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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玉门关(上)

    又一次地,时隔多少年,没有梦见过那个平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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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年前的“昼”眼睑微动。

    先是红色的血液,流经冰蓝色的眼睛。

    他肺脏破损、头骨碎裂,腹部被撕裂,脏器已暴露在外,脚也彻底弯折。昼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保持完整的部位几乎没有。

    这也难怪。

    毕竟在意识失散之前,自己、向那个存在了万年之久的“天灾”发起了冲锋。

    ……

    ──那是遥远得在蝉鸣声不绝于耳时的盛夏往事。

    也是十岁少年在最后都无法挽回的、万物终结之时。

    ……

    “我要把你们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不留,全部驱逐!”

    即便说出了如此豪言壮语,可面对伟岸的“天灾”,他还是“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尽管,现在已经完成复活,伤口也开始恢复。但少年并没有发觉到这些,黏稠的血顺着黑色的发梢滴下来。而此时此刻,他依然呆呆望着眼前的情景。

    奔流的“火焰”将小镇染为橘红。

    周围是以他的知识无法判别的骨爪。这些妖怪的尸骸堆积起来,在高温中焚烧得如熔融态金属一样透亮。

    这是,十九年前的场景。

    ──大炎历永乐九年,鄱阳湖,景德镇。

    自己那已成废墟的故土,正在炎热的色彩中熊熊燃烧着。

    火焰如同彩釉一般渲染开来,将沿途的场所绘成一片郎红。

    这个小镇曾被称为“瓷器之乡”,而头顶的天空,正浮动出耀眼的釉色。

    “哎呀,果然活下来了啊。”

    声音。在黎明中发出这般声音的女子,一脚踏在了漆黑的骸骨之山上。

    她的双臂缠绕着橘红色的圣火,背后的长发也如燃烧一般呈现出“黎明”的赤红。

    那燎原之物,似是传承了千百多年,升起的一轮遥远太阳。

    不可思议的是,昼却感觉不到炽热,亦没有在这如同核聚变后的大地上被灼伤、被蒸发。仅仅是……“温暖”。

    但一想到这是个梦,楚原昼的心中便微微有些苦涩。他默默注视着那个“太阳”般开朗的幻影,双方隔着遥远的时光。

    “……看样子还没明白呢。”

    另一边,女子自顾自地念叨着,像是重放的录像一般,唠唠叨叨地说着十九年前初次见面时的话语。

    这些言语,楚原昼早在梦中听见过千遍万遍,复读机一般重复着。但是他的心底却涌现出亲切感,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自嘲。

    因为接下来,那个人的台词一定会是──

    “虽然现在这么说有些多余,但你多少感觉到了吧?孩子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女子的声音有些开朗,“但既然通过了试炼,你我便是有缘之人,欢迎拥抱日蚀,我的孩子。”

    史上最弱的东皇太一,站在骨山之上,嘴角咧起叉着腰。

    “听好了。”

    这么大声高吼着,看向自己刚刚钦定的继承者。

    那双眼睛如她身后的太阳一般热情,从中倒映出光景。让人觉得世间的一切污浊都会被橘红色的火苗所净化。

    楚原昼坚信的道路,也正是从十九年前的这一刻开始的。

    “终有一天,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

    蹲下的女子伸出手来,十九年前的昼也无意识地伸出了手。顷刻间,剧痛放射至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即便如此,他依旧强行把手抬了起来,可那道火焰还是离得好远。

    “从此,你我结为师徒,我的余烬将由你传承。初次见面,我的弟子,我朝夕以盼的传火之人啊……我的名字是莲。兴趣是收集没用的符咒,旅行,开车,品茶,摆盆栽,勘探研究,以及……”

    “偶尔的,降妖除魔吧?”女子背向东方宣言道,嘴角勾起。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废墟之上。朝阳升起,光明如她的存在一般,烧却了夏夜的黑暗。

    他不再多想,任由梦境碎裂。

    #

    确认屏风关闭的那“咻”一声压缩机声在背后响过之后,楚原昼缓缓睁开眼睛。

    将意识的断片归拢在一起,从驾驶座起身,朝远望的窗口走了四步,那里有张平案。他走了摇晃的四步,不多也不少。

    案上有一盏细瓷的热茶,掀盖时蒸腾的香气意味着刚泡好。很普通的茶叶,没什么特别的,楚原昼这辈子尝过很多茶叶,按说胃口很挑,但每次醒来的时候只希望有最朴素的粗茶。

    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个习惯,祈算例外。显然她来过这里,在放下茶离开的时候,屏风细微的动静把楚原昼吹醒了。

    楚原昼睡着时,会无意间展开剑气,覆盖周围半径四步的领域。负责他的心障医师说这种症状是“离魂症”,也就是通称“梦游”的顽疾。虽然身体没动,但剑气会自动巡游,封杀靠近的生物……因此祈向来保持距离。

    镇魂塔聘请的名医第一次见攻击性这么强的患者,猜测是大脑的自我保护,与患者的自身遭遇导致缺乏安全感有关,可这种病症发生在人类最强的“东皇太一”身上,谁都觉得荒谬。

    楚原昼知道,这其实是失眠的后遗症。梦游还算好,至少能得到短暂休整,大部分时间他其实都在失眠,严重时长达三个月不眠不休,靠着强烈刺激和怪物般的体质活着。楚原昼常常面带冰山,不是因为冷漠或凶恶,而是在硬撑。

    在来降娄自治区前,他已经有半月未眠,整个人就像根绷紧的弦。原以为途径师父殒命的城镇,经历一座城镇的毁灭后,会触景生情,心障更加严重……但或许是昨天与少女的谈话,让埋葬的记忆被唤醒,楚原昼在守夜时入睡,获得了片刻“安宁”。

    虽然身体还残留疲劳,大脑宛如浑浑噩噩的水生动物,伸展思维的触角,但这一切都被滚过喉头的茶水掩盖──

    楚原昼想起海螺,海螺正把那盏茶饮得只剩渣底。

    如果失眠继续下去,他大概很快又会见到“幻觉”,见到那些死去的人、死去的物……还有无数名为“神”的残渣。窸窣的低语、黑暗的呢喃、怪物的嘶鸣。天空偶尔的窥探、嘲笑还有漆黑的视线……事实上早在莫高镇时他就见过它们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幻象将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楚原昼拖进它们的世界。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与现实世界影像重叠的坍缩空间,异于生命的生命向他欢呼喝彩。它们没有“数量”,它们没有“距离”。

    在那幻觉里,“逻辑”的概念变得含糊不清,理性生物将失去“识别”能力。在那里,时间是断裂的,他的战斗不存在“过程”,只通向“结果”……失眠达到极限时,他便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

    这是他的心障──

    如果失眠超过三个月,他就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楚原昼放下盏,茶叶的味道在口腔里回甘,意识从这一刻被彻底唤醒,他从边框结了霜的视窗眺望雪地,现在是早晨,万里无云的天空犹如被切去眼睑的巨大眼睛。

    这时降魔师才听见车厢里的推搡动静。

    “来,跟着妾身念:很开心!”

    “不……不用了!这种伤……我自己处理……”

    “可你脸都破相了……对不起喔。是妾身考虑不周,所以这算赔礼……”

    祈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听得出急切,另一边则是稍显惶惑的拒绝。楚原昼能懂那种感觉。

    祈的术式可以与“感同身受”的对象互换伤势,理论上可以治愈目标一切损伤。但问题是,这些损伤会十倍效果放大到祈自己身上,要不是自愈能力够强,她早就因为上述副作用把自己玩死了。

    偏偏祈还“医者仁心”,热衷于承担痛楚,每次治疗后她会顺势收取伤者的“感激”,这种情感在她的食谱里算美味佳肴。每次楚原昼受伤,祈都会乐意治疗,但基本会被回绝。

    对一位东皇而言,只要不是当场毙命的伤势,都可以直接硬撑下来,因为他们自愈力惊人。像楚原昼之前腹部被贯穿,也是休息三天就愈合了。这就导致很尴尬的状况,他受轻伤时,可以自然恢复,受重伤时,祈治疗时扛不住副作用。因此在楚原昼这里,她的治疗非常鸡肋。

    如果可以,楚原昼也不希望符灵的受伤,而受宠若惊的少女显然和他一个想法。

    “不,真的没关系!是我自己……”

    声音断断续续,黑色降魔师把屏风一开,空气顿时连通起来:“怎么回事?”

    映入眼帘的是金发散乱、额前符纸飘动的前妖魔,还有被其一把抓住,神色为难的少女。

    见楚原昼出来,铃兰连忙想捂住白皙的额头,但被旁边的人抢先一步掀起刘海,露出细长的崭新伤口。

    红色的割痕长约两寸,如同一个分明的界限,把原本光洁的脑门斜着画成两部分。

    “昼,来得正好。”祈踮起脚说,像要告状的小孩,“这丫头被你的……唔呜唔……!”

    这个动作能让她比人类少女高出一小截,以此彰显上下关系──但马上就被反制了。

    铃兰捂着她的嘴,慌忙解释道:“什么事都没有,那个,我不小心磕到头了……真的!就是普通伤口,不劳费心的!”

    听到这么解释,阴符灵满脸“你在说什么啊”的困惑表情。

    她其实会腹语,即使堵住嘴也能发声,但人类少女(备用储粮)受宠若惊的样子实在有趣,让她打消了揭穿的念头。

    对方的感情鲜明而纯粹,很合胃口,于是祈心思一动,干脆帮忙圆起谎来:“对噢,她被你的车磕到,头破血流了。”

    “为什么还能说话……咦?”

    “五百年前曾有人想赌住妾身的嘴,迫不得已学了腹语……听着不赖吧?谢谢捧场!”祈像个流浪艺人一样得体展示着才艺,逮住少女惊讶的间隙,身体一缩便挣脱出来。

    符灵露出礼貌而理智的微笑,不经意间透露自己的过往。

    时至现在,铃兰已大概知道了祈符灵的身份,名义上是降魔师的师妹,实际却是主仆关系。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告知这种事恰巧是敞开心扉的证明。

    昨晚的时候,少女和符灵是窝在一起睡的。后排车厢里只有一床棉被。刚开始祈说自己习惯站着睡,铃兰心里过意不去,就试探问要不要一起,弱弱邀请了金发怪人──

    然后铃兰就后悔了,因为祈不仅话多而且体温低,窝在一起就跟会抱住人的冰块差不多,让她感觉瘆得慌。

    反观祈那边,则像是找到了暖炉,舒服得像是要融化,人类少女的身体非常暖和。这么一来二去,关系自然变得要好。

    没人会对自己的储粮和暖炉过不去,再者有眼缘,祈的信任加深也是情理之中。

    正因如此,铃兰今早的时候才会被睡眼惺忪的符灵拜托,给降魔师泡热茶……虽然有被叮嘱要保持安全距离,但当看到特种车辆“雪龙吟”的驾驶舵时,铃兰还是忍不住观摩了一会儿。

    佛家僧女从小接触最多的就是维修,说对机械没造诣那是不可能的,尖端的科技造物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不禁看入迷了。

    就在她想细看那些仪表时,冷不丁有神秘的气流飞过,划出半透明的恐怖圆弧。虽然凭惊人的反应力躲过,但还是受了伤。

    “那个,对……是我自己不小心……”铃兰不愿说是被剑气划到,便顺着祈的话开口。

    ──给恩人送茶,自己没有遵守叮嘱反而受伤,还劳烦对方担心……简直是在添麻烦。

    眼前这位降魔师虽然表情凶恶,风格也简单粗暴,但意外是个好人,铃兰对他的感激是实打实的,想还他人情……结果报恩未半而中道受阻,还被冷静视线一直注视,自然慌张起来。

    “果然……”楚原昼居高临下盯了她半晌,轻声呢喃。

    上次铃兰躲开子弹时,男人也这样意味深长地说过,现在他的声音更加确信了。

    楚原昼在意的是少女刚刚的动作,能只凭肉身把祈压制住,恐怕不是偶然。

    “是心脏融合的关系吗……你的反应速度,气力都在增强,看来还要继续观察。”他把雪龙吟舱门打开,让野外的风进来,“你最近身体有什么异常?”

    见话题终于安全,铃兰想了一会,用手帕止血然后把刘海放下来,也感受着外面的冷风。

    这时祈想起似地开口:“说起来,体温……妾身昨晚抱着睡时,她的身体比正常人类要烫不少。非常暖和,连妾身尸僵的身体都快暖化了──”

    “……咦?”隐约听见了不得了的描述,铃兰连忙望去。

    “居然邀请尸体一起睡,会减寿的喔?”祈睁开一边眼睛,扶着脸颊感慨。

    “这种事……咦咦!”

    “抱歉喔。不过真是粗心的小姑娘啊,都跟你说是阴符灵了还靠近,妾身都有点感动了……”

    不管再怎么和蔼,祈始终是属阴的邪祟。虽然和楚原昼有契约在身,不能“主动”取食人类,但要是有人邀请就另当别论了。

    明明出于善心,以为和姐姐挨着睡一样,第二天才听到真相的铃兰细思极恐:难怪昨晚自己一直脊背发凉……

    楚原昼给了自家符灵一记手刀,接着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少女说道:“回到正题……还记得我们说过吗?你现在身上融合的影响已经开始体现了。”

    “体温上升,说明你的气血很足。接下来是我的猜想,人体身躯上有许多经脉,多数经脉只属于低负荷运作,通常情况一生都不会完全开发,而你现在心脏的重构,将这些低负荷运作的指令进行了覆盖……用古人的说法就是通窍、开脉,奇经八脉俱以畅通。气血旺盛,感官敏锐便是佐证。”

    铃兰想起心脏部位的链锯,想起古代“人剑合一”的理论,莫名心悸起来。

    “这种影响是好是坏……还不清楚,但毫无疑问你现在拥有着特殊力量,因此接下来──”

    黑色降魔师把自己昨天的结论倾倒而出。

    “我会对你进行特训。战斗技巧和简单的炼气法,直到你在天山讨伐前适应这种力量。”

    当初把斩尾刀带来就是为了增加手牌,如今刀剑与少女的心脏融合,楚原昼没有放着铃兰这张手牌不用的道理。

    而且在他看来,特训未必是坏事。经过昨晚的思索,他想通了,由自己来引导,让少女参与九尾讨伐。有这份功绩在,后续处理会好很多,就算镇魂塔怪罪下来,自己也能为其担保。

    即是教育,也是引导,楚原昼把特训的问题摆上台面。

    铃兰显然没明白,但她现在感激得两眼放光:“是要……收为我为弟子的意思吗?”

    “不是。我的立场很特殊,不能随便收徒。”楚原昼想起自己的学生,“但可以叫我老师。”

    “意思是……师生可以,但师徒不行?”前后矛盾的说法,让铃兰小心翼翼提问,“老师?”

    视野微微摇晃起来……这声试探的呼喊,让楚原昼稍微有些错位,他猛然看见黑影把凄凉的骨爪搭在少女肩膀上,把她包围起来──

    “老师……降魔师大人?”

    幻觉再次入侵现实,甚至比往常来得还要快。少女疑惑呼喊的期间,楚原昼视野里,人形的“残渣”也跟着把嘴唇、把它们并不存在的嘴唇高速开合起来。

    生物呢喃,生物低语,生物欢呼喝彩。

    蝉在夏季的冰雪大地上叫得欢快。

    它们将楚原昼心中的某个词语无限重复、无限渲染、无限放大开来。带着歌颂一切的狂喜,带着拥抱一切的热情。

    “师父(老师)?”

    举例而言,楚原昼眼前有个带着担忧视线的少女。

    ──蝉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将她的呼喊完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