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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黑暗浸染

    另一边,降魔师们一路下行。

    穿过铺雪的山间索道,向镇子走去。桥后并列着古老而又朴素的岩制建筑,街上偶尔还有人来往。

    刚封控没多久,镇上游客已经明显减少。雪花在路面上轻轻飘落,随即被热泵融化,升起袅袅蒸汽。

    这座小镇的建筑,主要由木质结构和红砖构成,屋顶覆盖积雪。街头有一些小吃摊,虽然游客稀少,但当地居民仍在制作着美味的小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比想象中要热闹。”

    楚原昼如此评价。

    这位黑色降魔师用冰冷的视线环顾四周,可以想象,这里平时的夜晚集市应该十分繁华。

    说起来,这里好像是比较有名的旅游景点,据说附近有一石窟,内有千百佛像,楚原昼曾听某个人谈过敦煌的风景,对方一边喝酒一边赞不绝口。

    如今那个人死了,楚原昼终于抵达了这片风景。

    他警戒着四周,视线太过锐利,附近的商贩都被吓了一跳。

    “别随便怀疑别人是妖怪啦。”

    背着武器袋,浑身符咒的少女与之同行。虽然打扮怪异,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引起注意。

    普通人很难意识到祈的存在,就算察觉了,首先好奇的,也只是对方正在“两足直立”。

    因为祈不是人类。

    虽然曾是恐怖妖怪,但现在是接近于“阴符灵”的存在。

    心情很好的她,用几乎惨白的瞳孔瞥向自己的第二任侍主。因为对方投来了视线。

    “说起来,那个女孩……总感觉你很中意她。”黑色降魔师蹙眉,“不惜动用术式,还送了张符,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是因为引力啦。”祈眯眼陪笑。

    “引力?”

    “师父曾说,所谓‘命中注定’,不是天意,而是引力……”少女望天,“那孩子,她身上有着引力……──能够顾及他人,让人们簇拥的引力……昼刚才出剑时,明明认真了对吧?那孩子可挡下了喔?”

    祈的话,让楚原昼陷入沉思。

    之前在禅院时,为了拯救父亲而闯入的僧女,他确实有印象。

    “……如果你不收手的话,那可是重创百年种的剑气咯?可她却挡在你面前──为了他人直面死亡──是个好苗子呢。”

    “你想说什么?”

    “刚才赠她符咒时,顺便看了下资质……老实说,昼。等神脏的事处理完,可以考虑收徒了。你回学院就职,不就是为了这一届的亲传吗?妾身的眼光不会错。”

    顶着白内障一般的浊白瞳孔,金发符灵看向自己的侍主。

    “那是佛门的人。”

    “可佛教讲究机缘造化。用降娄的话说,‘袖口相碰也是前世缘’。众生相遇,便是缘分……妾身与她投缘,便施术让她和家人和睦──剩下的,看她造化便是。”

    “别想多余的事。”降魔师漠然回复,“佛门的人……朝廷上面不会允许的。”

    “……张口闭口就是朝廷……昼,你真的,被束缚了呢。”

    阴符灵轻声呢喃,但被楚原昼无视了。

    黑色降魔师检查手中的日志。准确来说,是日志的复件。

    毕竟记录日志关乎当地的地脉情况,往小里说是山川走向,往大里说是一方风水,是会被严格保管起来的重要资料。

    能将这样的资料托付,足以说明小镇禅院对他们的信任。

    为了解决事件,楚原昼集中注意力,搜寻地脉分布图上的蛛丝马迹。这里到处都是“神脏”的气息,却找不到踪影,因此他推断“神脏”可能躲在地底,藏匿于小镇下方。

    最有可能的,就是热泵通道,这些供暖设施的地下部分──因此要着重调查这些地方。

    目标是──

    传说中的『九尾天狐』。

    三天前。位于降娄的“奎之封印点”崩坏,九尾的神脏外逃。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封印崩坏是人为引发。也就是说有人(甚至已经可以说是组织)在背后操纵,刻意放走了九尾的神脏。

    幕后黑手暂不得知。

    ──为了解决这个隐患,防止灾害扩大,黑色降魔师一路追到了这片白雪皑皑的土地。

    “不过真没想到。”

    楚原昼抬头望天,目光扫向被街巷与积雪拥抱的夜色。

    “……十年过去,这个小镇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是吗?妾身看不出来。”

    身旁传来困惑的声音,楚原昼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天空……远得仿佛在世界尽头。

    祈之前的一番言论,让他再度想起了“那个人”曾经提起的词语。

    『引力』。这个词,让脑海里浮现出往事──

    “你还记得……当时师父与我们在帝京分别,独自前往降娄时,她老人家脸上的表情吗?”

    “……嗯。”金发少女停下脚步,也跟着陷入回忆中。

    “妾身当然记得。”

    短暂沉默,楚原昼收回视线。随后呼出的一口雾气,在雪夜里像围巾一样缠绕在脖子上。

    热气瞬间被寒气笼罩。

    很多年前,那个女人也曾如这般,把相伴如身的黑色披风……一把盖在送行的黑发少年身上。

    记得,当时她明朗地笑着,拍少年的肩膀:

    ──我去降娄见一位老朋友,很快回来。

    “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楚原昼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那么多年过去了,昼……你始终无法忘怀吗?”

    “怎么能忘?有时我在想,如果当时能喊住她,劝她别走,是不是师父就不会死在降娄?”楚原昼轻声说,“可她还是死了,就在十年前。就在这座小镇上。”

    提起前一任侍主,阴符灵静默了良久:

    “谢谢你一直在调查……谢谢喔?但是,已经够了,昼……这话题说得太多,妾身已经腻了。”

    “──酒泉府,敦煌县,莫高镇。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地方。”楚原昼抚摸着长剑,“十年前,师父消失在这个小镇的一场神秘山火中,等朝廷找到时……现场只有她的剑还插在废墟顶端,四周一片狼藉。”

    轻轻握住剑柄……解开一层一层的绷带,扶桑剑“七枝刀”的树型锋刃上,静静流淌着寒芒。

    刀剑一出,仿佛能斩断时光。

    “……师父她可能只是失踪。就像以前一样。”符灵祈垂下眼眸,“没有证据表明她去世了。”

    “可我感觉得到。”楚原昼沉声说,“镇魂塔的结论是失踪。可当我多年前来到这座镇上调查时,我明白,师父她真的死了。”

    阴符灵抬头,眉间符咒一晃。敦煌山火就是一桩没有线索的无头案……她不喜欢刨根问底,这种感觉就像狗找骨头。

    可她还是开口了,为了解开胸口的困惑:

    “莲当年是炎国最强。前任『东皇太一』,你觉得……谁能杀她?”

    黑色降魔师凝神道──

    “……某位天灾,或者神明。”

    ──“神明”这个词,简直异常地耸人听闻。

    霎时间,天色大变,耳边仿佛有万千窸窣的呢喃在回响……!嘈杂呢喃声,如同黑暗中湿滑黏稠的血肉菌丝,潜行于狂风中……!古神的嘶鸣,无数道漆黑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诡异的黑夜仿佛在嗤笑什么,赐下苍白的雪花。

    可楚原昼只是站在原地,面色如常。

    因为他清楚。

    “那些”,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

    时间点是十年前。

    ──这个小镇,曾经遭遇过……“天灾”。

    可小镇居民一无所知,官方只声称是地脉失控的山火,整个案件疑云重重。

    ……

    再一次地,楚原昼想起了当年女人的提问:

    “你知道‘引力’吗?”

    不知道,他即答。

    “此乃为师新创之词。不过那些大学士非说我胡编乱造,死也不肯编进教材里。”女人咂舌,“这可不是我乱讲,正所谓:天之道,承乾化坤,归为众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此乃天道──引力即天道,天道即引力。”

    什么叫……天道即引力?

    他问。

    “这个嘛……”女人嘿嘿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万物皆有引力。──总之,你小子记着就是了!”

    那一天,女人激动地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也没在意,全当对方是一时兴起。再然后,那个人离开帝京,从此杳无音信。

    ……

    时隔多年,再次踏上“降娄”这片土地时。楚原昼隐约感觉,自己明白了那番话的含义。

    这个小镇埋了太多秘密。或许祈说的对,命运是相互吸引的。他们只是“凑巧”追踪着九尾的神脏,又“凑巧”故地重游。

    一切巧的简直可怕……冥冥之中有一个漩涡,徘徊在小镇上空,从中投下窥探的视线。

    楚原昼目光炯炯,回望天空。降魔师知道……这些只是“幻觉”。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宿命,九尾也好、神明也罢──

    终有一天,他要将世间的一切宿命……赶尽杀绝!

    #

    与此同时──在穿过桥头的步行时刻。

    铃兰抬头看去。天空被完全染成黑色,雪花自由翻飞,一旦捧在手心,便带走指尖的温存。

    “真有点凉耶,要是穿个大衣就好了。”

    令人寒毛直竖的冷风袭来,铃兰不由地抖了抖身子。她换了一身羊绒“维修工服”,一边按着自己肩头一边在大街上巡视着。

    小镇的长街灯光辉煌,却没有往日的人声鼎沸。

    自治区封控的消息一到,大家都开始收摊了。现在还开着店的,也在邻里间闲聊,商业街一片萧条,旅馆里倒是人满为患。

    “嘿,这不是小铃吗?”

    “……张伯。好久不见。”

    突然有人热情搭话,铃兰吓了一跳后回应。

    “这么晚咧,去啊达(方言)?”餐馆前笑着的大叔问。

    “这个……要封控了嘛,我寻思来巡逻。”

    纯白少女陪笑,她的话不假。自治区的治安工作有一半是由僧人在负责,巡逻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封控,哎。这事可闹心哟……”张伯话锋一转,“对了,明儿过你生日吧?嗨,本来想来扯干旦嘞,你要不嫌弃的话──”

    说着方言,张伯递出一个橘色的果实。

    “诶,这个?”

    “橘子嘞,好东西!我们降娄这地儿不产,南方进的货!送你嘞,你这几年忙着宣传,大伙看在眼里。哎,也没啥子可送嘞!”

    “是……是吗?谢、谢谢。那我就……”

    从餐馆大叔那收到了橘子。

    铃兰单手握住果实,橘色皮质在灯光里有股暖意。小小的橘子,和课本上的不一样,她仔细剥皮,掰走橘色的小瓣──

    “咦,好甜!”

    大概是周围在下雪,从温暖室内拿出的果肉很快凉下去,诞生了冰糖的口感……虽然想带回去给姐姐尝,但果实在路上多半会结冰,她觉得可惜。

    正品尝着滋味,铃兰忽然想起件事:

    “对、对了!张伯,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黑色披风的男人,样子有点凶,跟着一个古怪的女孩……”

    说到祈的外貌,铃兰瞬间失去语言,明明很显眼,但她现在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形象……耶?奇怪。

    ──那个“直立行走”的女孩,长什么样子来着?

    好在张伯对“楚原昼”这人有印象,是因为表情太凶,记得很清楚吗?总算有两人的线索了。

    谢过餐馆大叔后,事情告一段落。类似的闲谈在路上时常发生,镇上民众就没有与铃兰家不熟的,热情得让人讶异。

    “喔,是小铃嘞!”

    “好冷耶?”

    “小铃晚上吃了没──”

    转角迎面的下一波熟人又像是发现吉祥物一般看向铃兰。

    “好嘞,小铃!──这不是首领么!”

    “真的咧,首领?”

    是以前的同学,同龄人纷纷向铃兰打招呼。不过喊的是铃兰直播间的用户名,她实在吓了一跳。

    “话说,你们有看到一个黑披风的男人吗?眼神凶巴巴的……”

    “耶?小铃居然大晚上找男人!”“噫……看不出来呀。”

    “别、别闹!”铃兰脸红了,“你们几个!”

    面对朋友的调侃,在鼓起脸颊反击的同时,铃兰心底浮现出一丝隐隐的担忧。

    小镇里的大家还对九尾的神脏一事一无所知……铃兰想,谁也不会想到有妖魔潜伏在镇上吧。

    ──『千年种』九尾天狐。

    敌人是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神话生物,其存在的年月,可能比人类自身的历史还要悠久。

    如果放在平常,铃兰一定认为是天方夜谭,但现在不同往日,种种证据都表明,九尾的“神脏”已经潜伏到了镇上。

    当务之急是先与降魔师会合,但当铃兰准备告别朋友,继续搜寻二人组时,有人问道:

    “说起来,小铃,你姐还好吗──?之前看到她时,气色超差的。”

    “姐姐?”铃兰一愣。

    “对呀,下午在河口那边见她,摇摇晃晃的,因为太远了,没打招呼……但脸色惨白,准没错。”

    另一个同伴回忆道:

    “感觉是风寒?赶山路确实容易得……毕竟镇子外面很冷嘛,当时在镇口见她的。”

    这些话让铃兰异常困惑,印象中,姐姐下午出门确实花了很久,至于回来时的气色……自己也没怎么注意,要真是受风寒可就遭了。

    不过,有个奇怪的地方……姐姐为什么会从镇口回来?

    “……哪个镇口?”

    “南门吧,储电站附近……咦?怎么突然黑了!?”

    街道的电灯笼忽闪几下。接着就一盏一盏地并排熄灭,转瞬之间所有的光源尽数消失。整个小镇……不、整座山一下子失去光亮。

    “什么情况?停电了?”

    面对突发状况,同伴中有人大呼小叫,好在铃兰有随身带手电筒的习惯,亮白的光束滑入视野。

    “大概跳闸了吧……”铃兰自己也不确定。

    自从大力开展旅游业,镇上已很久没有断电,记忆中上次跳闸都还是三年前呢。小镇热泵中的热量在储电站转为电力,很少出问题。

    随着光源消失,周围的街道都嘈杂起来,旅馆里有人点燃蜡烛,商业街上的人纷纷感到好奇,有的聚集起来,猜测是跳闸。

    封控已经够让人神经紧绷了,还要断电,胆大的居民索性出门,端着光源吆喝……但都无济于事。周围能见度实在太低,光芒过于微弱,顶多照到两丈远。

    铃兰的视野极度受限,思维像是隐形触角一般四处试探。

    “奇怪……?”

    伸出手的话,也只能看见自己指尖的轮廓。但手电筒的光束仿佛要熄灭一般,风雪不断涌来。

    伴随人声的惊呼──站在道路正中的铃兰回过头。

    ……

    黑暗犹如蠕虫的巨口般吞噬一切,世界只有一个空洞的轮廓。

    ……

    ──简直。

    像鬼镇一样。

    少女忽然想到。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脚步却如被舔舐着一样畏缩不前。握伞的手指异常冰冷。

    铃兰顿时明白了状况……

    作为僧女修行的一环,她曾跟随姐姐到各地听经文讲座。途经自治区边界的时候,见到的笼罩在黑雪中的废墟与现在如出一致。

    “是妖气、别出门!待在室内!都别出门!”铃兰拼劲全力大吼,将同伴推到路旁的店铺,迅速将其安顿。声音划破空气。

    “危险!都别出门!快回……”

    而几乎是在说这话的下一刻,世界万籁俱寂。

    “……!”

    铃兰放声呼喊,努力组织语句,喉咙中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可她仍要高声呼叫,喊破喉咙,凭记忆跑到街道中央。

    必须发出声音……必须发出声响……只有这样,“那些东西”才会被自己吸引,不至于伤害大家。

    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听见自己的话,不接触黑雾,躲在室内也好……纯白僧女像疯了一样争取时间。

    “躲起来!别出门!!”

    铃兰的瞳孔微颤,降娄自治区有结界保护,不可能有妖气才对。可那种自己的大脑在被蠕虫啃食之感,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大脑里面异样的水声,嘈杂着蜂鸣。

    思维变得凝滞、视觉变得模糊、嗅觉味觉变得淤塞,甚至连触觉也剥离皮肤。

    以前曾学过,过量的妖气会让人产生“心障”,即认知障碍,古代也称“中邪”。想挣脱出来,最迅速的方法则是──

    用更强烈的“痛觉”来对抗。

    铃兰用仅存的理智控制牙齿咬向手背,刺破皮肤、将鲜血胡乱抹在脸上!她疯狂啃咬自己的手背……血的话要多少有多少、不够的话再撕扯皮肤。

    脸上涂抹着自己的血,铃兰的思维逐渐挣脱出来,死亡般的黑暗在下一刻远去。

    ……

    先是听觉回归,接着是触觉和嗅觉,最后是视觉。眼前一片灰白闪烁的街道光景,铃兰断断续续地原地喘息。

    手背上原本嫩白的肌肤血肉模糊,大概是自救的时候太过用力,血液不断渗出。

    嘴里呕出撕下的皮肉。

    浑身的衣襟也是一片血污。

    牙齿上下颤抖……痛觉延迟了几秒后沿着神经元一路爆炸,铃兰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

    “……”

    正想把衣袖压在伤口止血,眼前景象却让她瞳孔瞬间放大。

    蠕虫一般扭曲的“文字”、金色瑰丽的诡异“线条”……这些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眩晕的“恶语”,正逐渐聚集成一团令人不安的“实体”。

    铃兰瞳中倒映出那般景象。

    皮肤不断剥落的浴血人形,化为利爪的手指关节粗大,露出畸形肌腱。金色的线条缠绕在鼓噪的血管和惨白的骨架上。

    那个异形之物眼部凹陷、有着恐怖沟壑的大脑暴露在外,不断渗出绛紫色的血水,没有皮肤遮挡的唇齿暴露在外──双颚以超越理解的角度高速开合──

    “呃嘶嘶嘶噜噜噜啊……!”

    眼前之物正朝自己嘶吼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