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其二

    孙融到尚书省吏部办理了解印交割，坐上自己的偏幰牛车，出了宫门，上了铜驼大街，吩咐车夫向李仆射府邸驶去。铜驼大街上车来人往，热闹非凡。孙融第一次以自由之身体会着这市井百态，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个人影从侧面蹿了过来，碰在了拉车的牛的角上，一头栽倒在地。幸亏那牛训练有素，立即停止了前行。行人一见出事了，都围了过来，远远地观望议论着。

    孙融微微一笑，凝目望去，只见倒地的是一位发黄肤白、身材窈窕的女郎。女郎身穿紫色长裙，头上梳着飞天髻，髻上别着一支琉璃云雀钗。那女郎正用蓝汪汪的大眼睛偷觑孙融，没想到孙融的目光也正好看了过去，两道目光隔空撞在了一起。那女郎俏脸一红，发作道：“你这人真坏，把别人撞倒了居然还在笑。”孙融暗想：“这女郎身穿紫裙，必然来自贵族之家，只是不知道她故意撞我车辆是想干什么？”正要答话，却听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嗓音笑道：“禅音郡主啊，孙洗马有诸葛之智。你在他面前玩假摔，岂能瞒得过他的慧眼。”躺在地上的禅音郡主脸上一红，从地上骨碌爬了起来，跺脚道：“李叔叔，你瞎说什么呀？人家就是摔倒了嘛。”孙融也赶紧跳下车来，冲着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尚书仆射李冲一抱拳，说道：“正要前去贵府拜访李仆射，这倒巧了。”李冲笑道：“老夫专程来寻你，这要不巧也不行啊。”两人都笑起来。

    李冲说道：“孙洗马就上我的车吧。禅音郡主，咱们就此别过。”禅音郡主赶忙说道：“李叔叔，你刚才乱说了，想一走了之可不行。我也要上你家去！”李冲意味深长地冲禅音郡主一笑，装着没注意禅音郡主被他笑得绯红的脸，就向二人指了指旁边的一辆豪华宽敞的通幰大牛车，率先踩着趴在地上黑如木炭的昆仑奴上了车。孙融让禅音郡主先上车，禅音就第二个上去了。孙融却不肯踩着昆仑奴，知道李仆射的车是两边开门的，径直绕到另外一边上了车。禅音郡主心中大悔：“早听说他事事与众不同，我该让他先上车，学他的样就好了，何必给他留个不好的印象。”

    牛车缓缓地行驶起来，四围的帐幔隔绝了外界的杂乱和噪音。李冲微笑着说道：“禅音郡主既然能碰撞到孙洗马的车，自然不用老夫介绍孙洗马了。但孙洗马似乎对禅音郡主不熟。

    禅音郡主是章武公主和洛州刺史穆泰大人的女公子，最是性情豪爽的人，喜欢游侠在外，偏生还博识善文，打小就很受陛下宠爱！”孙融见禅音郡主一直红着脸，心里想：“章武公主虽然不是皇帝的亲姐姐，却也是地地道道的皇室宗亲了。但听说她郎君穆泰一直非常抗拒汉化，私下仍然自称丘穆陵泰，谁叫他穆泰就跟谁急；而李大人却是皇帝汉化革新的主要谋士。只怕这禅音郡主别有所图。”对禅音郡主拱了拱手，笑道：“孙融今天已经解印交割了，不再是太子洗马，却没想到还有荣幸见到郡主。”

    禅音郡主撇了撇嘴，说道：“朝中一直传言，孙洗马从来不说假话，不畏强权，怎么今天有点见面不如闻名？你一个连皇上的面子都敢公然驳回的人，见我这么一个小小女郎，有啥好荣幸的！”孙融见这郡主丝毫没有骄矜之气，说话又如此直白，不由好感大增，拱手肃然道：“郡主说的是，是孙融未能免俗了！”

    李冲听着他二人这对话，不由感到好笑。他了解这两个人的性格，知道一个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另一个是持正不阿，严以律己，倒也不以为奇，就玩笑道：“郡主对孙郎君如此了解，看来察访不是一天两天了。”禅音郡主本来已经如常的脸色又腾地红了，睁着一双蓝汪汪的大眼睛，瞄定李冲，正要发作，却突然叹道：“李叔叔你笑起来可真好看啊，怪不得当年文明太后离不开你，连皇上都是靠你在文明太后床上强保下来的。”

    虽然李冲当年靠跟文明太后的床戏保下了要被废掉的当今皇帝拓跋宏是朝廷里尽人皆知的事情，大魏的社会风气也很开放，但禅音郡主毕竟是还年幼的晚辈，突然提起他年轻时候的这些“壮举”，还是让李冲措手不及，老脸一下子火烧火燎，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禅音郡主见在朝廷如日中天、威名赫赫的尚书仆射、太子少傅李冲白净的面皮突然变得绯红，颇为狼狈，不由得大感有趣，顿时格格娇笑起来。

    孙融入朝时，皇帝早已掌握朝政，很少有人再敢在外面议论当年的事情，所以他反而是第一次听闻这一大秘闻。虽然听得吃了一惊，没想到社稷大事居然会有如此儿戏的时候，但他看出李仆射被这个口无遮拦的郡主搞得下不来台，赶忙转移话题问郡主道：“郡主今天有意冲撞在下的车辆，却不知道是为了何事？”此话一出，刚才还在格格娇笑的郡主突然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孙融莫名其妙地看着郡主，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变得又羞怯又尴尬；李冲则看着这一个痴一个傻的一对青年男女，终于从自己的狼狈中解脱出来，忍不住抿嘴微笑，跟从笑声中陡然遭遇尴尬的禅音郡主恰好掉了个个。三个人各有各的好笑，也各有各的尴尬，车厢里一时沉寂下来，气氛显得很诡异。

    李冲心想：“这郡主必是平时听了朝中对孙融的种种传言，美人爱英雄，芳心暗许了。今天听得孙融解职归田，情急之下就故意来撞孙融牛车，指望借此两人认识起来，方便以后交往。须得尽快把她打发了，我和孙融才好商量大事。”想到此，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孙郎君今年贵庚啊？怎么还没有成家呢？”

    果然，那禅音郡主立即支楞起耳朵，专心听起来，把那份窘迫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孙融一怔，回答道：“在下已经虚度了二十五个春秋。孙融此生，志在求道，不敢攀扯苎萝，误其芳华。”李冲笑道：“大道不孤，修者也有结道侣一说。有那良伴，却也别错过了。”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禅音郡主一眼。孙融拱手说道：“承教承教。”李冲又笑道：“郡主很好奇：你年纪轻轻就身为朝廷命官，何等尊贵，却怎么在立了大功的时候急流勇退呢？对吧禅音郡主？”郡主也忘了害羞，大眼睛一闪一闪地，说道：“对啊，大家都说你古怪！”孙融微微一笑，说道：“做朝廷命官有啥尊贵的？”禅音郡主一愣，说道：“依你说来，那朝廷的命官，不比农夫牧人高贵了？”孙融笑道：“是啊，他们哪里高贵了？他们不也是五脏六腑臭皮囊吗？没有比农夫牧人多一脏；他们不也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吗？没有比农夫牧人多一识。而且，就算多出一脏一识，那也是长生天的功劳，跟他自身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是身份不同而已。朝廷命官有什么好尊贵的？皇帝有什么好尊贵的？”

    禅音郡主呆呆地看着孙融，说道：“所以，你在重臣面前也不卑下，你在皇帝面前也不卑下；你在农夫面前也不矜伐，你在奴隶面前也不矜伐。听说你曾经买过一个女奴，买后给她脱了奴籍，就给些钱财让她走了。刚才上车，连昆仑奴你都不肯踩踏。尽管李叔叔贵为仆射，却不肯踩踏良人，专门换了昆仑奴以做上车的垫脚，你却还是认为他做得不对，是吗？”

    孙融听得大为头疼，抱歉地看了李冲一眼，说道：“李仆射身为国家柱石，其举止必须顺应世道人心，比不得孙某只管一心向道，能够率性而为。”禅音郡主却定定地看着孙融，两眼放光，说道：“你一身了不得的本事，却甘居末流，既不阿附权贵，又不糟践苍生，真是世间奇男子！”面对郡主异常奔放的话语和噬人的目光，孙融满脸潮红，期期艾艾地想说又说不出来啥，想着穆禅音这性情还真奇葩，突然就脱口说了一句：“你…你…你…也是世间奇女子！”话一说完，两个人一下子都呆了，两张脸变得通红。

    李冲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郡主啊郡主，老夫这一生就没服过谁，今天却不得不服了你！孙融从来都是天崩地裂我自悠然的性情，今天却被你逼得狼狈不堪，让老夫大开眼界！哈哈哈哈哈…”禅音郡主哼哼道：“人家哪里逼他了？”李冲笑道：“好了，你要打听什么就赶紧问孙融吧。到了我家，我还要跟孙融叙叙旧情，就不能让他陪你了。”郡主问道：“孙郎君以后是留在京里呢还是往哪里去？”孙融说道：“拜别完李仆射，孙某就要离京，回终南山看师傅去。”郡主大喜，说道：“我终日无事，正想出去逛逛，咱们结伴而行吧。”孙融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冲抢先说道：“这个万万不可。你要不让我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我知道了，我就一定不会让你这么离开。不然，你路上出点啥事，章武公主非拆了老夫的破宅子不可！”禅音郡主闹着不依，但李冲始终板着脸坚决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