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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血色暗夜

    夜子时,未央宫内廷,乾安殿的前殿内,卫起神情冰冷至极,目光漠然地凝视着,跪伏在地的赵炯。

    除却他二人之外,此刻的前殿内,只有卫安与沐沛泠,以及前任当朝丞相赵够。至于那名史官与那名礼官,以及近侍与宫女,俱都被墨庆之带离前殿,前往偏殿。

    前殿内一时寂静之极,无人言语,也无人发出任何声音,卫起等人的目光,俱都凝聚在跪伏在地的赵炯身上。

    良久,卫起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地问道:“赵炯,你知道你方才所说,会带来何等后果?”

    赵炯慢慢抬起头,眼神坚定地注视着卫起,回答道:“回今上,鄙人知道,鄙人以性命保证,鄙人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请今上斩鄙人头颅。”

    卫起闻言,并未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闭上双目,陷入沉思。

    卫安知道侄儿听闻此事,心中定然不好过,只是,他无法开口劝慰。他知道侄儿此刻心绪难平,那是一种无力保护至亲的遗憾,也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自责,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他也经历过与侄儿相似的心境,对于曾经整日向阿父求取妃嫔封号,与王爵公主的,那些阿父的一众庶妾和庶子庶女,他也曾心怀怨恨。所以,推己及人,他无法劝说侄儿,就连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对于赵炯并没有丝毫好感,若非此人,侄儿此刻岂会如此难过。只是事关阿嫂逝去真相,他无法隐瞒,也不能隐瞒,否则既对不住阿嫂和兄长,也对不住侄儿,他只能选择带赵炯入宫面见侄儿,至于侄儿会作何选择,作为仲父,他都无法袖手旁观,即便是大开杀戒,于他而言亦在所不惜。

    但他还是不希望事态发展至此,那样对君威,对国家,对朝廷,都会带来无法挽回的深重伤害。毕竟那些世家大族掌握的资源太多,土地,人口,粮食,财富,商路,商铺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对那些参与攻讦阿嫂的所有世家大族动手,必会造成激烈的动荡,也会使得方才经历十年时间,好不容易从战争的破坏中渐渐复苏的天下,再次陷入衰败甚至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时半刻,也许是漫长光阴,卫起睁开双眼,眼中瞳孔微红,血丝密布,暗隐凶光,他转身看向仲父,声音沙哑地开口说道:“仲父,请助孩儿一臂之力,以报此血仇。”

    只是短短一言,卫安已然明白侄儿的选择,他缓缓闭上双眼,半晌,睁开眼看着侄儿,沉声道:“起儿,你唤吾仲父,仲父自然会帮侄儿,你若唤仲父将军,将军定然也会听令。”

    “多谢仲父!”卫起对仲父拱手躬身,深施一礼,缓缓起身,神情冰冷地决意道:“按赵炯所言,尽灭参与此事之世家大族,宁杀错,勿放过!凡家族嫡系子弟,无论男女老幼,尽诛之,男者斩首,女者绞缢,幼者溺毙,亡者就地埋葬。凡家族旁支子弟,男者发配充军戍边,女者尽没官妓无赎,幼者送养无子孤寡。各家族之家主、族长、长老,乱刃分之,不留全尸,就地焚毁!凡所灭之家族,无论土地田亩,府宅房屋,店面商铺,金银铜铁,粮食布帛,尽收国库,莫有所无!如此!”

    卫安深深地凝视着侄儿,缓缓点了点头,便不顾妻子劝阻的眼神,急切的神情,转身迈步向前殿外走去。

    卫起看着仲父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因为在他无助时,惟有仲父会义无反顾地帮助他。他知道,他的决定会带来何等后果,他只是足不出宫,开开口,动动嘴,仲父却要为他承受此事所带来的深重影响,无论是于仲父个人名望声誉而言,还是于仲父今后执掌国家而言。

    良久,卫起转过头,看向仍然跪伏于地的赵炯,沉吟片刻,沉声说道:“自今夜过后,关中再无赵氏家族,只有丁不过十人的赵家,明白吗?”

    赵炯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面露大喜之色,急忙低首叩头,口中感激道:“谢今上不杀之恩!谢今上再造之德!谢今上除恶之善!谢今上处事之公!谢今上……”

    卫起上前一脚将其踹翻,回过头看向赵够,幽幽说道:“丞相啊,朕知道你为何名为‘够’了,有子如斯,焉能不够啊……”

    赵够还沉浸在卫起方才对卫安所言,那些狠毒命令带给他的震惊之中,听闻卫起与他说话,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躬身,泫然欲泣道:“老臣……老夫多谢今上开恩,今上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老夫无以为报……”

    卫起看着赵够说哭就能流出泪来,也是暗感佩服,嗤笑一声,随即说道:“朕要你一个老头子报甚?所幸仲父武功高强,否则若是仲父有个好歹,你还真以为朕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啊?那不可能,你实在是想得太多,朕根本就不是一个仁善慈悲之人,只是看在你儿子有告密之功,懒得杀你们。”

    赵够闻听,哑口无言,顿时感到心里一阵发堵,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险些灭门的滔天灾祸是因为儿子招致的,可脱离险境的劫后余生也是因为儿子带来的,这逆子将他带到鬼门关前游历了一回。

    虽说有惊无险,可这逆子却为了保命,不仅出卖了为数众多的世家大族,连自己的关中赵氏家族也毁于这逆子之手。他现在已经完全对儿子生不起气,实在是哀莫大于心死,这儿子已经超脱了逆子,应该算是反子,叛子。

    赵够回想起不久前的府中之事,明明只是回卧室换身丧服,准备随卫安进宫,祭拜大行皇帝卫中,接受熊孩子的道歉,官复原职,重掌朝廷首辅权柄。再细细谋画,择机以除熊孩子,再除卫安,扶立卫氏皇室宗亲少子登基即位,挟少帝以令天下,再行裂土封王,囤积钱粮,招兵买马,伺机起兵反攻关中,定鼎天下,取大晟而代之。或是行赵氏代卫之策,政变夺权,龙袍加身,登极九五,位列至尊,人生巅峰,前无古人。

    岂料儿子给他送来一杯香茶,与他说是有市无价的好茶,偏偏他甚是喜爱品茗饮茶,见茶心喜,一时嘴贱,就尝了几口,结果立时就睡了过去。待他再醒来时,潜藏在府中的那名武林高手已经被卫安击毙,而后他就与儿子一同随卫安进宫了。一路之上,他都是头脑昏沉,浑浑噩噩,完全不知所以然,有太多事情令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赵炯被卫起一脚踹翻,顿时爬起身来,继续跪立在卫起面前,不过片刻,他抬起头,偷偷瞧了一眼卫起,见卫起并未生气,遂壮着胆子,开口问道:“今上……您用晚膳了吗?”

    卫起见赵炯被自己踹了一脚,仍然不忘关心自己,心中顿感好笑,只是,他此刻的心情实在是沉重之极,于是说道:“朕不饿,谢卿关心。你也别跪着了,天色已晚,带你父回去吧。”

    赵炯闻听此言,顿时放下心来,想来今上是不会要自己的性命了,思及至此,神情立显忧伤,叹息道:“谢今上关怀体恤,鄙人无官无职,何德何能,得以今上如此爱护……鄙人每每思及今上痛失先帝,又遗憾先后,便总是感怀悲伤,不能自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你先停下……”卫起连忙打断赵炯的感怀悲伤,幽幽说道:“朕父皇昨日凌晨方才驾崩,至于朕母后之事,朕得知此事还不足一个时辰,你哪里来得如此多感怀和悲伤呢?”

    “心里!”赵炯抬头望着卫起,郑重说道:“鄙人心里感怀今上,悲伤先帝与先后,恨不能以己身换先帝与先后复生,与今上再聚团圆!”

    卫起对于赵炯,已经不只是感到无奈,而是感到头痛,他看向赵够,劝慰道:“劳烦丞相,带您的爱子回府吧,回去颐养天年吧。毕竟您爱子正当壮年,要气死你还是很容易的,还不如好好享受一下致仕生活,过一年少一年年年过,活一日算一日日日活。”

    赵够闻言,拱手躬身行礼,有气无力地回道:“谢今上恩德,谢今上教诲,老夫告退。”言罢,便拉起跪立在地,仍然徒自感怀悲伤的儿子,向前殿外走去。

    “还请今上赐个横批!”赵炯忽而转过身,面向卫起,躬身拱手施礼,恭敬说道。

    “静待轮回。”卫起看着赵炯,此刻心中惟一的念头,便是这厮赶紧消失,于是随意敷衍道。

    “好联!鄙人告退,祝今上今夜得遇好梦!”赵炯言罢,转身追至父亲身边,二人遂步出前殿。

    卫起看着赵够父子离去,心中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花有千样红,人有万不同,奇哉,怪哉。

    此刻的前殿内,除却卫起之外,惟有沐沛泠还在一旁静立无言,自始至终从未开口插言。

    她看着侄儿,恍惚间,她觉得侄儿有些不像是一个十岁多的孩童,虽然也有些孩童的天性,但实在令人感到自心底不由自主而生的恐惧。

    她此刻已经很明白侄儿的心意,知道侄儿竟是真的无心眷恋,甚至坚定决然地抗拒做皇帝。

    她虽然心里有很多想不通的事,但是她知道,侄儿选择了忠于自我,追求自我。所以,尽管她十分不赞成侄儿的决定和行为,但是作为侄儿惟一的仲母,她此刻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祝福侄儿,此生可以为自己而生,为自由而活。

    …………

    《晟纪·起太子本纪》:弘殷元年正月初一,夜子时,关中赵氏子炯入宫面上,详尽文帝后猝薨之密,嗣帝大恨,乃请武帝雪之,武帝遂乃夜去。翌日初二,武帝领都卫龙鳞军三万,尽诛关中世家十余族,其赵氏,宇文氏,元氏,独孤氏,侯莫陈氏,陇西李氏,辽东李氏,于氏,达奚氏,豆卢氏,贺兰氏,杨氏,王氏,嫡系尽殁,旁支皆罪,天下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