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单细胞
毫无疑问，这里不是地球。
淡红色的天穹上漂浮着零零散散的洁白云朵，曾经那个熟悉的世界仿佛早已消失在了无穷远的天际，背着大箩筐的青年望着这一切怔怔出神，良久才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低下头去，撑满他眼底的巨坑直径超过一千米，它被称为“天井”，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或者说，也许它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青年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眼里除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还有着深深的疲惫和迷茫。
他站在嶙峋的天井边缘，放眼望去，成百上千个围绕天井开凿出的石台高低错落，它们之间摆放着一个个梯子，数千名工人拥挤着，如同蚂蚁一样在上面来回爬动。
他们身上都穿着深蓝色工服，额头烙印着四位或五位数字，背上足有一人高的大箩筐极为显眼。
这些人里有的人年轻力壮，有的人却已是白发苍苍。
天井边缘处，两名强壮的工人扛起悬挂的钟杵，用力撞向面前的青铜大钟，震耳发聩的钟声很快传遍了天井。
听到声音的工人们立刻神情紧张起来，他们感受着地面传来的震动，迅速跑向附近的岩壁，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上面的金属长钉，把身上的锁扣系在了上面。
要是稍有不慎，他们便会掉进脚下择人而噬的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看到周围人的动作，回过神来的青年利落地跑向一根长钉，双脚踩着岩壁上凿出的凹陷，把腰上的锁扣系好。
他双手死死抓着长钉，缓缓将肺里的空气吐了出去。
随着地面的颤动加剧，他耳边传来了友人慌张的声音。
“来了，快抓稳！”
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断了一臂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跑到一根长钉旁，那只独臂却怎么也没办法将锁扣固定上去，豆大的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滚落，混杂着灰尘和泥土向着无底的天井落去。
“五七叔！”青年面露焦急地喊了一声，正要过去帮忙，忽然间一阵强大的吸力从天井下方传来，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了眼前的长钉。
刹那间飞沙走石，强大的风压在耳边呼啸，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龙卷状的灰尘遮天蔽日，带起许多锋利的砂石，这些细小的砂石不断拍打在青年粗糙的脸上，带出许多道细小的伤口。
就在他感到窒息的时候，风渐渐停了下来，他慢慢睁开双眼，却见那边的独臂中年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青年嘴角抽动了几次，想起不久前中年人笑着分自己食物的画面，他用力在面前的岩壁上砸了一拳，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吸入大量气体的天井忽然寂静了下来，周围一些细小的沙尘开始浮起。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青年周围的一切逐渐陷入了失重状态，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取下了锁扣，把绕在腰间的锁链全部展开后再次系了上去。
“咕咚。”
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天井底部有若隐若现的光芒浮现，上千块大小不一的半透明矿石从坑底喷涌而出。
这些大小不一的矿石呈现出浑浊的蓝白色，里面似乎封存着某些东西。
从较为通透的部分，青年勉强能认出里面的东西：用古老文字写成的书本、各种植物的种子、各式各样的金属器具、甚至还有破损的电子元件……
他知道，这些封存于琥珀般的矿石里的东西都属于旧纪元——他记忆里的地球。
看着这些熟悉的造物，青年的眼里多了一抹怀念，那时候的他还叫林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机械设计专业的毕业生。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林玖自语着摇了摇头，双腿在岩壁上用力一蹬，在这短暂的失重时间里如同风筝般飘向那些矿石。
巨坑旁的所有人都作出了同样的动作，搬运这些矿石就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
林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矿石，其中一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认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个罐头，一个肘子罐头。
被封存在里面的罐头看起来还很新，像是刚从货架上被人取下来似的。
失重状态下的林玖小心躲避着正在上升的矿物，来到那颗矿石面前。
趁着没人注意，林玖迅速伸手将矿石抓到身前，从背后的箩筐里拿出小锤，用力将其敲碎，然后把罐头塞进了衣服里。
很快，接近一人高的箩筐被装的满满当当，林玖把锁链取下后扔了进去，如同宇航员般飘向巨坑上方。
落地的林玖整理好堆积在箩筐里的矿石，确保它们不会因重力碎裂，这才一步步走向远处的称重站。
随着他的移动，重力逐渐恢复了正常，林玖能感觉到背上的箩筐越来越重，他踩在泥土上的脚印越来越深。
按照他的估算，这些矿石加起来至少有两百公斤重。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向前走去。
在林玖前面不远处，一个背着半框矿石的老人正吃力地走着，忽然他脚下一崴，不小心摔倒在地。
眼看监工正在靠近，喘着粗气的老人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双手用力撑着地面，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拿着鞭子的监工走到了老人身边，他看上去很是强壮，蓄着一嘴浓密的胡须。
“老不死的，给老子起来，谁让你只背这么点了？”
“哎哎哎，这就走，我这就走。”老人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扬起鞭子的监工，接连应和了几句，颤抖着身体一点点站了起来。
“快滚。”
监工手里的鞭子呼啸着甩出，在老人身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老人发出一声闷哼，慢慢低下头向前走去。
“给老子快点！”脸上写着不满的监工再一次扬起鞭子，却看到一个青年挡在了老人身前，看清青年额头的编号后，他厌恶地开口喝道：
“0952，活腻了是吧？”
林玖不卑不亢地看向监工：“剩下的量我会帮他完成。”
监工闻言不屑地耸了耸鼻子：“你？呵，不用了，正巧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话音刚落，他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这一下结结实实抽在林玖身上，一阵灼辣的疼痛感袭上心头，他咬了咬牙，丝毫没有动摇。
眼看林玖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痛叫着求饶，监工顿时感到一阵无趣：“啧，真没意思。”
说完，他转身走向了远处。
“孩子，”老人自责地拍了拍林玖的肩膀，眼里满是歉疚，“你快走吧，再耽误的话，会被扣钱的！”
林玖转过头看向眼前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眼里有些不忍，他默默将老人额头的编号记下，开口说道。
“剩下的我会帮您背的，您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咳咳，”老人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摆手，“我自己的情况我清楚得很，你快走吧。”
林玖没有多说，轻轻摸了摸阵阵发痛的胸口，抬脚向前走去，可他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咚”的一声。
林玖立刻转过身去，只见刚才的老人背靠着箩筐坐在泥土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皮肤寸寸龟裂，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渗出的细胞液晕成了深色。
“你怎么了？”林玖立刻放下背包，跑到了老人面前蹲了下来。
只见老人的浑浊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脸上浮现出解脱之色，他向天空伸出枯瘦的手，呢喃道：
“巨神啊……”
下一秒，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泥土上，脑袋一歪，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林玖愣了愣，眼前这个老人就这么死了。
看着老人的尸体，林玖眼里的某种情绪更浓了些，他蹲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
“咔嚓。”
随着时间推移，老人全身皮肤彻底皲裂开来，露出了下面质地如果冻的半透明“肌肉”和“骨骼”。
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从皮肤开始，这些结构逐渐融化成了液体，随即冒出一阵阵白气。
林玖知道，再过不久，地上只会留下一地粉末和一件带着编号的衣裳。
已经司空见惯的其他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从林玖身边走了过去。
林玖用双手在泥土上挖出一个小小的坑，最后从满是液体的泥土上，拿起了那件沾着泥污的衣裳，将它埋了进去。
“0251，安息吧。”
在监工察觉到异常前，林玖背起沉重的箩筐，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动了天井边的泥土，把许多无人认领的工作服卷进了逐渐安息的天井。
林玖今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样机械般的劳动每天都要持续近十二个小时，否则获得的微薄薪水不足以支撑这群他们这群可怜人的生存。
在这个国度，林玖只是他们中的千万分之一而已。
不，也许他们已经不能算作“人”，他们是构成这个时代的最底层，是名副其实的“单细胞”。
……
深夜的天幕上点缀着数不清的星星，黯淡的满月挂在那里，向着远处缓缓挪动。
边缘镇外的垃圾站前，满是坑洞和划痕的铁皮大门紧闭着，围墙后面成堆的旧纪元废品堆积成山。天井产出的废品会被运往这里，等待着定期清理。
这些废品几乎都是无机物：不堪一用的板材、残缺不全的书本和纸张、用途不明的废弃金属、还有大量损坏的塑料制品等。
数十个五六米高的废品堆中间，是一幢破旧的单层小屋。
透过不同颜色的玻璃片拼凑出的窗，能看到逼仄的小屋里挂着的那盏昏黄的电灯，以及它照亮的，堆放着各种图纸、金属零件和书本的工作台。
小屋东面靠墙的是一张简陋的铁床，床上摆放着整洁的床单和粉红色被褥，还有缝补过的小熊玩具。
小屋另一侧是镶嵌着自制水槽的厨台，以及显然是被人拼凑而出的冰箱。
房间拐角处则有一个被蓝色塑料帘遮住的浴缸。
这些东西挤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显得满满当当。
“哥，疼吗？”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边心疼地询问着，一边小心地用酒精擦拭着林玖背上的伤口。
结束了工作的林玖坐在工作台前，微微笑了笑。
“不疼。”
“你骗人！”
给他包扎上药的女孩正值豆蔻年华，有着一双灵动的深棕色眼睛。与瘦削的林玖相比，她的脸颊明显红润许多，甚至还带着些婴儿肥，柔顺的黑色长发此刻正安静地趴在她瘦削的肩上。
尽管超过十二个小时的体力劳动已经让林玖无比疲惫，但在妹妹面前，他不想表现出一点疲态。
黑发棕眸的林玖声音温和地讲述道：“你知道吗，在旧纪元，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每天都要背着重重的书包去上学，那里有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作业，等到毕业了，也许还会有干不完的工作，不过比起现在，那里可以说是天堂。”
林可儿用纱布擦拭着林玖的伤口，大眼睛里浮现出好奇的光芒，她开口问道：“哥，什么是天堂呀？”
林玖一本正经地说道：“旧纪元的一些信仰者坚信，只要一生行善积德，死后就会去往美好的天堂，可要是做了坏事，是会下地狱的。”
“哦，那地狱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林可儿把纱布扔进垃圾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什么是信仰？”
听到这句话，林玖想起了那位在他面前死去的老人。叹息着看向放在工作台上的那本《巨神录》，它讲述着“巨神”创造世界的故事，是巨神信徒们的必读书籍。
他摇了摇头：“信仰就是一些人自发信奉敬仰神明的行为，不过我可不信那些东西，要说信什么的话，我只信科学。”
“又是科学，玖哥老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林可儿嘟了嘟嘴，有些不以为然地爬上了她的小床。
察觉到话题似乎变得无趣，林玖笑道：“我给你继续讲机械设计原理吧。”
他一边说话，伸手拉开了堆满破书的抽屉，从暗格里拿出了一本泛黄的笔记，笔记本下面是一把上了膛的格洛克18-C手枪。
听到机械设计这几个字，林可儿的小脸顿时就皱成了一团，她钻进被窝，用被子遮住了半张脸。
“可是我想接着听三十年河这边三十年河那边的故事。”
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两只大眼睛，期待地望着林玖，撒娇似的哼了起来。
“好吧，”林玖无奈地把笔记放了回去，捏着眉心问道，“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来着？”
“退婚！”
“哦，对，退婚……”回忆了一番后，林玖轻声开口道：“注意听，这个男人叫小帅……”
尽管林玖讲故事的能力很糟糕，林可儿却也能听得入迷，在林玖滔滔不绝的讲述下，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夜很快深了下来，窗外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林玖打了个哈欠，发现此时的林可儿已经不知不觉睡得很熟了。
他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起身来到床前，给妹妹盖上了被子，随后他回到工作台前，看着面前那一沓乱糟糟的图纸，用力靠在了椅子上。
“已经两年了。”林玖用小臂遮住额头，有些焦躁地低声自语道。
他缓缓坐直身体，凝视了片刻林可儿的脸，想着自己当初如果能和女神结婚再生个女儿的话，会不会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算了，谁会喜欢我这样的理科男呢？”
林玖耸了耸肩，自嘲着摇了摇头，扭头看向餐桌上所剩无几的罐头，感到有些担忧。
这次“天井喷发”带来的物品里，保存得较为完好的罐头更少了，至少他这次只私藏了一罐回来。
虽然他这样的“单细胞”只依靠摄取细胞液也能生存，但食物依然是最简单便捷的能量来源，这些来自旧纪元的罐头自然是抢手货。
“食物越来越少了，照这样下去……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感到担忧和迷茫的林玖走到工作台前，从暗格里取出手枪，熟练地将它拆散，又将它重新组装起来，就这么机械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摆放在他手边的笔记本上，清楚记录着一条条可能回地球的方法，但它们后面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叉”。
“能想到的方法几乎都失败了……”
他瞥了一眼浴帘旁边的置物架，用大小拇指揉了揉太阳穴：“细胞液也快不够用了。”
林玖用粗糙的手掌拿起手枪看了片刻，用力抿了抿嘴唇。
想起善良的7叔和那个倒在地上的老人，林玖握着手枪的手掌越来越用力，指节都微微有些发白。
他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妹妹，大拇指慢慢爬上了扳机，他转过手腕，把手枪对准自己，双眼看着黑黝黝的枪口，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淡红色的天穹上漂浮着零零散散的洁白云朵，曾经那个熟悉的世界仿佛早已消失在了无穷远的天际，背着大箩筐的青年望着这一切怔怔出神，良久才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低下头去，撑满他眼底的巨坑直径超过一千米，它被称为“天井”，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或者说，也许它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青年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眼里除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还有着深深的疲惫和迷茫。
他站在嶙峋的天井边缘，放眼望去，成百上千个围绕天井开凿出的石台高低错落，它们之间摆放着一个个梯子，数千名工人拥挤着，如同蚂蚁一样在上面来回爬动。
他们身上都穿着深蓝色工服，额头烙印着四位或五位数字，背上足有一人高的大箩筐极为显眼。
这些人里有的人年轻力壮，有的人却已是白发苍苍。
天井边缘处，两名强壮的工人扛起悬挂的钟杵，用力撞向面前的青铜大钟，震耳发聩的钟声很快传遍了天井。
听到声音的工人们立刻神情紧张起来，他们感受着地面传来的震动，迅速跑向附近的岩壁，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上面的金属长钉，把身上的锁扣系在了上面。
要是稍有不慎，他们便会掉进脚下择人而噬的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看到周围人的动作，回过神来的青年利落地跑向一根长钉，双脚踩着岩壁上凿出的凹陷，把腰上的锁扣系好。
他双手死死抓着长钉，缓缓将肺里的空气吐了出去。
随着地面的颤动加剧，他耳边传来了友人慌张的声音。
“来了，快抓稳！”
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断了一臂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跑到一根长钉旁，那只独臂却怎么也没办法将锁扣固定上去，豆大的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滚落，混杂着灰尘和泥土向着无底的天井落去。
“五七叔！”青年面露焦急地喊了一声，正要过去帮忙，忽然间一阵强大的吸力从天井下方传来，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了眼前的长钉。
刹那间飞沙走石，强大的风压在耳边呼啸，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龙卷状的灰尘遮天蔽日，带起许多锋利的砂石，这些细小的砂石不断拍打在青年粗糙的脸上，带出许多道细小的伤口。
就在他感到窒息的时候，风渐渐停了下来，他慢慢睁开双眼，却见那边的独臂中年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青年嘴角抽动了几次，想起不久前中年人笑着分自己食物的画面，他用力在面前的岩壁上砸了一拳，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吸入大量气体的天井忽然寂静了下来，周围一些细小的沙尘开始浮起。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青年周围的一切逐渐陷入了失重状态，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取下了锁扣，把绕在腰间的锁链全部展开后再次系了上去。
“咕咚。”
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天井底部有若隐若现的光芒浮现，上千块大小不一的半透明矿石从坑底喷涌而出。
这些大小不一的矿石呈现出浑浊的蓝白色，里面似乎封存着某些东西。
从较为通透的部分，青年勉强能认出里面的东西：用古老文字写成的书本、各种植物的种子、各式各样的金属器具、甚至还有破损的电子元件……
他知道，这些封存于琥珀般的矿石里的东西都属于旧纪元——他记忆里的地球。
看着这些熟悉的造物，青年的眼里多了一抹怀念，那时候的他还叫林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机械设计专业的毕业生。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林玖自语着摇了摇头，双腿在岩壁上用力一蹬，在这短暂的失重时间里如同风筝般飘向那些矿石。
巨坑旁的所有人都作出了同样的动作，搬运这些矿石就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
林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矿石，其中一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认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个罐头，一个肘子罐头。
被封存在里面的罐头看起来还很新，像是刚从货架上被人取下来似的。
失重状态下的林玖小心躲避着正在上升的矿物，来到那颗矿石面前。
趁着没人注意，林玖迅速伸手将矿石抓到身前，从背后的箩筐里拿出小锤，用力将其敲碎，然后把罐头塞进了衣服里。
很快，接近一人高的箩筐被装的满满当当，林玖把锁链取下后扔了进去，如同宇航员般飘向巨坑上方。
落地的林玖整理好堆积在箩筐里的矿石，确保它们不会因重力碎裂，这才一步步走向远处的称重站。
随着他的移动，重力逐渐恢复了正常，林玖能感觉到背上的箩筐越来越重，他踩在泥土上的脚印越来越深。
按照他的估算，这些矿石加起来至少有两百公斤重。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向前走去。
在林玖前面不远处，一个背着半框矿石的老人正吃力地走着，忽然他脚下一崴，不小心摔倒在地。
眼看监工正在靠近，喘着粗气的老人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双手用力撑着地面，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拿着鞭子的监工走到了老人身边，他看上去很是强壮，蓄着一嘴浓密的胡须。
“老不死的，给老子起来，谁让你只背这么点了？”
“哎哎哎，这就走，我这就走。”老人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扬起鞭子的监工，接连应和了几句，颤抖着身体一点点站了起来。
“快滚。”
监工手里的鞭子呼啸着甩出，在老人身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老人发出一声闷哼，慢慢低下头向前走去。
“给老子快点！”脸上写着不满的监工再一次扬起鞭子，却看到一个青年挡在了老人身前，看清青年额头的编号后，他厌恶地开口喝道：
“0952，活腻了是吧？”
林玖不卑不亢地看向监工：“剩下的量我会帮他完成。”
监工闻言不屑地耸了耸鼻子：“你？呵，不用了，正巧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话音刚落，他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这一下结结实实抽在林玖身上，一阵灼辣的疼痛感袭上心头，他咬了咬牙，丝毫没有动摇。
眼看林玖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痛叫着求饶，监工顿时感到一阵无趣：“啧，真没意思。”
说完，他转身走向了远处。
“孩子，”老人自责地拍了拍林玖的肩膀，眼里满是歉疚，“你快走吧，再耽误的话，会被扣钱的！”
林玖转过头看向眼前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眼里有些不忍，他默默将老人额头的编号记下，开口说道。
“剩下的我会帮您背的，您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咳咳，”老人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摆手，“我自己的情况我清楚得很，你快走吧。”
林玖没有多说，轻轻摸了摸阵阵发痛的胸口，抬脚向前走去，可他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咚”的一声。
林玖立刻转过身去，只见刚才的老人背靠着箩筐坐在泥土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皮肤寸寸龟裂，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渗出的细胞液晕成了深色。
“你怎么了？”林玖立刻放下背包，跑到了老人面前蹲了下来。
只见老人的浑浊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脸上浮现出解脱之色，他向天空伸出枯瘦的手，呢喃道：
“巨神啊……”
下一秒，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泥土上，脑袋一歪，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林玖愣了愣，眼前这个老人就这么死了。
看着老人的尸体，林玖眼里的某种情绪更浓了些，他蹲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
“咔嚓。”
随着时间推移，老人全身皮肤彻底皲裂开来，露出了下面质地如果冻的半透明“肌肉”和“骨骼”。
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从皮肤开始，这些结构逐渐融化成了液体，随即冒出一阵阵白气。
林玖知道，再过不久，地上只会留下一地粉末和一件带着编号的衣裳。
已经司空见惯的其他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从林玖身边走了过去。
林玖用双手在泥土上挖出一个小小的坑，最后从满是液体的泥土上，拿起了那件沾着泥污的衣裳，将它埋了进去。
“0251，安息吧。”
在监工察觉到异常前，林玖背起沉重的箩筐，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动了天井边的泥土，把许多无人认领的工作服卷进了逐渐安息的天井。
林玖今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样机械般的劳动每天都要持续近十二个小时，否则获得的微薄薪水不足以支撑这群他们这群可怜人的生存。
在这个国度，林玖只是他们中的千万分之一而已。
不，也许他们已经不能算作“人”，他们是构成这个时代的最底层，是名副其实的“单细胞”。
……
深夜的天幕上点缀着数不清的星星，黯淡的满月挂在那里，向着远处缓缓挪动。
边缘镇外的垃圾站前，满是坑洞和划痕的铁皮大门紧闭着，围墙后面成堆的旧纪元废品堆积成山。天井产出的废品会被运往这里，等待着定期清理。
这些废品几乎都是无机物：不堪一用的板材、残缺不全的书本和纸张、用途不明的废弃金属、还有大量损坏的塑料制品等。
数十个五六米高的废品堆中间，是一幢破旧的单层小屋。
透过不同颜色的玻璃片拼凑出的窗，能看到逼仄的小屋里挂着的那盏昏黄的电灯，以及它照亮的，堆放着各种图纸、金属零件和书本的工作台。
小屋东面靠墙的是一张简陋的铁床，床上摆放着整洁的床单和粉红色被褥，还有缝补过的小熊玩具。
小屋另一侧是镶嵌着自制水槽的厨台，以及显然是被人拼凑而出的冰箱。
房间拐角处则有一个被蓝色塑料帘遮住的浴缸。
这些东西挤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显得满满当当。
“哥，疼吗？”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边心疼地询问着，一边小心地用酒精擦拭着林玖背上的伤口。
结束了工作的林玖坐在工作台前，微微笑了笑。
“不疼。”
“你骗人！”
给他包扎上药的女孩正值豆蔻年华，有着一双灵动的深棕色眼睛。与瘦削的林玖相比，她的脸颊明显红润许多，甚至还带着些婴儿肥，柔顺的黑色长发此刻正安静地趴在她瘦削的肩上。
尽管超过十二个小时的体力劳动已经让林玖无比疲惫，但在妹妹面前，他不想表现出一点疲态。
黑发棕眸的林玖声音温和地讲述道：“你知道吗，在旧纪元，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每天都要背着重重的书包去上学，那里有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作业，等到毕业了，也许还会有干不完的工作，不过比起现在，那里可以说是天堂。”
林可儿用纱布擦拭着林玖的伤口，大眼睛里浮现出好奇的光芒，她开口问道：“哥，什么是天堂呀？”
林玖一本正经地说道：“旧纪元的一些信仰者坚信，只要一生行善积德，死后就会去往美好的天堂，可要是做了坏事，是会下地狱的。”
“哦，那地狱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林可儿把纱布扔进垃圾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什么是信仰？”
听到这句话，林玖想起了那位在他面前死去的老人。叹息着看向放在工作台上的那本《巨神录》，它讲述着“巨神”创造世界的故事，是巨神信徒们的必读书籍。
他摇了摇头：“信仰就是一些人自发信奉敬仰神明的行为，不过我可不信那些东西，要说信什么的话，我只信科学。”
“又是科学，玖哥老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林可儿嘟了嘟嘴，有些不以为然地爬上了她的小床。
察觉到话题似乎变得无趣，林玖笑道：“我给你继续讲机械设计原理吧。”
他一边说话，伸手拉开了堆满破书的抽屉，从暗格里拿出了一本泛黄的笔记，笔记本下面是一把上了膛的格洛克18-C手枪。
听到机械设计这几个字，林可儿的小脸顿时就皱成了一团，她钻进被窝，用被子遮住了半张脸。
“可是我想接着听三十年河这边三十年河那边的故事。”
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两只大眼睛，期待地望着林玖，撒娇似的哼了起来。
“好吧，”林玖无奈地把笔记放了回去，捏着眉心问道，“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来着？”
“退婚！”
“哦，对，退婚……”回忆了一番后，林玖轻声开口道：“注意听，这个男人叫小帅……”
尽管林玖讲故事的能力很糟糕，林可儿却也能听得入迷，在林玖滔滔不绝的讲述下，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夜很快深了下来，窗外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林玖打了个哈欠，发现此时的林可儿已经不知不觉睡得很熟了。
他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起身来到床前，给妹妹盖上了被子，随后他回到工作台前，看着面前那一沓乱糟糟的图纸，用力靠在了椅子上。
“已经两年了。”林玖用小臂遮住额头，有些焦躁地低声自语道。
他缓缓坐直身体，凝视了片刻林可儿的脸，想着自己当初如果能和女神结婚再生个女儿的话，会不会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算了，谁会喜欢我这样的理科男呢？”
林玖耸了耸肩，自嘲着摇了摇头，扭头看向餐桌上所剩无几的罐头，感到有些担忧。
这次“天井喷发”带来的物品里，保存得较为完好的罐头更少了，至少他这次只私藏了一罐回来。
虽然他这样的“单细胞”只依靠摄取细胞液也能生存，但食物依然是最简单便捷的能量来源，这些来自旧纪元的罐头自然是抢手货。
“食物越来越少了，照这样下去……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感到担忧和迷茫的林玖走到工作台前，从暗格里取出手枪，熟练地将它拆散，又将它重新组装起来，就这么机械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摆放在他手边的笔记本上，清楚记录着一条条可能回地球的方法，但它们后面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叉”。
“能想到的方法几乎都失败了……”
他瞥了一眼浴帘旁边的置物架，用大小拇指揉了揉太阳穴：“细胞液也快不够用了。”
林玖用粗糙的手掌拿起手枪看了片刻，用力抿了抿嘴唇。
想起善良的7叔和那个倒在地上的老人，林玖握着手枪的手掌越来越用力，指节都微微有些发白。
他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妹妹，大拇指慢慢爬上了扳机，他转过手腕，把手枪对准自己，双眼看着黑黝黝的枪口，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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