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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其一

    大魏太和十八年,从初春到岁末,鲜卑皇帝拓跋宏接连下诏,宣布迁都洛阳,改穿汉服,说汉话,行汉姓,通汉婚,仿照汉制推行门阀制度,天下大震。士绅官民各持所见,骚动不安;朝廷中国(鲜卑)汉之争也日趋激烈。太和二十年八月,大魏太子元恂利用皇帝离开洛阳巡幸嵩山的时机,杀死太子中庶子高道悦,意图调兵返回旧都平城,割据恒朔二州。太子洗马孙融上书告变,领军将军元俨紧急封锁都城平叛,自夜至昼方才平息。魏帝接报,佯装若无其事,继续东行,到达汴口,当夜突然下令车驾西返,连夜疾驰,赶回洛阳。

    魏都洛阳清徽堂。大臣们正襟危坐,气氛异常紧张。后排一位年轻汉人官员,命宫饱满,神情庄重,身穿绯色朝服,伏地叩首,说道:”太子年方十四,如初升之旭日,蛰伏之幼龙。虽有过失,实为微臣等匡助不力所致,终究可以规正。微臣祈请陛下降臣等辅佐不力之罪,予太子改过自新之机。“

    皇帝面色冷峻,看向前排的一位身穿绛色朝服、两鬓斑白却身材修长、姿容俊美的汉人大臣,问道:”李仆射的意见呢?“李仆射顿首说道:“微臣身为太子少傅,有负陛下重托,恳请陛下治臣之罪!”李仆射旁边一位同样穿着绛色朝服年龄也跟李仆射差不多却高鼻深目的鲜卑大臣也叩首道:“臣也请陛下治臣办事不力之罪!”

    皇帝面露愠色,声色俱厉地说道:”朕在考虑天下的安危,你穆亮、李冲,一个司空、太子太傅,一个仆射、太子少傅,却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当骑墙派,盘算着自己的后路!我们拓跋鲜卑本来不过是大草原诸族中微不足道的一支,大魏今日却能够雄霸天下,凭借的是什么?凭借的就是从太祖皇帝起就一直致力于汉化!汉人体魄不如我国人,兵甲不如我国人,马匹不如我国人,甚至连生儿育女也不如我国人,但汉人却掩有天下最富饶之土地,拥有数量最众多的人口,产出粮食绸缎瓷器等最丰富的物产,处处鸟语花香,城城雕梁画栋;而我北方各族,在我大魏立国以前却日益贫瘠,颠沛流离,常常靠劫夺为生。百姓不是死于饥馑,就是死于战乱。我们差在哪里?不是差在武备,而是差在文教啊。汉人搞出了一整套教化之道,让世人能够各安其位,结束了社稷的混乱蒙昧。我大魏自开国以来,列祖列宗都在学习汉人的文教之道。太祖道武帝开国奠基,靠的是离散部落、分土定居、息众课农的汉化创举;世祖太武帝征战一生,打下我大魏无边疆域,他首先抓的就是文教!他重用汉臣崔浩,齐整人伦,分别姓族,制订礼乐法度,尊孔重道,这才奠下了我大魏一统天下的根基。我大魏要想承继并且光大世祖的基业,做到千秋不替,就必须进一步汉化!二则,汉人数多而聪慧,而今南方岛夷(当时北魏对南方汉人的蔑称)未附,天下还没有最终平定,汉人归心是我们压倒南方僭主的最重要国策,汉化是保我大魏江山永固的千年大计。太子狂悖,无君无父,这只是一个方面。真正可怕的是,他愚蠢傲慢,根本不懂汉化国策对江山社稷的重要性。如果太子不废,他当了皇帝,汉化国策就要被废,天下又会陷入胡汉之争。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朕死后国家重现十六国之乱吗?!”

    皇帝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几乎是在吼了。众大臣见皇帝已经口不择言,而且第一次直呼他一向敬重的少傅李冲的名字,无不大惊失色,人人噤若寒蝉。

    这时,一位身穿紫色朝服、肤白发黄、老态龙钟的大臣说道:”太子图谋不利国家,固然当废;太子少傅李大人、太子洗马孙融也罪在不赦!”众人一听就知道是鲜卑宗室领袖东阳公元丕,顿时有几位鲜卑大臣齐声附和道:“丕公所说极是,既然要废太子,理应同时降罪于李仆射、太子洗马!”

    皇帝见一帮鲜卑大臣不提同样是鲜卑人的太子太傅穆亮的责任,只一味要扳倒汉人大臣,公然在朝堂上搞国汉之争,忍不住鼻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连朕这为人父者,尚且不能规正于他,何况臣下。此事再也休提。太子无道,更不能承继大统,必须废去!孙融日常对太子多所谏诤,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有功于社稷,应该赏赐!孙融,朕赏你点什么呢?”先前那身穿绯色朝服的年轻官员俯首说道:“微臣身为太子洗马,在太子有失时不能匡救,在太子被废黜时不能谏诤,实在惶愧。微臣愿意回归山野,在躬耕之间深思己过。”

    众大臣愕然,都不由得心中嘀咕道:“这孙融果然与众不同:摊着这天大的好事,他还非得去触怒皇帝!”就听皇帝厉声道:“你这是在埋怨朕无情无义、刚愎自用吗?”孙融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微臣有负陛下重托,陛下没有治臣的罪,臣感恩不已,岂敢有怨于陛下?臣不过是难以自处,退身以求自安,祈请陛下成全。”李冲俯首奏道:”太子被废,洗马受赏,确实不合为臣之道。孙洗马所奏,合于礼仪,是臣子应有的本分。“元丕心头诧异:“孙融明明是你李冲安插在太子身边的耳目,却怎么自己人搞起了自己人?哦,是了,想来你怕皇上治罪于你,只好丢卒保车了。其实以皇帝对你的信任,他怎么可能牵连于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明白了这一层,也不吱声。

    抬头看看那些一脸木然的大臣们,再想着即将被废的太子,皇帝叹了口气,突然间有点兴味索然,挥挥手道:“孙洗马既然要弃朕而去,就随你吧。散朝!”

    众大臣小心翼翼地退出清徽堂,见到碧蓝蓝的天,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情才放松下来。穆亮紧走几步,凑到元丕耳边轻声问到:“丕公,李冲赶走孙融,自废耳目,莫非有什么阴谋?”元丕轻声说道:“丢卒保车罢了。这孙融虽然年青,但行事却极为老辣,在几件大事上都锋芒极盛却又谦卑内敛,所以尽管为人特立独行,倒累积了不小的人望,连陛下都多次私下赞他定力超凡,不偏不倚。如果在朝中日久,恐怕很快会成为朝廷重臣,幸亏被李冲赶走了,说不定是帮我们去了一个大敌。须陀那厮躲起来了吗?”穆亮低声道:“已经离京藏匿了,丕公尽管放心。”

    元丕叹了口气,说道:“你让人转告那位爷:不要再折腾了!管它什么国人汉人,谁的天下。他皇帝都愿意,我们做臣子的有啥好争的。而且,皇上曾经私下告诉我,说列祖列宗之所以施行汉化,逐渐放弃鲜卑语言和鲜卑文字,除了推崇汉学外,还有不得已的苦衷,说这关系到我们拓跋鲜卑的根本历史地位。所以我虽然想不通皇帝们为什么要背叛祖宗,也想不通学汉猪们那些腌臜东西有啥用,但我想他们是皇帝,没理由不为我们的社稷好。我听说那位爷为了恢复我们鲜卑人的生活,要把汉人赶尽杀绝,甚至勾结秃发支系的逆贼,不惜要毁掉圣武皇帝以来列祖列宗的宏图大业。这简直丧心病狂了,万万不可!他要是不听劝告,我就只能跟他割袍断义,也不惜大义灭亲了!”

    穆亮一怔,说道:“大人说的是神元皇帝吧?秃发支系逆贼也是圣武皇帝之后啊。”元丕哼了一声,说道:“我说的就是圣武皇帝!”穆亮惘然,见元丕不再说下去,也不敢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