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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流落荒原

    很久以后周晓每每在纷繁的短视频中刷到大雪覆盖的大地或者白桦林时,总也会想起那只摆着台步,一步一移,绘声绘色演绎自己故事的男孩,想起那只雪漠荒原里长大的黑色小马驹,“裕灵池”的守门人。

    “那些姬姚人来到这片土地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迷茫混沌的天地,冷冽的北风夹杂着鹅毛大的雪片呼啸而来,羁押着这些被发配充奴犯人的士兵在赶了三个月的路程之后,终于在疲惫不堪、怨声连连的时候得了这场策乱的罪魁祸首徐家年被查抄了的风声。一周之后,却依旧没有等到朝廷来信通知如何处置这些“沉冤昭雪”的人,这些听惯了人话鬼话的兵油子大概也就揣摩出了其中的意味,徐家年被抄,诛杀乱党,和牵连一群肚里没点墨水、兜里没半个子,一辈子只知道打铁种地的冤枉鬼,这其中的利害不言自明,毕竟有人在乎重臣招兵买马,文人搬弄口舌,但是又有谁在乎为了营生蝇营狗苟,见了银子汲汲如命的泥腿子呢,何必留根刺自找不痛快呢。长久地赶路之后,这漠北的风欺雪扰终于让小兵们不耐烦了,将这些人赶进了一片林子,看着他们茫然呆滞的表情,恶狠狠地将一个男人踹倒在地,啐了一口,又张牙舞爪地轰着这些人向深处走,堵了三天就一边咒骂着一边折返了回去,不知道是否在哪寻了个店温酒一坛,以解风寒。而那些被轰进来的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履继续往前走,企图在这似乎从未有人涉足的苦寒之地找到一条出路,单薄的囚衣早已因漫长的苦行而破烂不堪,不知轻重地摩擦挂扯着皲裂的皮肤,年轻母亲怀里的女婴早已沉沉睡去,这些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长久的折磨已经让他们接近麻木。

    ……

    雪越下越大,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后面的人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看看。打头的是张铁匠,打得一手好刀,在众人被驱逐流放仓皇张望不知所措的时候让儿子跟在人群中,自己站到前面戴上一副脚铐走了起来,这一走就是一路,从中原腹地一直向北到这蛮荒之地,而现在他突然停下却在这群本没有什么活气的人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大家静静地看着张铁匠,他的背影萧然瘦削,弯着腰像一面弯曲的旗子,突然最前面传出一声咯咯的笑声,然后就见张铁匠发疯似的笑着往前小跑跌跌撞撞地奔去,后面的人想追上他,愣是抬不起腿,跑出了二十几米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

    雪太大了,以至于跟着跑的刘四根本没有注意脚下的地窝子,一脚踏空栽进了虚虚地填了一坑雪的大坑里,张铁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众人围在坑边想把刘四拉上来,但是突然一个老人家定了定问他下面怎么样,刘四这才静下来感受一下,也许是因为这坑下面恰巧有个小斜度,下面没有那么大的风,感觉比上面温和不少,老人家抹了把胡子,说让大家跳下坑去,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犹豫,然后就见老人自己跳了下去,随后让刘四接下了一旁站着的小男孩。后面陆陆续续大家都跳了下来,挤在坑里可以遮着落雪的一角,漫天的雪花飘洒而下,轻轻盖在积雪上,渐渐地覆成一片白毯,坑里的人挤在一起,有的低头小睡有的呆望着落下的雪,都没有什么表情。缓了片刻,皮肤皲裂带来的丝丝缕缕的疼开始显现,身上的冻疮化了脓痛痒不堪,人们的表情一个个古怪痛苦起来。

    ……

    顺着坑壁滴下的冰凉水滴打在鼻尖,带着一撮泥土的水泡碎在脸上,溅得眼皮猛地一皱。刘四睁开眼环顾四周,大家都安静地睡着了。四周静悄悄的,已经没有了北风鬼哭狼嚎般的咆哮声,风雪已经停了。他赶紧激动地叫醒大家,众人见风雪停了,也都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劲头,激动地拥抱旁边的人,一个个站好准备好出去,众人先一起托着刘四和另一个小伙子爬了出去,然后两个小伙子和下面的人配合将妇女老幼拉出去,过程比较顺利,只有那位年轻母亲不肯先把孩子送出去一直抱着,弄得自己也没有办法上去,下面的男人笨手笨脚焦急地劝她,上面的姑姑婆婆也连哄带骗她才肯把孩子举了上去,阿婆接到孩子的一刻笑容僵在了脸上,这孩子脸色铁青没有一丝血色,早已经停止了呼吸,被拉上来的女人下一刻就从阿婆手里夺过孩子,重新抱在了怀里,阿婆看着她惊恐的眼色转过头去不住地抹泪,这一路已经没了太多人。

    ……

    直到最后一个小伙子爬了上来,众人突然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喜悦。天公作美,风雪已经停了,他们经历一个最艰难的夜晚,并且幸运地挺了过去,眼前的一片白茫茫茫仿佛也有了耀眼的光。他们想返回去的话也会有人守着把他们逼回绝路,还不如趁势走下去,拼这一把,于是一行人又继续走上了这条看不到未来结果的路。大概走了二百来米,人们就发现了张铁匠,他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自缢在那棵并无弯杈的高大榛子树身上。他的脚铐已经打开了,就埋在离他20多米的雪里。轻轻拂开那雪,一颗颗榛子安静地躺在雪里,众人连忙去捡。后来大家将张铁匠躺平覆上雪,给了这位一直以来的“领头羊”最后一场简陋但庄重的仪式。小男孩捡起那条脚铐别在腰间,前面的路很长,却也长不过这铁链隔开的距离,老爷爷拍拍他的头安慰着男孩。

    保重,小朗。

    ……”

    周晓后来总是会在话剧社小组分工出节目被起哄才艺表演的时候,默默拿起稿子开始她的“朗读表演”,这时就会有一个社员默默走上去配着她的旁白灵魂表演,后来就变成了群魔乱舞。大家表演着“释放天性”都很开心,周晓却每次都很投入,情绪深沉到流出泪,然后收起她那些不知道名字,网上也搜不到“剧本”。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失去父亲的男孩和其他的“犯人”捱过了漫长的冬天,又失去了一些人,终于在只有冬和夏的北方安了家。磨刀、生火、和泥垒房,抓鱼、打猎、捡柴,采野果、打野菜,趁着天还暖的时候就要把地窖里塞满食物,这样才能在冬天来临,大雪封门之时活下去。许久后的一天,有一匹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马驹跟着小朗回来了,大家都说这小马有灵性,让人们看了高兴又有了劲头,它也就成了大家的宝贝。一年两年,剩下的人从没出去过,小朗看着冬天来临之前南飞的大雁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那天他找到教人识字的先生爷爷,拿破碎的布条写了几个字。放在野草编成的兜里绑在了小马驹的身上。第二天一早一出来,有人把小马牵了回来,大家围成一圈站在小马面前,小朗脸上一阵羞臊,有被戳破的无措,毕竟大家都把小马驹当作生活的盼头,但是当他见到小马脖子上那一条条鲜艳的布条,他知道,大家都没有怨他。

    天空上一群大雁排成人字飞过,不断变化着队形,家,就在雁群迁徙的路上。小朗拍了拍小马,指着天上的大雁,小马驹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两个前蹄兴奋地一跳就冲了出去,向着大雁飞去的方向。一路上追寻着雁群的踪迹,翻山涉水,累了就停下来走走,再跟着下一批的踪迹东跑西挪,就是这样跑五里进三里的追,就在跑了四十多天之后,它倒在了虞城,带着四十多封“家信”,倒在了离男孩家百里外的地方,不知道它在路上看见那些天上南飞的大雁是不是也想长出翅膀,只知道它从北方带来的寒意为少经风霜的南方带来一场薄薄的雪。后来山北多了一只黑色小马驹,据说他要把精灵们疲惫的灵魂驮回到归属的地方,永远封藏。

    周晓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塞塞的,张嘴都困难。片刻对着御灵说道“辛苦了”,他摇摇头。“你的家在北方啊,我也是,用我们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来自北方的狼”,御灵眉头一皱,立刻警惕起来,周晓赶忙补充道,“我是人类啊,只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流行语罢了”,御灵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双手攥紧的拳头松开,身体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周晓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你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吧,你一定很想家吧”她伸出两只手,御灵愣了一下,递出了手却被周晓一把拽了过去坐到她对面,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说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分外和谐。方悠也坐在两人旁边,周晓不时问到她她的家乡,亲人,但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多想带她看下我的乐园,那里有茂密的大树,摘不完的野果,有总是唱歌的夜莺,闪烁着黄绿色光芒的萤火虫,有可以轻易涉过的浅溪,还有抬头就能看到的满天的星星。但是没有她的世界有意思吧,我也想看一下你的世界,看你走过的吵闹的街道,坐你坐过的无聊的旋转木马,尝尝那糖葫芦看看是否虚有其表。她是百年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女孩,眼角有一颗黑色的痣,御灵想,自己会永远记得她。

    周晓突然问他裕灵池是什么样子,他摇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虽然不能带她去裕灵池,也无法给她描述那的样子,但是还是给了她一个莫大的安慰,因为他说能附在物件上的灵虽然是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但是并不是灭顶之灾,他们可以在裕灵池中休养,虽然最终能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只能看造化。有的灵或许经过百年的恢复能化形成实体,但有的灵也只是在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后仍旧魂飞魄散、散如云烟。说着他还是叹了口气,“但是我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灵化成了实体,虽然没有了道行,只是从头来过罢了”。周晓看着他满眼渴望,“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要能保住小咪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到”,但御灵摇摇头,“不,你们不能做到,因为她是雪国圣主的新娘”,周晓刚想接着问问具体情况,“雪国是哪,为什么雪国圣主的新娘会失去道行,她做了什么才恢复的”,但是御灵却什么也不打算说了。虽然圣主的新娘听上去确实不是自己这种普通人能比得了的,也不知道御灵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觉得她们不能做到,但是没试过她是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否定的,这一刻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这个“雪国新娘”打听打听,为了小咪,她什么都能做到。

    御灵收好小咪的银镯已经打算回去了,临走之前还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特别嘱咐她们两个不要跟着,自己会把小咪安置在一个好地方。周晓点了点头,但是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包袱。周晓知道如果这时候跟上去,两个大活人呢,御灵一定会发觉并甩掉自己和方悠,但是看着御灵走远,周晓突然觉得如果不追上去这就是和小咪的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