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罪孽的实证
几个小时后。
亚南区南部。
天才蒙蒙亮，淅淅沥沥的雨滴编织成密集的帷幕。这里是纽洛克郊外的林地，周围没有市区里那些高大的建筑，只是偶尔能见到簇拥在一起的简陋木房。石板路歪歪扭扭地穿行在林间。空气湿冷，树叶垂头丧气地往下低垂，泥土的浑浊气息直往人鼻子里窜。
科里恩举着手电筒，往细密的雨丝里打灯，叶片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来回闪烁，仿佛某种极端具有象征意味的复杂影像。他身后的人则是警监汉达。
汉达的注意力一半在搜查上，一半却在科里恩身上。
老实说，如果报案人不是科里恩，今早的这一调查他不可能亲自带队的。汉达盯着科里恩，唉声叹气地挠了挠头。这个男人的神色里充满担忧。
“我觉得你该回去休息了……”
“嗯？”科里恩没听清。
“你看看你自己，脸都白成这样了。”汉达叹气，“搜查的事有小伙子们去做。已经一个晚上了，你就去睡觉吧。”
“我没事，汉达叔叔。”科里恩摇了摇头，“这件事和我有关。我想找到她。”
“罗伦律师也会担心的——”
“所以我才拜托您帮我瞒着嘛。”
科里恩朝汉达笑了笑。望着他有些无力的笑，汉达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今天凌晨值夜班时接到了报案，到了现场才知道科里恩也在。科里恩自称是为了孤儿院的事才深夜拜访胡克，谁知道扯出这么一桩案子。
“说起来，昨晚你去的是哪家孤儿院？”
他这样问是有原因的。胡克几乎是全部公立孤儿院的实际行政主管。而科里恩在不少地方都有过义工经历。
“日出。我最常去那。”
“噢……我想起来了。”汉达模样恍然，“哈利那小子就是在日出和你认识的吧？”
科里恩笑了笑：“他是个好人。”
“放心吧。我平时也在关注他。刚入职不久，但是个有潜力的家伙。”
汉达叹了一口气。
“真好奇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和孩子相处得这样好，我和我家那个崽子……唉！”
整整一个晚上科里恩没有合上眼，此刻他也是强打精神在搜查。在其它各个方向也有警员进行地毯式调查。他们正在根据遗书上的信息寻找米娅。
寻找那个孤儿的尸体。
他很久没说话。手电筒的光芒以稳定的频率扫过灌木丛中，他平静的目光浏览过每一寸土地上的阴影。汉达也在搜查。
忽然，科里恩又开口说道：“……昨天晚上，米娅的朋友还问了我关于米娅的事。”
他的声音出奇地低沉。下了整夜的雨萦绕在幽暗的林间，太阳被束缚在地平线的浓云里，仿佛永远都没法爬出来。
“胡克遗书里那个死去的孩子？”
“…………嗯。”
汉达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的少年。这些年，他某种程度上也把科里恩当成了自己侄儿一样的存在。
第一次见到科里恩时，他还没当上纽洛克市警察局的警监。
“我们会找到她的。”他拍了拍科里恩的肩膀。
正是此时，林间传来了细碎的嗡嗡声。汉达猛地举起手枪指向声音来源。市区外一直都是无家可归者和无法融入社会的少数人的聚集地。汉达很少来这里巡逻，但也深知这里的人并没有那么好相与。
科里恩的警惕性却比汉达弱了许多。他举着手电筒往声音方向走去。
地上的树枝被“啪嗒”一声踩折了。
科里恩跨过灌木，伸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树叶，紧接着视野便豁然开朗。
周围的树木和先前相比少得多，一条浅浅的河流顺着地势蜿蜒流去。林中的石板路延申出灌木，和平整的泥土路汇聚在了一起。
他们抵达了郊外的一处聚居地。
十几座简陋的木制小屋沉默地矗立在土地上，构成了小镇的骨架。
整体来看，这里和一般的郊野乡村地区没什么不同。但那些木屋却额外古怪，分明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却透着压抑的气氛，仿佛埋葬人的、退了色的墓碑。
“……你们是谁……”
粗粒得让人不舒服的声音蓦地响起。汉达为枪了上了膛。科里恩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模样古怪的女人。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红色的眼瞳。那红色的眼瞳不大，但十分粘稠，好似填满了动物发臭的血浆。但眼瞳还算正常。是嘴唇。和正常人不一样，她的嘴唇有三瓣。上嘴唇以正中间为分界豁了出来，看上去额外不协调。
“天杀的……”汉达低声嘟囔，“是这群家伙。”
“怎么了？”科里恩低声询问。
“当心一些。这些杂种没你想得那么好相处。”
汉达的话语里充满警惕和厌恶。科里恩怔了怔，心里并不认可杂种这个叫法，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兔唇和红眼大多是疾病导致，而作为医生哪有歧视病人的道理。
他朝兔唇女人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友好地挥了挥手，大声说：
“你好，我们是来这里想找到和案件有关的线索。我们没有恶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发出嘶嘶的气音。
科里恩才想继续说什么，但的动作僵住了。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周围木屋紧闭的窗户里究竟有什么。那里都是人。每一扇窗后都站着人。密林深处也站着人。木屋投下的阴影里也站着人。他们都有至关重要而清晰的共同点。
红色的眼瞳。
他正被几十双红色的眼瞳盯着。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科里恩感到了强烈的寒意。这寒意让他浑身汗毛直竖，血液流速更快，心跳也变得更大声，好似沉重的鼓声。
那是发自骨髓的、和主观意识无关的恐怖。
“天啊……这里怎么这么多了……”
汉达倒吸一口凉气，握着枪的右手更紧了。
“愿主保佑，别让这群杂种越来越多了。去年这边可没有这么多怪胎……”
“汉达叔叔。”科里恩轻声打断，“我试着和他们说说。”
“好。”
这位警监应了一声。他的手已经放到了口袋里。
他知道最近的搜查警员离这里不过两百米。只要他发出信号，增援就能转眼抵达。他所需要的就是在此期间保护科里恩。
而他对自己的枪法深有自信。
科里恩则强压下了内心的不适和恐怖。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
“我们来这里没有别的企图。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想找到死者的遗体。这对我们十分——”
“你们条子要干什么，我们管不着。”
木屋的阴影里，有人抱着一个塑料盆盯着科里恩。
他们说话都有着强烈而怪异的口音，令人忍不住感到不安和无所适从。
“别来骚扰我们。”
也许是兔唇或者声带结构变化的原因，这里的口音非常高亢尖锐，但同时也短促得像是石块摩擦所发出的一瞬间的噪音。
与其说这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不如说这更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科里恩意识到自己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兔子。
是兔子的叫声。
“好，听我说……”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性，“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和这位警官会立刻离开。”
“别和他们废话了。我教你怎么和不配合的家伙沟通。”
汉达冷着脸啐了一声，右手握着上了膛的枪，左手插进了口袋里。
他往前跨出半步，挡在科里恩和兔唇人聚居地之间：
“就像这位年轻人说的，别紧张。我是纽洛克市警察局的警监汉达·贝克曼。我希望大家能够配合警察的调查，给我们提供些线索。当然，我相信你们肯定是愿意帮忙的。”
他笑得相当灿烂：“毕竟你们都是守法公民，对吧？”
他的枪口轻微下移。
“各位可能不知道，警局的小伙子们还在不远处辛苦调查着呢。我这个当上司的，怎么也得多担待一些责任。”
气氛一时间变得相当紧张。没人说话。但汉达也不急。
他慢悠悠地擦拭着枪管，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科里恩则有些担忧地眯起眼睛。
“……我们不知道什么尸体。”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身材矮小，四肢却粗得过分。而更惹人注目的，是他为自己戴上的白色医用口罩。他似乎在有意遮挡自己的嘴唇。
汉达见对方态度软化下来，嘴角翘得更起了。
“是个小女孩。大概九到十岁。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她被抛尸在了这一片地区。你们住在这附近，我想多少也会有些了解。”
“我说了，我们不知道什么尸体。”
矮小男人的红色眼瞳扩大了些，似乎在发怒。
“但你们城里人总会把垃圾扔到那边的山坑里。”他的声调尖锐，语气则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我们很少去那。也许警官你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山坑……”汉达皱了皱眉，“具体在哪？”
“你们身后的这片林子。”
矮男人举起手指，指向汉达和科里恩。汉达撇了撇嘴。而男人改变了指的方向。
“那座小山。往那边去就是了。”
科里恩连忙点头道谢，便朝汉达投去询问的目光。汉达也不想和这些畸形种多纠缠，皮笑肉不笑地道谢一声——更像是威胁——才以一副生疏的态度转身离开。科里恩快步跟上了汉达的步伐。他们往“山坑”走去。
“汉达叔叔……”
听见科里恩欲言又止的声音，汉达瞥了他一眼，接着无奈地笑了起来：“怎么了？”
“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对他们更温和一些。”科里恩把话说得非常谨慎，“父亲教过我一件事——”
“我知道，要对任何人一视同仁，对吧？”
汉达直白地说出了下一句话。科里恩用笑容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是。”
“罗伦先生这话没错，但孩子，你要明白，有些时候现实会有所不同。现实是，作为罗德里亚的真正人民，我们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遵守。你不了解那些杂种，我了解。他们是来自北方的移民，一群搞近亲结婚的巫师。天知道他们暗地里有多么亵渎上帝！我在纽洛克当警察也有十多年了，这些畸形杂种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准没好事。”
汉达说话不快，但声音低沉而富有力量。他的模样笃定而没有怀疑，仿佛完全相信自己在叙说某些正确的准则。
“我不会允许这些怪异的杂种污染纽洛克。任何正直的公民都不会。罗德里亚也不该有这些人存在的地方。”
“……嗯。”
科里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接着谨慎地笑了笑。尽管他不太认同这样的观点——至少人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外貌而受到歧视——但他不想反驳汉达。
他很少与人发生争吵，更不想和人争吵。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长辈。
“我知道了。”他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汉达不由得欣慰地笑了笑。他们在林间向前跋涉。雨滴密集地落到枝头上，一连串清脆细密的碰撞声中叶片互相摩擦。
分明是白天，还在下雨，森林里却仿佛起了一层淡淡的雾，体感温度也下降了许多。
这灰蒙蒙的雾浓郁幽深，越是深入其中就越发寒冷。
汉达的脚步慢了一些。科里恩也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能听见自己逐渐变大的心跳声。穿着皮靴的脚踩过折断的灌木丛。荆棘划破了科里恩的裤腿，他却浑然未觉。渐渐地，潮湿的空气里隐约有股糜烂的臭味。臭味越发大了。
“这里……”科里恩轻声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汉达就接了茬，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
“是垃圾掩埋场。”
汉达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口罩，分给了科里恩一张。科里恩也戴上了口罩。他的眉毛轻微皱了起来，看上去很不适应。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孩子。”这位警监耸了耸肩，“所以我刚才才叫你早点回去休息。”
“您放心吧，我没事。”科里恩摇了摇头，视线则落在了地上散落的垃圾，“看样子，一路上洒了不少……”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工作负责。”
“两周前州报上说州长正在试图推行焚烧法处理垃圾，希望这事能成。”
越接近“山坑”，人类造就的痕迹也就越明显。原先杂乱的灌木和矮树都被砍伐，地面上有简易开拓过的平整土路。科里恩戴着口罩和汉达并肩前进。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山坑”——
山脚的椭圆凹陷空地中堆积着各种垃圾。臭气熏天。掩埋场没有围栏，转运人员的工作只有定期把新收的无用垃圾倾倒在这里，甚至没作必要的处理和清洁。雨滴落在腐烂的苹果核上。十几只老鼠拼命啃食垃圾里的有机物残渣，黑色的皮毛被雨水打湿。老鼠们丝毫不为科里恩和汉达的到来所动，仿佛在这里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黑色的乌鸦在垃圾掩埋场上空盘旋，发出“吱呀”的枯槁鸣叫。不止乌鸦。一只秃鹫似乎察觉了他们的脚步声，扑扇着翅膀从垃圾堆中飞起，但紧接着又再次落下。
“啊……”
科里恩的目光被秃鹫吸引了过去。
秃鹫落在了垃圾堆的顶端。天光从尽头落下，勾勒出了顶端的轮廓。因为是逆光，所以科里恩看不太清那里的模样。
但他能辨认出来，那是一具瘦小的尸体。
“科里恩，慢点！”
汉达大喊。但科里恩顾不得垃圾脏了衣服，直接跑了过去。他停在了尸体边，睁大眼睛望向尸体——
“呕——”
强烈的干呕感冲击着科里恩。他猛地一阵头晕，脚一软，险些没有站稳。
科里恩的眼前一片漆黑。
亚南区南部。
天才蒙蒙亮，淅淅沥沥的雨滴编织成密集的帷幕。这里是纽洛克郊外的林地，周围没有市区里那些高大的建筑，只是偶尔能见到簇拥在一起的简陋木房。石板路歪歪扭扭地穿行在林间。空气湿冷，树叶垂头丧气地往下低垂，泥土的浑浊气息直往人鼻子里窜。
科里恩举着手电筒，往细密的雨丝里打灯，叶片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来回闪烁，仿佛某种极端具有象征意味的复杂影像。他身后的人则是警监汉达。
汉达的注意力一半在搜查上，一半却在科里恩身上。
老实说，如果报案人不是科里恩，今早的这一调查他不可能亲自带队的。汉达盯着科里恩，唉声叹气地挠了挠头。这个男人的神色里充满担忧。
“我觉得你该回去休息了……”
“嗯？”科里恩没听清。
“你看看你自己，脸都白成这样了。”汉达叹气，“搜查的事有小伙子们去做。已经一个晚上了，你就去睡觉吧。”
“我没事，汉达叔叔。”科里恩摇了摇头，“这件事和我有关。我想找到她。”
“罗伦律师也会担心的——”
“所以我才拜托您帮我瞒着嘛。”
科里恩朝汉达笑了笑。望着他有些无力的笑，汉达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今天凌晨值夜班时接到了报案，到了现场才知道科里恩也在。科里恩自称是为了孤儿院的事才深夜拜访胡克，谁知道扯出这么一桩案子。
“说起来，昨晚你去的是哪家孤儿院？”
他这样问是有原因的。胡克几乎是全部公立孤儿院的实际行政主管。而科里恩在不少地方都有过义工经历。
“日出。我最常去那。”
“噢……我想起来了。”汉达模样恍然，“哈利那小子就是在日出和你认识的吧？”
科里恩笑了笑：“他是个好人。”
“放心吧。我平时也在关注他。刚入职不久，但是个有潜力的家伙。”
汉达叹了一口气。
“真好奇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和孩子相处得这样好，我和我家那个崽子……唉！”
整整一个晚上科里恩没有合上眼，此刻他也是强打精神在搜查。在其它各个方向也有警员进行地毯式调查。他们正在根据遗书上的信息寻找米娅。
寻找那个孤儿的尸体。
他很久没说话。手电筒的光芒以稳定的频率扫过灌木丛中，他平静的目光浏览过每一寸土地上的阴影。汉达也在搜查。
忽然，科里恩又开口说道：“……昨天晚上，米娅的朋友还问了我关于米娅的事。”
他的声音出奇地低沉。下了整夜的雨萦绕在幽暗的林间，太阳被束缚在地平线的浓云里，仿佛永远都没法爬出来。
“胡克遗书里那个死去的孩子？”
“…………嗯。”
汉达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的少年。这些年，他某种程度上也把科里恩当成了自己侄儿一样的存在。
第一次见到科里恩时，他还没当上纽洛克市警察局的警监。
“我们会找到她的。”他拍了拍科里恩的肩膀。
正是此时，林间传来了细碎的嗡嗡声。汉达猛地举起手枪指向声音来源。市区外一直都是无家可归者和无法融入社会的少数人的聚集地。汉达很少来这里巡逻，但也深知这里的人并没有那么好相与。
科里恩的警惕性却比汉达弱了许多。他举着手电筒往声音方向走去。
地上的树枝被“啪嗒”一声踩折了。
科里恩跨过灌木，伸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树叶，紧接着视野便豁然开朗。
周围的树木和先前相比少得多，一条浅浅的河流顺着地势蜿蜒流去。林中的石板路延申出灌木，和平整的泥土路汇聚在了一起。
他们抵达了郊外的一处聚居地。
十几座简陋的木制小屋沉默地矗立在土地上，构成了小镇的骨架。
整体来看，这里和一般的郊野乡村地区没什么不同。但那些木屋却额外古怪，分明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却透着压抑的气氛，仿佛埋葬人的、退了色的墓碑。
“……你们是谁……”
粗粒得让人不舒服的声音蓦地响起。汉达为枪了上了膛。科里恩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模样古怪的女人。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红色的眼瞳。那红色的眼瞳不大，但十分粘稠，好似填满了动物发臭的血浆。但眼瞳还算正常。是嘴唇。和正常人不一样，她的嘴唇有三瓣。上嘴唇以正中间为分界豁了出来，看上去额外不协调。
“天杀的……”汉达低声嘟囔，“是这群家伙。”
“怎么了？”科里恩低声询问。
“当心一些。这些杂种没你想得那么好相处。”
汉达的话语里充满警惕和厌恶。科里恩怔了怔，心里并不认可杂种这个叫法，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兔唇和红眼大多是疾病导致，而作为医生哪有歧视病人的道理。
他朝兔唇女人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友好地挥了挥手，大声说：
“你好，我们是来这里想找到和案件有关的线索。我们没有恶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发出嘶嘶的气音。
科里恩才想继续说什么，但的动作僵住了。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周围木屋紧闭的窗户里究竟有什么。那里都是人。每一扇窗后都站着人。密林深处也站着人。木屋投下的阴影里也站着人。他们都有至关重要而清晰的共同点。
红色的眼瞳。
他正被几十双红色的眼瞳盯着。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科里恩感到了强烈的寒意。这寒意让他浑身汗毛直竖，血液流速更快，心跳也变得更大声，好似沉重的鼓声。
那是发自骨髓的、和主观意识无关的恐怖。
“天啊……这里怎么这么多了……”
汉达倒吸一口凉气，握着枪的右手更紧了。
“愿主保佑，别让这群杂种越来越多了。去年这边可没有这么多怪胎……”
“汉达叔叔。”科里恩轻声打断，“我试着和他们说说。”
“好。”
这位警监应了一声。他的手已经放到了口袋里。
他知道最近的搜查警员离这里不过两百米。只要他发出信号，增援就能转眼抵达。他所需要的就是在此期间保护科里恩。
而他对自己的枪法深有自信。
科里恩则强压下了内心的不适和恐怖。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
“我们来这里没有别的企图。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想找到死者的遗体。这对我们十分——”
“你们条子要干什么，我们管不着。”
木屋的阴影里，有人抱着一个塑料盆盯着科里恩。
他们说话都有着强烈而怪异的口音，令人忍不住感到不安和无所适从。
“别来骚扰我们。”
也许是兔唇或者声带结构变化的原因，这里的口音非常高亢尖锐，但同时也短促得像是石块摩擦所发出的一瞬间的噪音。
与其说这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不如说这更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科里恩意识到自己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兔子。
是兔子的叫声。
“好，听我说……”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性，“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和这位警官会立刻离开。”
“别和他们废话了。我教你怎么和不配合的家伙沟通。”
汉达冷着脸啐了一声，右手握着上了膛的枪，左手插进了口袋里。
他往前跨出半步，挡在科里恩和兔唇人聚居地之间：
“就像这位年轻人说的，别紧张。我是纽洛克市警察局的警监汉达·贝克曼。我希望大家能够配合警察的调查，给我们提供些线索。当然，我相信你们肯定是愿意帮忙的。”
他笑得相当灿烂：“毕竟你们都是守法公民，对吧？”
他的枪口轻微下移。
“各位可能不知道，警局的小伙子们还在不远处辛苦调查着呢。我这个当上司的，怎么也得多担待一些责任。”
气氛一时间变得相当紧张。没人说话。但汉达也不急。
他慢悠悠地擦拭着枪管，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科里恩则有些担忧地眯起眼睛。
“……我们不知道什么尸体。”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身材矮小，四肢却粗得过分。而更惹人注目的，是他为自己戴上的白色医用口罩。他似乎在有意遮挡自己的嘴唇。
汉达见对方态度软化下来，嘴角翘得更起了。
“是个小女孩。大概九到十岁。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她被抛尸在了这一片地区。你们住在这附近，我想多少也会有些了解。”
“我说了，我们不知道什么尸体。”
矮小男人的红色眼瞳扩大了些，似乎在发怒。
“但你们城里人总会把垃圾扔到那边的山坑里。”他的声调尖锐，语气则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我们很少去那。也许警官你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山坑……”汉达皱了皱眉，“具体在哪？”
“你们身后的这片林子。”
矮男人举起手指，指向汉达和科里恩。汉达撇了撇嘴。而男人改变了指的方向。
“那座小山。往那边去就是了。”
科里恩连忙点头道谢，便朝汉达投去询问的目光。汉达也不想和这些畸形种多纠缠，皮笑肉不笑地道谢一声——更像是威胁——才以一副生疏的态度转身离开。科里恩快步跟上了汉达的步伐。他们往“山坑”走去。
“汉达叔叔……”
听见科里恩欲言又止的声音，汉达瞥了他一眼，接着无奈地笑了起来：“怎么了？”
“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对他们更温和一些。”科里恩把话说得非常谨慎，“父亲教过我一件事——”
“我知道，要对任何人一视同仁，对吧？”
汉达直白地说出了下一句话。科里恩用笑容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是。”
“罗伦先生这话没错，但孩子，你要明白，有些时候现实会有所不同。现实是，作为罗德里亚的真正人民，我们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遵守。你不了解那些杂种，我了解。他们是来自北方的移民，一群搞近亲结婚的巫师。天知道他们暗地里有多么亵渎上帝！我在纽洛克当警察也有十多年了，这些畸形杂种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准没好事。”
汉达说话不快，但声音低沉而富有力量。他的模样笃定而没有怀疑，仿佛完全相信自己在叙说某些正确的准则。
“我不会允许这些怪异的杂种污染纽洛克。任何正直的公民都不会。罗德里亚也不该有这些人存在的地方。”
“……嗯。”
科里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接着谨慎地笑了笑。尽管他不太认同这样的观点——至少人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外貌而受到歧视——但他不想反驳汉达。
他很少与人发生争吵，更不想和人争吵。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长辈。
“我知道了。”他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汉达不由得欣慰地笑了笑。他们在林间向前跋涉。雨滴密集地落到枝头上，一连串清脆细密的碰撞声中叶片互相摩擦。
分明是白天，还在下雨，森林里却仿佛起了一层淡淡的雾，体感温度也下降了许多。
这灰蒙蒙的雾浓郁幽深，越是深入其中就越发寒冷。
汉达的脚步慢了一些。科里恩也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能听见自己逐渐变大的心跳声。穿着皮靴的脚踩过折断的灌木丛。荆棘划破了科里恩的裤腿，他却浑然未觉。渐渐地，潮湿的空气里隐约有股糜烂的臭味。臭味越发大了。
“这里……”科里恩轻声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汉达就接了茬，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
“是垃圾掩埋场。”
汉达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口罩，分给了科里恩一张。科里恩也戴上了口罩。他的眉毛轻微皱了起来，看上去很不适应。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孩子。”这位警监耸了耸肩，“所以我刚才才叫你早点回去休息。”
“您放心吧，我没事。”科里恩摇了摇头，视线则落在了地上散落的垃圾，“看样子，一路上洒了不少……”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工作负责。”
“两周前州报上说州长正在试图推行焚烧法处理垃圾，希望这事能成。”
越接近“山坑”，人类造就的痕迹也就越明显。原先杂乱的灌木和矮树都被砍伐，地面上有简易开拓过的平整土路。科里恩戴着口罩和汉达并肩前进。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山坑”——
山脚的椭圆凹陷空地中堆积着各种垃圾。臭气熏天。掩埋场没有围栏，转运人员的工作只有定期把新收的无用垃圾倾倒在这里，甚至没作必要的处理和清洁。雨滴落在腐烂的苹果核上。十几只老鼠拼命啃食垃圾里的有机物残渣，黑色的皮毛被雨水打湿。老鼠们丝毫不为科里恩和汉达的到来所动，仿佛在这里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黑色的乌鸦在垃圾掩埋场上空盘旋，发出“吱呀”的枯槁鸣叫。不止乌鸦。一只秃鹫似乎察觉了他们的脚步声，扑扇着翅膀从垃圾堆中飞起，但紧接着又再次落下。
“啊……”
科里恩的目光被秃鹫吸引了过去。
秃鹫落在了垃圾堆的顶端。天光从尽头落下，勾勒出了顶端的轮廓。因为是逆光，所以科里恩看不太清那里的模样。
但他能辨认出来，那是一具瘦小的尸体。
“科里恩，慢点！”
汉达大喊。但科里恩顾不得垃圾脏了衣服，直接跑了过去。他停在了尸体边，睁大眼睛望向尸体——
“呕——”
强烈的干呕感冲击着科里恩。他猛地一阵头晕，脚一软，险些没有站稳。
科里恩的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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