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符与剑
“神脏”，古代也写作“神藏”。
所谓神脏者，肝藏魂，心藏神，脾藏意，肺藏魄，肾藏志也。而楚原昼一行人追击的『神脏』则源自于──
“已经存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年之久的怪物。”
金色天灾，九尾天狐。
传说，九尾的意识不死不灭，其尸骸更是永世不朽。没有人知道“九尾的神脏”是什么，只知道它极度危险。如今，它正仿佛鬼魅一样潜伏在这片白色大地。
自治区全面封控，朝廷想尽可能将灾害压制到最小……事件迅速发酵，铃兰家的小镇处于风暴中心，这是降魔师的说法。
“我之前重伤了它，但它的气味在这镇上消失了……推测有二，要么正冒充人类藏匿，要么潜藏在热泵通道中──『九尾』拥有吞噬地脉的能力。我们推测是后者。”
楚原昼镇定地说。
“附近的军队，包括你们佛教的达摩队，要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赶来……最快也是明天，但那太迟了。今天，必须今天把它找出来！”
“所以……”铃兰听明白了，“你们要日志……”
屋外的风雪呼啸而入──
禅院最深处的宝殿，供台顶端的佛像在灯光下闪着金光，其上方是壁画丰富的藻井。
庙堂之上，铃兰因为某个惊人事实而陷入短暂沉默。
抢在她之前，有人叹息。
“若真如阁下所说，我等也只能姑且信之。”
父亲重新站出来，眉目威仪。他双手合十，念诵佛号。
铃兰见状也和父亲步调一致，闭眼祈祷。
隐隐约约的，心脏仿佛发出了颤音，只听得整个宝殿的风铃都轻轻响动。
仪式完成，中年僧人再度转向楚原昼。就在铃兰担心要被拒绝的时候，僧人开口：
“关于阁下说的那个千年种。”
“是的。九尾。”
“那个存在的真伪，禅院现在还无法判断。你们可能在说谎，不过出于佛母大人的慈悲，我院会提供日志，但仅限今日的地脉记录。”
楚原昼听后抬了抬眉。
“……感谢，你们的协助已经足矣。”
“不过在那之前──”
僧人话锋一转。
“关于阁下擅闯我院，对大殿不敬一事。还请向佛母大人诚恳谢罪。”
#
“谢罪？”
楚原昼用冰冷的眼神环顾四周，视线在中央的佛像上稍作停留。
古铜色的莲花台上，上面的雕饰含苞待放，最上方坐着一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远远望去，如同金漆斑驳的小山。
“佛母孔雀明王像”。
终于。楚原昼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呼了口气使心平静下来。
“行吧，那按照你们的礼教。”
──象征性地后退一步。
楚原昼选择了妥协，静静将绷带一圈一圈重新缠上剑刃。毕竟把这种杀戮戾器带入禅院，可谓是对佛门和信徒们的大不敬。
很少见地，黑色降魔师收敛了锋芒，涣然冰释。
而至于盲女，见到他的模样也在一旁朝佛像低头行礼。金发女性的动作很标准，神情也十分虔诚，犹如一个真正的朝圣者。
倒是表达不好，她似乎很擅长让人产生好感。
在两人的让步下，僧人眼中的敌意弱化，宝殿的气氛顿时缓和三分。
──也正是这个瞬间。
铃兰突然注意到一个事实。在佛像供台的下方，舍利塔倒了。
那片区域放置的，本来是禅院的僧众为了能在死后继续供奉佛祖，因此而设的家族逝者的舍利塔。也利于信徒们祭祀先祖。
而就在那，母亲的舍利塔被掀倒了。
铃兰见状瞳孔微微放大，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楚原昼先前向少女开枪时激起的风压，把铃兰生母的舍利塔给掀倒了。
──之前完全沒注意到。
因为注意力都在那个杀气外露的降魔师身上，铃兰之前甚至都没发觉舍利塔倒塌了。
原来如此……
难怪父亲会这么生气。
不只是因为对方是外来的降魔师，更是因为打破了已经永久沉睡的妻子的安宁。对于十年前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而言，那也是唯一需要守护的慰藉。
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啊……
铃兰默默注视着供奉台，带着一种全新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将舍利塔扶正。她忽然觉得，十年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父亲。
正如父亲不了解她们一样。
一切还可以挽回，一切还可以弥补。这个家庭虽然有伤痕，但还没有到放弃的地步。
供奉台上的排排舍利塔，香炉上的柱香，连同桌上的供品的影子也在灯光下颤动。
蜡烛的火苗依旧如故。其形状各种各样，颜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样动来动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别离，死亡。
原来如此──
铃兰第一次听到如此之多的风铃声，在屋顶藻井上整齐一律地清脆共鸣。
降生，相逢，别离，死亡。
＃
“那么请。城镇的详细记录。”
“谢谢。”
从僧人手中接过日志后，盲女再度鞠躬行礼。
楚原昼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漫不经心转身折返。可是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眼底突然升起一股冷意，向着铃兰轻轻扫去。
“最起码，在禅院周边布结界……多加戒备。事件解决之前都要以防万一。还有，别忘了服用‘香灰’。”
香灰是禅院里用于驱邪的圣物的俗称，原本是初次使用佛门香炉时所用的香炉灰。作为素材，这些佛像座下的灰烬经法师开光后，对大部分妖怪都具有杀伤效果。
出于某种考虑，楚原昼向铃兰低声提醒。
“没有信仰的降魔师阁下，准备用禅宗的礼仪来说教么？”
“这是忠告。”
无视了空摩玄的挑衅，楚原昼背起那把造型怪异的长剑夺门而出。铃兰注视着他的远去，对方脚步中似乎总有落寞的意味。
两足直立的少女也要跟出门……正当铃兰这么想的时候，任由大褂上的符纸飞舞的祈突然转过头来。
──对方背着链锯挎包，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如同满月般让人沉沦的笑容。
“对不起喔……他是个不太通情达理的人。给二位添麻烦了。”
从微微上翘的嘴唇中可以窥见她的虎牙。至今为止一直注视谈话的她，白浊的瞳孔散发出了异样光辉。
“谢谢……”祈眯眼，“如果没有小姑娘你的努力，这场谈判，将以最坏的情况告终。”
理解到她口中“最坏的情况”是什么，铃兰瞥向父亲。
“而且……啊，刚才居然冲上来挡剑。相当勇敢呢，看得出来，你很在乎你的父亲──见证了二位亲情之爱，实在欢喜。”
“哪……哪、哪有！”
正当铃兰慌慌张张反驳时，祈静静踮起脚尖、摸了摸她的头。
“因此，这是赠礼。”
突然间的接触，让铃兰的思维中断了两秒。对方从大褂撕下一张符咒，迅速贴在了铃兰的额头上。
“咦……这是……？”
她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很可爱唷。”祈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么，告辞了小姑娘。”
“哎？”
感觉自己被恶作剧了，铃兰像受惊的小刺猬一样拼命摘下眉间的符咒纸。然而短暂接触之后，盲女已经收手，追在楚原昼身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少女回过神来，将符咒一把扯下时，降魔师们已经沿着山间道离开了禅院。
他们离开时顺手合上了大门，于是大雄宝殿终于安静下来。
＃
铃兰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古怪行动，她呆呆看向手心。
被摘下的符纸上，绘有一个写意红字。看不出是什么，总之，她感觉手心里是件艺术品。
“父、父亲大人……”
兴许是被一番言论所挑拨，她的声音中包含着些许动摇。
室内降下沉默的氛围，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道符而已，真是件晦气的赠礼……铃兰，记得收好。”
如此叮嘱后，僧人空摩玄语气重拾平静。
铃兰照做，四下无人的现在，她四肢有些不协调。
快……说些什么啊……想想要跟父亲说些什么……
沉默。
还是沉默。
父女间的隔阂始终在那里，但如果趁现在跨出一步的话──
“那个……父亲大人……”
“何事。”
“关于那些降魔师说的话……那个东西潜伏在镇上。假如是真的……”
九尾的神脏。
从神话时代到被讨伐，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恐怖怪物──九尾天狐的遗骸。
想到可能有不明正体的肉块潜伏在小镇里，铃兰就感到不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然她也觉得降魔师的话有违常识，但万一是真的……
“何必惧怕，铃兰。”
空摩玄看出女儿的想法，于是按住她的肩膀。
“这里可是禅宗的庙堂。若连我等僧人都畏惧妖魔，谁来安抚镇上的民众、守护此地呢？”
肩膀传来温度，久违的触碰，像在名为亲缘的湖面中荡起涟漪。
铃兰想去触碰那只宽厚大手，如同过去一样……但她没有动。涟漪平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的话是正确的。而且铃兰自己的心里也认为应该临危不乱。
……是的。
……我不可以害怕。
吐息，然后排除杂念……然后就听到父亲开口。
“而且。”
“铃兰，看清那把剑了吗？”
铃兰抬眼回忆。忽然才意识到父亲所问的，是之前楚原昼斩向自己时，手中所握的怪异长剑。
“嗯……是那把像树枝一样的剑吗？”
那个名作楚原昼的降魔师。
其所持有的刀剑。是把两侧各有三个分支，共七个分支的刀刃。
造型酷似一尊青铜神树，剑柄立有一只神鸟，上有云气纹修饰。树丫上铸有火轮并呈下垂状，剑身同样有一条龙盘着树干朝下驰奔。
“──扶桑剑，『七枝刀』。”
僧人沉吟道。
“相传，是大羿在射日时踩断的枝条，那树是扶桑神树，故名扶桑神剑。因有七枝，赐名七枝刀。”
“原以为只是传说，今日却见了实物……如果那并非仿制，而是真品……”男人一字一顿地思索，“其持有者的身份、难道是东……”
呢喃戛然而止，铃兰突然见父亲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也跟着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吗？”
“不……如果是这样，朝廷还真派了大人物……”僧人回归镇定，然后看向自己的女儿。
“总之，九尾一事不必担心，别再插手！”
空摩玄挥动衣袖断言。
父亲的态度猛地大转弯，让铃兰猝不及防，她虽然好奇，但还是抛出另一个的话题。
如果是沉思的父亲，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那个……链锯一样的剑呢？”
由祈携带的，可折叠型的链锯大剑。
造型像是某种暴虐的生物，龙或者蛇，总之是件让人坐立不安的武器。然而僧人似乎也不清楚。
“……咳咳，关于降魔师的话题到此为止。”
这番话仿佛突然阖上的古门，让正在思考的少女回过神来。
父女俩对视。
“铃兰，先不说这个。”
空摩玄倏然想起般说道，视线中带着犹豫。
“你姐姐……诺兰她人呢？”
没能发现长女的身影，他谨慎询问起来，像是要找回一只闹别扭的猫。
这一幕，让铃兰瞪大眼睛。
父亲和姐姐的关系一直很差。自铃兰八岁以来，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经常视若无睹，姐姐的鄙夷与父亲的沉默永远是二者见面的主基调。如今男人拘谨的态度，或许是冰释的前兆。
想道歉，但又在乎脸面，想在子女面前维持威严，却越发疏远……这便是名为“父亲”的内在。
铃兰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
期待感如同冬眠的小动物，在体内一个小凹窝里静悄悄酣睡着。
“小铃！姐姐回来了哟……话说院子里好乱呀。”
几乎是在同一刻，纯白僧女踏进了室内。
银白色的长卷发格外耀眼。
从街市回来的她，左手撑伞，右手提菜篮，肩头沾着雪，桃色瞳孔里盛满欢喜。那是一双鹿般灵动的眸子，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向人撞过来──
下一刻，鹿愣住了。
瞳中倒映出男人身影的刹那，冷漠蔓延到了整个庭院。
步伐从轻快变得清冷，就像钢铁的碰撞。
诺兰漠视地看着父亲，目光刺在父亲身上……可看到一旁紧张的妹妹，纯白僧女坚冰般的目光还是融化了。
她深呼吸，吸气，再次确认马上要说出的话语。
“怎么，死老头子，居然还有脸出现吗？”
“姐……姐姐！”铃兰想要插手。
“没事的喔，我才不跟这种人吵呢。”
诺兰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示意噤声的嘘气动作。从她的眼神中，铃兰见到了“无奈”。
就算早已失望，但为了妹妹，诺兰必须重新测试话语的重量。
那是态度，那是软化，那是妥协──声音弹了出来。
“愣着干什么？死老头子，提菜……今晚给小铃庆祝，你要做什么做什么！我现在……姑且原谅你，这段时间……”
该说不愧是一家人吗，逞强这方面出奇相像……正当铃兰担心真吵起来时，诺兰改口了。
还是那个轻率的姐姐，与父亲对话时带着嫌恶，时不时轻瞄他人动向。这番话像是某种信号，敲开了男人坚毅的脸颊。
“铃兰，我和你姐聊聊，暂时别打扰。”
一边杵着拐杖，一边被长女嫌弃，男子的面容却因此释然。短暂犹豫后，他这么说，带着决意跟在长女身后、走向内院深处。
那背影既狼狈，又坦然，还有点落寞……却高大得仿佛坚岩。
要是能好好道歉就好了。
铃兰暗中为两人祈祷。
亲缘关系的裂痕仍在那里，姐姐想必还没原谅父亲，只是顾及到铃兰的期待才态度软化……可哪怕一步也好，只要家人之间彼此包容沟通的话──
好！
独自留在原地的铃兰，像是要自我勉励一般，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今晚简直像在做梦，自治区的封控，奇怪的降魔师、家庭裂隙的修复……全都不可思议。
这样的话，只要能把九尾事件解决，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生活能回到正轨的吧？
＃
“附近的军队，包括你们佛教的达摩队，要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赶来……最快也是明天，但那太迟了。今天，必须今天把它找出来！”
突然想起了之前楚原昼的话。
“最起码，在禅院周边布结界……多加戒备。事件解决之前都要以防万一。还有，别忘了服用‘香灰’。”
虽然铃兰最开始也没有在意……但楚原昼他们真的能在黑夜中搜寻整个小镇吗……？
本地人有时都会迷路，更别提外地来客。虽然之前交付了地图，但地图年代已经太久远，热泵通道的路线有所变动，还有一些场所只有铃兰知道，得告知两人才行。
当向导的话，应该能帮上忙，香灰在仓库里也有准备，而且距离晚饭时间还有──
“时间足够。”
少女自言自语着给自己打气。虽然父亲已经说过，让铃兰不要再插手此事，但铃兰的心中就是隐隐悸动，想尽力而为。
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突然得知一个存在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怪物潜伏在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镇里，谁都会不安的。
但铃兰就是想做点什么──
这是自己的家乡，还有家人，当然想亲手保护。
同时，黑色降魔师的话，也浮现在少女脑海的一角。如同暴风雨前深蓝色海面的寂静。
“妖魔潜伏在城镇的情况首先要考虑这种可能性，先把禅院击溃的话，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大开杀戮了。”
那个时候。他的原话是──
脑海深处的回忆让铃兰隐约不安。
“原来如此。总之不像被妖魔冒充的样子。没有净化反应。”
冒充人类吗？
铃兰深感困惑。不安感如院子角落未融化的积雪一样堆在胸口。心脏不时发出不规则的声响，皮肤微微起着鸡皮疙瘩。
冒充人类的肉块……吗？
还是别想了吧。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铃兰推开庙门迎面飘飞的细雪。白发随风漫卷。
＃
“请看着我吧，妈妈……”
距离死亡还有一个时辰，少女努力寻找勇气。
“这个小镇，由我来替您守护。”
所谓神脏者，肝藏魂，心藏神，脾藏意，肺藏魄，肾藏志也。而楚原昼一行人追击的『神脏』则源自于──
“已经存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年之久的怪物。”
金色天灾，九尾天狐。
传说，九尾的意识不死不灭，其尸骸更是永世不朽。没有人知道“九尾的神脏”是什么，只知道它极度危险。如今，它正仿佛鬼魅一样潜伏在这片白色大地。
自治区全面封控，朝廷想尽可能将灾害压制到最小……事件迅速发酵，铃兰家的小镇处于风暴中心，这是降魔师的说法。
“我之前重伤了它，但它的气味在这镇上消失了……推测有二，要么正冒充人类藏匿，要么潜藏在热泵通道中──『九尾』拥有吞噬地脉的能力。我们推测是后者。”
楚原昼镇定地说。
“附近的军队，包括你们佛教的达摩队，要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赶来……最快也是明天，但那太迟了。今天，必须今天把它找出来！”
“所以……”铃兰听明白了，“你们要日志……”
屋外的风雪呼啸而入──
禅院最深处的宝殿，供台顶端的佛像在灯光下闪着金光，其上方是壁画丰富的藻井。
庙堂之上，铃兰因为某个惊人事实而陷入短暂沉默。
抢在她之前，有人叹息。
“若真如阁下所说，我等也只能姑且信之。”
父亲重新站出来，眉目威仪。他双手合十，念诵佛号。
铃兰见状也和父亲步调一致，闭眼祈祷。
隐隐约约的，心脏仿佛发出了颤音，只听得整个宝殿的风铃都轻轻响动。
仪式完成，中年僧人再度转向楚原昼。就在铃兰担心要被拒绝的时候，僧人开口：
“关于阁下说的那个千年种。”
“是的。九尾。”
“那个存在的真伪，禅院现在还无法判断。你们可能在说谎，不过出于佛母大人的慈悲，我院会提供日志，但仅限今日的地脉记录。”
楚原昼听后抬了抬眉。
“……感谢，你们的协助已经足矣。”
“不过在那之前──”
僧人话锋一转。
“关于阁下擅闯我院，对大殿不敬一事。还请向佛母大人诚恳谢罪。”
#
“谢罪？”
楚原昼用冰冷的眼神环顾四周，视线在中央的佛像上稍作停留。
古铜色的莲花台上，上面的雕饰含苞待放，最上方坐着一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远远望去，如同金漆斑驳的小山。
“佛母孔雀明王像”。
终于。楚原昼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呼了口气使心平静下来。
“行吧，那按照你们的礼教。”
──象征性地后退一步。
楚原昼选择了妥协，静静将绷带一圈一圈重新缠上剑刃。毕竟把这种杀戮戾器带入禅院，可谓是对佛门和信徒们的大不敬。
很少见地，黑色降魔师收敛了锋芒，涣然冰释。
而至于盲女，见到他的模样也在一旁朝佛像低头行礼。金发女性的动作很标准，神情也十分虔诚，犹如一个真正的朝圣者。
倒是表达不好，她似乎很擅长让人产生好感。
在两人的让步下，僧人眼中的敌意弱化，宝殿的气氛顿时缓和三分。
──也正是这个瞬间。
铃兰突然注意到一个事实。在佛像供台的下方，舍利塔倒了。
那片区域放置的，本来是禅院的僧众为了能在死后继续供奉佛祖，因此而设的家族逝者的舍利塔。也利于信徒们祭祀先祖。
而就在那，母亲的舍利塔被掀倒了。
铃兰见状瞳孔微微放大，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楚原昼先前向少女开枪时激起的风压，把铃兰生母的舍利塔给掀倒了。
──之前完全沒注意到。
因为注意力都在那个杀气外露的降魔师身上，铃兰之前甚至都没发觉舍利塔倒塌了。
原来如此……
难怪父亲会这么生气。
不只是因为对方是外来的降魔师，更是因为打破了已经永久沉睡的妻子的安宁。对于十年前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而言，那也是唯一需要守护的慰藉。
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啊……
铃兰默默注视着供奉台，带着一种全新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将舍利塔扶正。她忽然觉得，十年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父亲。
正如父亲不了解她们一样。
一切还可以挽回，一切还可以弥补。这个家庭虽然有伤痕，但还没有到放弃的地步。
供奉台上的排排舍利塔，香炉上的柱香，连同桌上的供品的影子也在灯光下颤动。
蜡烛的火苗依旧如故。其形状各种各样，颜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样动来动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别离，死亡。
原来如此──
铃兰第一次听到如此之多的风铃声，在屋顶藻井上整齐一律地清脆共鸣。
降生，相逢，别离，死亡。
＃
“那么请。城镇的详细记录。”
“谢谢。”
从僧人手中接过日志后，盲女再度鞠躬行礼。
楚原昼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漫不经心转身折返。可是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眼底突然升起一股冷意，向着铃兰轻轻扫去。
“最起码，在禅院周边布结界……多加戒备。事件解决之前都要以防万一。还有，别忘了服用‘香灰’。”
香灰是禅院里用于驱邪的圣物的俗称，原本是初次使用佛门香炉时所用的香炉灰。作为素材，这些佛像座下的灰烬经法师开光后，对大部分妖怪都具有杀伤效果。
出于某种考虑，楚原昼向铃兰低声提醒。
“没有信仰的降魔师阁下，准备用禅宗的礼仪来说教么？”
“这是忠告。”
无视了空摩玄的挑衅，楚原昼背起那把造型怪异的长剑夺门而出。铃兰注视着他的远去，对方脚步中似乎总有落寞的意味。
两足直立的少女也要跟出门……正当铃兰这么想的时候，任由大褂上的符纸飞舞的祈突然转过头来。
──对方背着链锯挎包，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如同满月般让人沉沦的笑容。
“对不起喔……他是个不太通情达理的人。给二位添麻烦了。”
从微微上翘的嘴唇中可以窥见她的虎牙。至今为止一直注视谈话的她，白浊的瞳孔散发出了异样光辉。
“谢谢……”祈眯眼，“如果没有小姑娘你的努力，这场谈判，将以最坏的情况告终。”
理解到她口中“最坏的情况”是什么，铃兰瞥向父亲。
“而且……啊，刚才居然冲上来挡剑。相当勇敢呢，看得出来，你很在乎你的父亲──见证了二位亲情之爱，实在欢喜。”
“哪……哪、哪有！”
正当铃兰慌慌张张反驳时，祈静静踮起脚尖、摸了摸她的头。
“因此，这是赠礼。”
突然间的接触，让铃兰的思维中断了两秒。对方从大褂撕下一张符咒，迅速贴在了铃兰的额头上。
“咦……这是……？”
她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很可爱唷。”祈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么，告辞了小姑娘。”
“哎？”
感觉自己被恶作剧了，铃兰像受惊的小刺猬一样拼命摘下眉间的符咒纸。然而短暂接触之后，盲女已经收手，追在楚原昼身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少女回过神来，将符咒一把扯下时，降魔师们已经沿着山间道离开了禅院。
他们离开时顺手合上了大门，于是大雄宝殿终于安静下来。
＃
铃兰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古怪行动，她呆呆看向手心。
被摘下的符纸上，绘有一个写意红字。看不出是什么，总之，她感觉手心里是件艺术品。
“父、父亲大人……”
兴许是被一番言论所挑拨，她的声音中包含着些许动摇。
室内降下沉默的氛围，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道符而已，真是件晦气的赠礼……铃兰，记得收好。”
如此叮嘱后，僧人空摩玄语气重拾平静。
铃兰照做，四下无人的现在，她四肢有些不协调。
快……说些什么啊……想想要跟父亲说些什么……
沉默。
还是沉默。
父女间的隔阂始终在那里，但如果趁现在跨出一步的话──
“那个……父亲大人……”
“何事。”
“关于那些降魔师说的话……那个东西潜伏在镇上。假如是真的……”
九尾的神脏。
从神话时代到被讨伐，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恐怖怪物──九尾天狐的遗骸。
想到可能有不明正体的肉块潜伏在小镇里，铃兰就感到不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然她也觉得降魔师的话有违常识，但万一是真的……
“何必惧怕，铃兰。”
空摩玄看出女儿的想法，于是按住她的肩膀。
“这里可是禅宗的庙堂。若连我等僧人都畏惧妖魔，谁来安抚镇上的民众、守护此地呢？”
肩膀传来温度，久违的触碰，像在名为亲缘的湖面中荡起涟漪。
铃兰想去触碰那只宽厚大手，如同过去一样……但她没有动。涟漪平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的话是正确的。而且铃兰自己的心里也认为应该临危不乱。
……是的。
……我不可以害怕。
吐息，然后排除杂念……然后就听到父亲开口。
“而且。”
“铃兰，看清那把剑了吗？”
铃兰抬眼回忆。忽然才意识到父亲所问的，是之前楚原昼斩向自己时，手中所握的怪异长剑。
“嗯……是那把像树枝一样的剑吗？”
那个名作楚原昼的降魔师。
其所持有的刀剑。是把两侧各有三个分支，共七个分支的刀刃。
造型酷似一尊青铜神树，剑柄立有一只神鸟，上有云气纹修饰。树丫上铸有火轮并呈下垂状，剑身同样有一条龙盘着树干朝下驰奔。
“──扶桑剑，『七枝刀』。”
僧人沉吟道。
“相传，是大羿在射日时踩断的枝条，那树是扶桑神树，故名扶桑神剑。因有七枝，赐名七枝刀。”
“原以为只是传说，今日却见了实物……如果那并非仿制，而是真品……”男人一字一顿地思索，“其持有者的身份、难道是东……”
呢喃戛然而止，铃兰突然见父亲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也跟着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吗？”
“不……如果是这样，朝廷还真派了大人物……”僧人回归镇定，然后看向自己的女儿。
“总之，九尾一事不必担心，别再插手！”
空摩玄挥动衣袖断言。
父亲的态度猛地大转弯，让铃兰猝不及防，她虽然好奇，但还是抛出另一个的话题。
如果是沉思的父亲，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那个……链锯一样的剑呢？”
由祈携带的，可折叠型的链锯大剑。
造型像是某种暴虐的生物，龙或者蛇，总之是件让人坐立不安的武器。然而僧人似乎也不清楚。
“……咳咳，关于降魔师的话题到此为止。”
这番话仿佛突然阖上的古门，让正在思考的少女回过神来。
父女俩对视。
“铃兰，先不说这个。”
空摩玄倏然想起般说道，视线中带着犹豫。
“你姐姐……诺兰她人呢？”
没能发现长女的身影，他谨慎询问起来，像是要找回一只闹别扭的猫。
这一幕，让铃兰瞪大眼睛。
父亲和姐姐的关系一直很差。自铃兰八岁以来，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经常视若无睹，姐姐的鄙夷与父亲的沉默永远是二者见面的主基调。如今男人拘谨的态度，或许是冰释的前兆。
想道歉，但又在乎脸面，想在子女面前维持威严，却越发疏远……这便是名为“父亲”的内在。
铃兰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
期待感如同冬眠的小动物，在体内一个小凹窝里静悄悄酣睡着。
“小铃！姐姐回来了哟……话说院子里好乱呀。”
几乎是在同一刻，纯白僧女踏进了室内。
银白色的长卷发格外耀眼。
从街市回来的她，左手撑伞，右手提菜篮，肩头沾着雪，桃色瞳孔里盛满欢喜。那是一双鹿般灵动的眸子，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向人撞过来──
下一刻，鹿愣住了。
瞳中倒映出男人身影的刹那，冷漠蔓延到了整个庭院。
步伐从轻快变得清冷，就像钢铁的碰撞。
诺兰漠视地看着父亲，目光刺在父亲身上……可看到一旁紧张的妹妹，纯白僧女坚冰般的目光还是融化了。
她深呼吸，吸气，再次确认马上要说出的话语。
“怎么，死老头子，居然还有脸出现吗？”
“姐……姐姐！”铃兰想要插手。
“没事的喔，我才不跟这种人吵呢。”
诺兰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示意噤声的嘘气动作。从她的眼神中，铃兰见到了“无奈”。
就算早已失望，但为了妹妹，诺兰必须重新测试话语的重量。
那是态度，那是软化，那是妥协──声音弹了出来。
“愣着干什么？死老头子，提菜……今晚给小铃庆祝，你要做什么做什么！我现在……姑且原谅你，这段时间……”
该说不愧是一家人吗，逞强这方面出奇相像……正当铃兰担心真吵起来时，诺兰改口了。
还是那个轻率的姐姐，与父亲对话时带着嫌恶，时不时轻瞄他人动向。这番话像是某种信号，敲开了男人坚毅的脸颊。
“铃兰，我和你姐聊聊，暂时别打扰。”
一边杵着拐杖，一边被长女嫌弃，男子的面容却因此释然。短暂犹豫后，他这么说，带着决意跟在长女身后、走向内院深处。
那背影既狼狈，又坦然，还有点落寞……却高大得仿佛坚岩。
要是能好好道歉就好了。
铃兰暗中为两人祈祷。
亲缘关系的裂痕仍在那里，姐姐想必还没原谅父亲，只是顾及到铃兰的期待才态度软化……可哪怕一步也好，只要家人之间彼此包容沟通的话──
好！
独自留在原地的铃兰，像是要自我勉励一般，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今晚简直像在做梦，自治区的封控，奇怪的降魔师、家庭裂隙的修复……全都不可思议。
这样的话，只要能把九尾事件解决，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生活能回到正轨的吧？
＃
“附近的军队，包括你们佛教的达摩队，要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赶来……最快也是明天，但那太迟了。今天，必须今天把它找出来！”
突然想起了之前楚原昼的话。
“最起码，在禅院周边布结界……多加戒备。事件解决之前都要以防万一。还有，别忘了服用‘香灰’。”
虽然铃兰最开始也没有在意……但楚原昼他们真的能在黑夜中搜寻整个小镇吗……？
本地人有时都会迷路，更别提外地来客。虽然之前交付了地图，但地图年代已经太久远，热泵通道的路线有所变动，还有一些场所只有铃兰知道，得告知两人才行。
当向导的话，应该能帮上忙，香灰在仓库里也有准备，而且距离晚饭时间还有──
“时间足够。”
少女自言自语着给自己打气。虽然父亲已经说过，让铃兰不要再插手此事，但铃兰的心中就是隐隐悸动，想尽力而为。
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突然得知一个存在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怪物潜伏在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镇里，谁都会不安的。
但铃兰就是想做点什么──
这是自己的家乡，还有家人，当然想亲手保护。
同时，黑色降魔师的话，也浮现在少女脑海的一角。如同暴风雨前深蓝色海面的寂静。
“妖魔潜伏在城镇的情况首先要考虑这种可能性，先把禅院击溃的话，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大开杀戮了。”
那个时候。他的原话是──
脑海深处的回忆让铃兰隐约不安。
“原来如此。总之不像被妖魔冒充的样子。没有净化反应。”
冒充人类吗？
铃兰深感困惑。不安感如院子角落未融化的积雪一样堆在胸口。心脏不时发出不规则的声响，皮肤微微起着鸡皮疙瘩。
冒充人类的肉块……吗？
还是别想了吧。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铃兰推开庙门迎面飘飞的细雪。白发随风漫卷。
＃
“请看着我吧，妈妈……”
距离死亡还有一个时辰，少女努力寻找勇气。
“这个小镇，由我来替您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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