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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调色盘

    胡克的尸体鉴定结果书在当日上午十时十三分出具。鉴定法医和主要鉴定者均为德曼·安克生。鉴定结果为吞枪自杀。口腔至脑后的贯穿伤为致命伤。

    米娅的尸体鉴定结果书在当日上午十一时五分出具。鉴定法医为德曼·安克生,主要鉴定者为科里恩·艾达。因死亡时间在数月前,尸体已不具备可靠鉴定条件。参考结果为锐器致死,且死者内脏均已被取出。

    12月9日,星期二,下午一时。天气阴。

    纽洛克的道路上积着坑坑洼洼的水。冬季的主旋律就是连日的阴沉,偶尔的晴朗不过是罕有的巧合。行人都裹在厚厚的衣物里。他们的身影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

    弗兰克区一如既往地繁华。即便是周二,海豚大剧院的门口也仍然人流如织。挽着手臂们的情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各色各样的人带着期待踏入这座剧院。

    而剧院对面不远处,正是调色盘咖啡厅。

    “一杯普什咖啡,不加糖,谢谢。”

    咖啡厅的唱片机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爵士乐是罗德里亚东海岸最时尚的风潮,优雅而活泼。屋内装饰则结合了现代化与古典风格,散发着滋润香气的木栏隔开了不同的座位,透明锃亮的落地窗上蚀刻着漂亮的花纹。

    墙壁装修则以棕蓝和浅黄搭配,颇符调色盘的名字。

    “您的咖啡,先生。”

    咖啡放在了科里恩面前的桌上。科里恩点了点头表示谢意。他拿起杯柄,浅浅抿了一口深褐色的咖啡。

    诚实地说,比起茶叶,他并不习惯这种味道。

    但现在咖啡反而是最适合他的饮品。至少这种褐色液体能把他从疲倦不堪的状态里拯救出来。

    “来一杯拿铁。一包小方糖。”

    清脆的声音在科里恩前方响起。不知何时,一名少年已经坐到了科里恩斜对面。他右手拿着报纸,左手放在桌上。纤细的手腕上是黑色的男式手表。

    “又换了身打扮?”科里恩盯着手里的咖啡。

    “形势所迫嘛。”少年耸耸肩,“人一辈子多少会遇到点这种麻烦。学着点。”

    “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叫您先生比较好?”

    “还是喊我克莉丝汀吧,科里恩。”

    咖啡厅里客人不少。不如说,这里是弗兰克林区最繁华的地带。

    “在这种地方见面……你就不害怕么?”

    “怕什么?”

    克莉丝汀把报纸翻了一页。

    “一条鱼要是想逃命,大海显然是比池塘更好的藏身之处。”

    “很高兴您能这么乐观。”

    “以防万一我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现在不是敌人吧?我想至少也能算作半个朋友。”

    “嗯。”

    “那说话就别这么客气和迂回。直白点,最好像个男人一样干脆利落。”

    “我只是——”

    “你现在这样只让我感到不爽。”

    “好。”科里恩语气也干脆多了,“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克莉丝汀读报表情认真了些许。

    经过鉴定,胡克死亡时间大约为两到三天以前。

    和胡克交易的黑帮组织名为扎伊帮,扎根于纽卡州,原本在东海岸也算小有名气,主要从事人口买卖、器官贸易和违禁品走私。

    这个组织半年前被警方捣毁。目前主要犯人都被关押在州监狱。

    “……就这些?”克莉丝汀有些诧异。

    “警方已经把胡克·亚兰答的遗书作为补充证据交到州检察院了。其余被贩卖的儿童则正由州警调查下落。”

    科里恩面无表情,声音也相当低沉。

    “米娅被卖掉的时候,扎伊帮几乎要分崩离析了。所以那孩子就留在了纽洛克。”

    “死因是什么?”

    “死了很久。法医说尸体腐烂得很厉害。”

    他闭上了眼睛。

    “但是器官被摘除了。”

    “你的看法呢?”克莉丝汀突然问。

    “什么?”

    正在此时,服务员端着一碗拿铁走了过来。服务员恭敬地把拿铁放在了桌上。还有一包没有拆封的小方糖。

    克莉丝汀摸出一枚硬币作为小费递了过去。

    “先梳理一下时间线吧。科里恩。”她抬起拿铁咖啡作掩护,瞥了一眼科里恩,“你看看现在的你,脸色白得仿佛随时要死了一样。你动摇过头了。”

    “我……”他争辩道,“我才没有。”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保持清醒。”

    少女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动摇了的人便没法看清真相。”

    “……遇到这种事,你也会很难保持冷静的。”科里恩低低地笑了笑。

    “首先,今天是12月9日。”

    克莉丝汀把装着拿铁咖啡的瓷杯放到了桌上。

    “按照你的说法,胡克·亚兰答死于6日傍晚至7日凌晨。”

    她拿出咖啡杯中的小搅拌匙,放在了杯的左边。

    “日出孤儿院的社区开放日是12月4日,星期四。那天我作为访客进入孤儿院,还和胡克说过话。一个叫丝黛尔的女孩认出了我。”

    说到这里,小搅拌匙左边也多了两枚未拆封的方糖。

    “你是在12月8日发现我的。当时我身上沾满了那种有害黑泥。而那种黑泥和施瓦尔·瑞亚身上的黑泥一致。”

    克莉丝汀又放下第三块方糖。她把第四块方糖推向科里恩。

    “施瓦尔·瑞亚最后一次出现是12月1日。昨晚我和你分开后就调查了他。”

    “他平时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维亚肉联厂认识他的工人说他是个怪人。他的信仰也不常见……不知道你听说过以撒教没,我没收集到有用的信息。”

    “最后,他有一个叫瑞莉的女儿。”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除了这些之外,我就没别的发现了。我也没找到他和孤儿院的关联。好了,你有没有什么补充?”

    科里恩拿起那块代表施瓦尔的方糖,放进了方糖堆中。

    “从十月开始,纽洛克陆续有人失踪,而且越来越多。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施瓦尔·瑞亚只不过是失踪者的一员。”

    “那么孤儿院呢?那位胡克管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孩子的?”

    “按遗书的说法……大概两年前。”

    “你应该很早就认识了胡克。”克莉丝汀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对他印象如何?”

    听到这一问题,科里恩猛地怔了怔。

    他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和胡克说过话了。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管事在孤儿院担任了多少年的管事。七年还是八年?

    最初的胡克·亚兰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时候我才离开……我是说,才知道日出孤儿院。”科里恩顿了顿,“胡克才担任管事的时候,是一个很有热情的人。”

    科里恩慢慢地回忆着。过去的记忆一点一滴地缓慢复苏。

    这种复苏更近似于绷紧到极限而逐步断开的绳索,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不适感。

    “但后来他就对孤儿院的事务越来越不上心了。如果说是因为沉迷赌博才这样,那刚好就能说得通了。”

    “其他被卖掉的孩子们呢?警方有查到什么吗?”

    克莉丝汀用手盖住那堆方糖。

    “……胡克把手续做得很完善。”科里恩顿了顿,“有不少领养人现在都在外地。如果要一个接一个查清,要花不少功夫。”

    “米娅什么时候被‘领养’的?”

    “手续上写的是6月3日。但留下的社保卡号是假的……至少在纽洛克没有记录。住址也是查无此人。房东说那个租客九月份就走了。”

    “很好……科里恩。干得漂亮。这就是我们需要的信息。”

    克莉丝汀分出几块方糖到另一边。

    “今天上午我调查了纽洛克市孤儿院的整体情况。纽洛克总共有97所专为孤儿提供照顾的机构,其中私立机构占据69所。余下的公立机构中,18所由圣正教开办,10所由市政厅开办,而日出孤儿院就是后者之一。”

    她注视着掌心的方糖。

    “除了日出孤儿院,你还去过别的孤儿机构么?”

    “斯维特之家、圣彼大修道院……”科里恩眯着眼睛回忆,“我应该去过十几所不同的孤儿院。但我最常去日出。”

    日出孤儿院几乎是规模最小的了。

    “你去过斯维特之家就好说。我搞到了一些资料。”

    克莉丝汀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纸,直接从桌面滑向科里恩。

    科里恩低头拿起纸。

    上面是秀气而潦草的笔迹。

    “斯维特之家是纽洛克最大的私立孤儿机构之一,靠‘孤儿列车法案’盈利。没错,就是那条把孤儿们送到中西部的列车。孤儿院里头的原文件我没法带出来。所以我抄下了一部分资料——就在给你的那张纸上。”

    他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数字,脸颊轻微抽搐,不知道在想什么。

    克莉丝汀的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她调整到了让自己舒服的坐姿。

    “简单来说,这所孤儿院每年都会往西部送去几百名年轻劳力。”

    “……这个法案也是为了安置那些无处可去的孤儿们。”

    科里恩放下纸,低声说道:“孤儿们也会长大。他们总要有一个去处。尽管西部不算是一个好的去处,但这不是强迫性政策。”

    “我倒不是想评价这一政策。”克莉丝汀摇了摇头。她拍了拍那张纸,“你往下看。看今年七月份的数据。”

    七月份的数据?

    他又拿起纸,继续浏览起了克莉丝汀记录的数据。

    六月份登上孤儿列车的还有二十九人。

    但七月份就只有十一人了。

    八月份是十二人。

    九月以后的数据就消失了。

    “先不提孤儿列车本身。不管怎么说,登上列车的人数直接腰斩,没有一点好理由是说不过去的。我的第一想法是领养的人变多了。但我也翻了领养记录。”

    克莉丝汀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和以往一样。”

    “孤儿列车不是强制性的。”科里恩左手托腮,微微皱起了眉,“最简单的可能是,斯维特之家的孤儿们不愿意前往中西部了。他们想留在东海岸。”

    “东海岸的机会更多。想留在这里也能理解。”

    少女翘起了二郎腿。

    “那么让我们现在把时针拨到半年前。”

    她把方糖都推向木桌一边。

    “今年五月到六月这段时间,纽卡州警方联合黑水安保公司摧毁了根深蒂固的扎伊帮。胡克的最后一笔生意是则是在六月三日。因为扎伊帮的毁灭,被卖掉的米娅暂时滞留在了纽洛克,而胡克的生意也就此停摆。大约十二月头时,胡克偶然见到了米娅的尸体,良心受到谴责,于是在十二月七号自杀。”

    她的声音顿了顿。

    “至于十二月一号失踪的施瓦尔还有古怪的黑泥,那就和孤儿买卖完全没关系了。尽管我在胡克死前和他见了面,但那也不影响刚才的推断。”

    说到这里,克莉丝汀剥开了一颗方糖的包装,把糖放进口里。她的嘴一张一合,方糖很快就在噼啪声中被咬成碎末。

    “一直到这里,事情都能说得通。你是这么想的吧?”

    “警局的结论就是这样……我暂时看不出问题。”

    “当然,这个解释非常合理。简直完美无缺。”她耸了耸肩,“但你知道么,科里恩,我最讨厌的就是完美无缺的东西。”

    科里恩度有些迟疑:“克莉丝汀,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什么看法?”克莉丝汀噗地笑出声,“我没有看法。但我会给你提供另一种可能性。”她慢悠悠地说,“这种可能性更复杂。当然,也需要更多的证据。”

    “什么可能性?”科里恩怔了怔。

    “一直以来,胡克利用职务之便贩卖孤儿。今年六月份的时候,他却出于某种理由中断了这种生意。但理由一定和扎伊帮没关系。然后到了现在,也就是十二月份,始终不愿配合的胡克就不幸‘被自杀’了。”

    “但是——”

    “和扎伊帮覆灭的时间发生重叠只是巧合罢了。”克莉丝汀慢条斯理地摊了摊手,“说不定只是价格没谈拢呢。”

    “那为什么胡克直到十二月才死?鉴定部门给出的意见是遗书确实是他的笔迹。”

    “也许是十二月买家才下决心换到新货源呗。”

    “你是说斯维特之家?”

    “斯维特之家是纽洛克最大的私立孤儿院。公立机构的货源搞不定了,试着找最大的私立机构谈一谈,换我我也会这么做。然后买家试了六个月,发现新卖家交货更准时,服务更优秀,于是就下定决心解决掉这位胡克先生咯。”

    “但是证据呢?”

    “我说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科里恩。”

    克莉丝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相信我的这玩意能指出正确的方向。”她漫不经心地眯着眼睛,把手重新放到了咖啡杯的握柄上,“直觉。第六感。一瞬间的灵感。不论你叫它什么,只要方向是对的,你总能找到证据。”

    “我明白了。”他说。

    科里恩双手合十,抵住下颚,目光落在落地窗外的街道上。轿车飞驰。行人攘攘。

    他很久没有说话。克莉丝汀也不急,只是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报纸。时间在咖啡馆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克莉丝汀。”科里恩望着窗外。

    “怎么?”克莉丝汀挑了挑眉。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失忆了,所以不知道。”

    科里恩垂下眼帘:“抱歉,我只是……”

    少女发出清脆的笑声。

    “没关系的。除了查下去,我还有什么办法知道我是谁?”

    咖啡厅里仍然回响着悠扬的音乐声。悠扬的爵士乐如波浪在深色调的咖啡厅里起伏。客人们低低的谈笑声热闹而不吵闹。科里恩缄默地注视着克莉丝汀。

    “……我们会找到真相的。”科里恩说,“真相对你我都很重要。”

    这名英气十足的少女沉默了下来。

    她拿起拿铁咖啡,放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

    “用不着说场面话,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话音未落,克莉丝汀把咖啡杯放了下来。

    “因为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自己的。”

    还没等科里恩回话,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能告诉你外面六辆汽车的车牌号和车型,我能一眼看出坐在吧台边的那个男人是个退役海军士兵。我还能同时应付五个久经训练的斯塔顿侦探。我明白我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绝对不是没有理由,只有掌握真相我才有和幕后的人讨价还价的资本……”

    “可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克莉丝汀的眼睛盯着褐色的咖啡液。乳白的奶沫无声地扩散开来。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却不知道我是谁?”

    正在这时,她的动作忽然僵住了。科里恩还在思考克莉丝汀先前所说的话。那些话信息量太大了。他需要时间处理。

    “那就先这样吧。”

    克莉丝汀却突然起身离开了座位。她向科里恩作出了道别的手势。

    “我先走了。”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你十分钟再走。”

    科里恩茫然地照做了。他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支笔,开始在纸张上胡乱写一些名字和日期。这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而克莉丝汀已经走向了咖啡厅另一边。

    有一名侍应生正往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