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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近乡情怯

    这天,尊经书院门口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身上臭气熏天,惹得与之擦肩而过的学子们皱起眉头,捂住了口鼻。

    只见他面色蜡黄,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似乎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在地,一看就是许多天没吃饱饭,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有学生见他径直往书院里走去,大声的劝阻道:“这里是书院,不是要饭的地方!快出去吧!”

    奈何此人竟充耳不闻,依然埋着头往前走,学生勃然大怒,大声斥道:“站住!我让你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再不停下,我去找监院过来了啊!”

    听到这话,此人终于停下脚步,开口说道:“我才离开不过三个月,一朝落难,就没人认识我了吗?”

    “你是?”

    学生仔细的看着眼前的乞丐,很快,他无比惊讶的说:“你是赵玉皋学长?”

    赵玉皋点点头,听到是他回来了,周围的学生很快聚集过来,看到眼前的乞丐竟是书院的风云人物,学生们纷纷惊讶不已,七嘴八舌的问:“赵学长,你不是去堰州做县丞了吗?怎么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弄得这副模样?”

    “玉皋学长,快给我们讲讲到底怎么了!”

    赵玉皋有些招架不住学弟们的热情,摆了摆手拒绝道:“诸位,先让赵某洗个澡,吃顿饭,修整一下再说吧!你们谁有多余的衣裳,送我一件,这次回来所有家当都遗失了!”

    学弟们这才从好奇心中抽出心神,纷纷举手道:“我有!我马上去拿!”

    赵玉皋这才脱身。

    在赵玉皋洗澡之际,学弟们一人抱着一套锦衣华服放在澡堂的板凳上,赵玉皋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失败极了,属于上届学生里混的最惨的人,他不明白为何学弟们会这样追捧自己,殊不知他之前不惜付出生命来献祭变法的勇气让所有尊经学子们佩服不已,年轻的心总是充满着热血,经过老生们的口口相传,许多新来的学子虽然不认识他,但早已把他奉为偶像,视之为学院骄傲,如今亲眼见到偶像,虽说与想象中的落差颇大,但粉丝们仍然感到无比激动。

    洗漱过后,赵玉皋终于有了个人样,只是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估计调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徐监院听说赵玉皋回来以后,马不停蹄的就赶来看他。

    徐明是徐渭的叔叔,徐渭临走前再三嘱咐叔叔要替自己照顾好这个唯一的朋友,况且前些年赵玉皋作为书院斋长之一,经常与徐监院对接许多事务,所以徐监院早已将他视为子侄对待。

    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落得如今的模样以后,徐明一时间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有些心疼的说:“玉皋,你还没吃饭吧?走,先去吃饭,咱们边吃边说!”

    赵玉皋点点头,简直是求之不得。

    好几个小迷弟也锲而不舍的跟随,徐明斥道:“你们几个不好好上课,不去读书,跟着我们干嘛?”

    学生们也不怕他,笑道:“读书上课随时都可去,玉皋学长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来,我们就是想听听学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长见识!”

    “无妨,你们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我可不敢保证你们有何收获!”赵玉皋无所谓的说。

    此时并不是饭点时间,但在徐明的恳求下,食堂的掌勺大厨还是给赵玉皋开了小灶,炒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很快,在众人的目光灼灼下,只见赵玉皋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吃下了平常四五个人的饭量,惊的在场的众人目瞪口呆,这到底得饿到什么程度,才能吃这么多啊?

    最后,赵玉皋打了个饱嗝,习惯性的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到其他人都目瞪口呆的样子,赵玉皋尴尬的说:“抱歉!诸位,赵某人失态了,实在是这一路太过艰险,差点就饿死在路上了!”

    “学长,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吧?”一个学生问道,这也是在场众人想要问的。

    “你们听说过堰州今夏发生的水患和瘟疫么?”

    “堰州水患?瘟疫?没有听说过!”学弟们纷纷摇摇头。

    赵玉皋接着说道:“今夏堰州发生了水患,冲毁良田无数,百姓们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紧接着又兴起一种名为虎拉烈的瘟疫,无数人因病致死,其中又以虞安县最为惨烈,不仅连番受到天灾摧残,还遭到了叛军的洗劫,导致白骨盈野,生灵涂炭!”

    “然后呢?”众人接着刨根问底的问道。

    赵玉皋看着眼前一个个满眼好奇的学弟,他想把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讲给学弟们听,告诫他们日后若是为官,一定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可是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全都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转变不成话语,看他们的样子,恐怕说了他们也不会懂,不过当成故事来听罢了,堰州太远了,虞安也太远了,谁会对千里之外的人和事感同身受呢?就如同虞安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堰州也闹得天翻地覆,可省城依然歌舞升平,谁会管那些人那些事呢?

    于是,赵玉皋憋了半天,哽咽着说:“就这样了,没有然后了!”

    “切!”学弟们等了半天大失所望,纷纷作鸟兽散,看样子赵玉皋学长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赵玉皋没有管学弟们的嘘声,对徐明说:“徐叔,能否帮我找个地儿,我想好好睡一觉!”

    “走,去我家!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徐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入夜,赵玉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虞安之行的一幕幕便不断浮现心头。

    有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有曝尸荒野的累累白骨,有城楼废墟上的一缕残衣,有悬壶济世的老郎中,还有威猛侠义的王青大哥,以及天真无邪的小月亮,他们时而在与赵玉皋讲话,时而在向赵玉皋伸手求救,可赵玉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抱着头坐在床上掩面痛哭!

    多年以后,这些旧事终究会被世人遗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曾经来过这个世上,纵然有人记录,在史书上也不过是雪泥鸿爪,最多不过寥寥数语曰:光绪二十五年,虞安县水患疫病肆虐,岁大饥,人相食……

    赵玉皋清晰的感知到,自己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永远的失去了,有的死在虞安城,有的遗失在路上,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凤溪山下那棵火红的枫树,也成为他这一生永远的羁绊。

    既然睡不着觉,赵玉皋索性起床不睡了,他披了件外衣起身推开窗,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仔细梳理着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无忧无虑的童年,刻骨铭心的爱恋,金榜题名的荣耀,奔走救国的轰轰烈烈,此刻回首望去,皆为过往云烟,不值一提了!这个国家已经彻底没救了,至于往后的前路如何,无所谓了!

    赵玉皋离家这么多年,以前虽然想家,但由于心底放不下杨小碗,无法面对已为人妻的她,所以一直找借口不回去,可是现在,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思乡之情,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回到紫黎江畔的那个小镇,好好孝奉双亲,平平淡淡的老去就好!

    可能人的心力是有限的,在心力耗尽之时,人会在一瞬间变老,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

    翌日,徐明兴高采烈说:“玉皋,我给你谋了个活计,你去书院做监院吧!平日里学着做主讲,凭你的才华,我想不是问题,我知你心,但教书育人,传道授业,也可救国,他年桃李满天下也不失为一种成功!”

    赵玉皋摇了摇头,拒绝道:“多谢徐叔好意,只是我现在心已死,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这次机会是我好不容易才替你争取到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徐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决定回黎州去了!父母年岁越来越大,我又是家中独子,出来混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成就,始终是要回去的!”

    徐明看着赵玉皋,叹了一口气说道:“回去也好,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就不劝你了!往后你去了黎州,恐怕再相见已不容易,记得要多写信啊!”

    赵玉皋恭敬的做了个揖,说道:“一定会的!徐叔这些年对晚辈的照顾,我定当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徐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不舍得说:“我去叫你婶婶给你准备行囊,然后去书院处理事务,就不送你了!你要保重!”

    赵玉皋点点头。

    经过两天的颠簸,赵玉皋终于回到了黎州,刚下马车时,他还有些害怕被人嘲笑,毕竟当年自己好歹是黎州文魁,公认的天之骄子,如今落得这副模样,实在有些难以面对家乡父老,不过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么多年过去,根本没人认得他了,赵玉皋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心里五味杂陈,自嘲的说:“这样也好!”

    在黎州下了马车,赵玉皋没有继续乘坐马车,而是选择徒步走回南星,一来时间还早,走回南星应该都还没有天黑,二来今时不同往日,省点银子,他日说不定就可以多救一个流民!

    当太阳落在蔡公山顶时,赵玉皋终于回到了南星,远远看到折柳桥后,有种叫做近乡情怯的情感涌上心头,泪水不可抑制的模糊了眼眶,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走了长长的路,经历了九死一生,终于回到故乡。

    赵玉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缓缓踏在这座古老的石拱桥上,栏杆上的石雕斑驳不清,两旁的老柳树奄奄一息,一切似乎还是离开前的样子,犹记得离别的那个大雾天,伫立在桥头目送自己离开的那道身影仍烙印在心头,只是她早已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赵玉皋再回故乡,内心百感交集,思绪纷飞,不知不觉的就走过了折柳桥,呆呆地往北巷尾走去,突然,背后传来那魂牵梦绕的声音。

    “白大十!是你回来了吗?”

    赵玉皋不可置信的回头一看,不远处的女子不是杨小碗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