的科目是李澈并不太擅长的经史,准确来说,虽然史学是李澈的长项,但他对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四书五经极其厌恶。

    幸运的是,如今的经史子集考试已经不同于旧明的科举,不仅从独占科举的宝座下跌落,就连形式也并不侧重于“经”,反而侧重于“史”,换句话说,“经”作为主导史学的上层建筑已经只剩余下形式,顶多起到提纲挈领的功用,反而是作为实践和事实的“史”起到了突出作用,这实际也反应了儒家为主体的主流思想的流变。

    在具体考试内容上,试题范围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试题不再要求考生阐释从某本四书五经截取的一句或半句话,而是以儒家的历史观来辨析历史事件。实际上这是历史学从长期作为儒家哲学的附庸到自主的重要一步。

    尽管如此,经史科仍然是所有科目中儒家色彩最浓厚的一科,儒家史观依然主宰考试中的历史学。如果考生作答不引用儒家经典,很可能得不到“旧文人”和新儒学出身的考官青睐,毕竟对经史有研究的多半是“新文人”口中的“旧日的残党,往世的幻影”。对于李澈这种考试前几天晚上还在之乎者也地背诵经书的人来说,经史科无疑是很大的挑战。

    李澈摊开试卷,边浏览试题,边在答题纸上印有的“一八零年中榜乡试答题纸”标题左边写上姓名籍贯。撇到的第一道题便让李澈眉头一跳:论波拿巴氏得国。

    “什么时候能拿儒家的经断洋夷的案了?”

    即便儒学有一定世界主义的成分,那也是建立在华夷之辨的基础上,而欧罗巴的世界主义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原则上。真的能拿《春秋》来分析吗?李澈捏着钢笔想了想,决定硬着头皮生搬硬套。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开头就体现了李澈半桶水叮当响的经学水平,直接以争议极大的句子破题,很难将后面分析的内容缝合上去。

    “……弗朗西国自瓦卢亚王朝绝嗣后,由波旁王室所继。波旁王路易十六世,不修礼仪,不行仁治,民厌其君,君惧其民,遂至失国。弗朗西巴黎之市民先后举拉法耶特、罗伯斯庇尔、巴拉斯等为宰执,如周召之时不设君位……后拿破仑数击英吉利所纠集联军,拓土无算,以无上武功僭位。英吉利再起兵戈,弗朗西兵困马乏,无力再战,向天朝祈援。肃宗皇帝察英吉利欲图身毒、东夷洲,故联法以制英,遂使炮舰横于英吉利海峡,召集双方议和,波拿巴氏遂得保全至今……”

    李澈发现他已经写得有些文不对题,只好临时补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拿破仑信义著于民众,王霸施于欧陆,故得波拿巴氏之鼎成……”现在正对拿破仑大加评述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后来的史学家也常常将两人放在一起大加评述。

    经过半个时辰的酣畅战斗,李澈终于完成三题中的一题。翻到第二题,李澈彻底确定,经学最后的王冠恐怕也将不保。题头赫然写着:试论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及其于我朝体制之影响。

    黄宗羲作为新旧之交的重要儒学思想家,对大明新历初期的政治架构产生过决定性影响。《明夷待访录》采用传统的托古改制的手法,论述了黄宗羲的理想政治。

    《原君》里主旨便是“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批判君主“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继而在《原臣》中提出作为臣子应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又说君法是“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他的这些思想如今再次收获大批的拥趸,李澈的好友吴虚便是其中之一。

    李澈常与吴虚交流辩论,完成这题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他依然时不时穿插“三代”“井田”这些古早的字眼。

    李澈写到最后一题时,考试还有半个时辰,而这最后一题居然是他常常思考的问题:论崇祯海禁之害。李澈大喜过望,提笔便写,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兴奋之间竟未拿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装点门面。

    “崇祯末年,我朝海内外烽烟四起,帝欲兴兵。而士绅借海贸大发其财,又荫蔽沿海丁口。故帝欲行海禁,清查田亩,抄家士绅以充军费……周厉王与民争利,放于彘地;汉武帝官营盐铁,北平匈奴。思宗无武帝之识,未得见皇家海贸之利,故重演厉王之故事……若禁海贸,于民,沿海千万丁口难以为继,于朝,赋税锐减,于国,难以交通世界……大明以农业立国,以枪炮强国,以工商富国,三者不可缺其一。禁海之策乃削足适履,竭泽而渔,天下之大害也!”

    答完最后一题,李澈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垮在座位上,有些感慨地想:“经史,经史,有经无史,有史无经,皆大谬也;然若不思经学之演进,亦大谬也!”

    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间烈日高悬天空。

    “铛————”,考试结束。

    考生们从学堂里鱼贯而出。在大多数铁青着脸的考生中,两个眉飞色舞,勾肩搭背的书生格外引人瞩目。

    “谦亮,你小子考得不错吧,这次经史科题目对你来说大大利好啊”

    “嘿,所以我早说旧儒就该被淘汰!”

    两人在正午晃眼的赤轮下高谈阔论,肆意张扬着自信。

    彼时的他们都相信大明如烈日般闪耀和永恒,都相信他们的人生会像日光一样炽烈。像他们一样的千千万士绅官吏坚信他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半个世界的资源如百川汇海般流入大明,大明的工业品沿着海陆丝绸之路畅销世界,即使是大明最贫穷的工人也能享受到身毒的香料和东夷洲的可可;诸子百家时隔两千年再度复兴,伟大的思想汇聚成改变大明乃至世界的伟力;圣天子垂拱而治,勋贵早在两百年前的风云突变中元气大伤,士绅隐隐主宰了这个庞大帝国;没有哪个时代,有如此繁荣的盛世景象。

    然而太阳总会落山,帝国未必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