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谢谢你，吴源冬
周六早上，程安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做作业。还没有到停止供暖的时间，但是暖气已经冰凉。她裹紧了羽绒服，捏了笔演算着。母亲在门店里核对着货物信息和账目表。店里雇了两个工人来送货，按次数和货物多少发工资，这部分钱也得算在成本里。有些门也得保养了。母亲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窗外，风吹得树枝来回晃动，刚长出的新叶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落。
吴源冬掀开帘子探头进来：“阿姨好！”
“源冬来啦，安安在楼上呢。你作业做完了？”
“呃……我来问她道题，手机里说不清楚。”吴源冬找了个借口。
“去吧，别耽搁太长啊，你们都高二了，得利用好时间。”
“您放心，一会儿就好。”吴源冬闪进里屋，悄悄关上门。他环顾着四周，一切还是老样子，饭桌、花架、程安的自行车……所有的物件都在。但是空气中似乎少了一种气息，吴源冬一时判断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干吗呢？”程安的声音忽地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你不是应该在楼上写作业吗？”
“下来喝口水，就碰见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不像你平时的作风啊。”
“还不是怕阿姨听见。你今天想不想出去玩？”吴源冬神秘地靠近程安。
“并不想，本来今天的打算就是先写作业再复习的。”程安淡淡地回答。
“那明天？明天你总有空了吧。”
“明天接着复习。”
“别这么扫兴嘛，从你回来咱仨还没聚过呢。”
“食堂里吃饭不是吗？你们理解的‘聚’是什么？”
“那是小聚，日常聚。我说的是大聚，正式聚。”吴源冬一本正经。
程安一脸无语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跟杨珏一副德行了，油嘴滑舌的。算了算了，明天上午，你们定时间地点吧。”
“爽快！”吴源冬拍了拍程安的肩膀，“走了！”
吴源冬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回过头问程安：“叔叔呢？都好几天了，也没看见他。”
“啊……我爸……我爸去外地了，有点儿事。你快回去吧，别瞎想了。”程安截断了吴源冬的话头，推他出去了。
她瞥到了角落里的花架。这些花儿都是父亲买来的。母亲向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嫌照料它们太费时间，为此还跟父亲吵过好几次。她上前去看，好多叶子都已经泛黄，上面落满了灰尘。前几天母亲说要把花架拿去卖掉，不知为什么还是留了下来，但仍是把它扔在了角落里。她找来一个水瓢，小心地浇着那些快要干枯的叶子。她想要留住父亲的一点寄托。
星期天上午九点，三个人在游乐场门口碰面。程安看着一脸兴奋的吴源冬和杨珏，心里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让他们选地点。一来她想尽量避免这种类型的花销，二来对于一些刺激的项目，她是真的承受不住。
几个项目玩下来，程安只感觉头晕目眩，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玩过山车。她坐在饮品店门前的长椅上，捧着还有一点余温的水杯。远处依稀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分辨了很久，才听出来是有人在踩落叶。她转头望，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这本不是个落叶的季节，那应该是去年冬天的旧叶了。它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小路边上。那孩子一脚踩碎一片，动作夸张，一边踩，一边哈哈笑着。程安听不得这个声音，她低头盯着手中的水杯，水面一颤一颤。
“安安，等咱过完年回去，就去南京玩几天。你不是一直想考南京大学吗？”程安想起父亲在老屋里跟她说过的话，当时她高兴了好长时间，在手机上查各种旅游攻略。他们一家人很少出去旅游，最远只是去过省会。她翻出来那条备忘录，看着她列出的每一个景点，每一家小吃店，甚至还有要给吴源冬和杨珏带的纪念品。她选中这条记录，点了“删除”，却在“确定”那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点了“取消”。
以后，应该有机会去吧。她想。
“想什么呢？抱着水也不喝。”吴源冬递给她一罐饮料，他们刚从过山车上下来，脸上的激动还没有完全退去。
“老年人玩不动了，晒晒太阳发发呆更好。”程安故意打趣，摆出一副老道的样子。
“是吗，那请问程奶奶您今年高寿几何呀？”杨珏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
“这你就不用管了。”程安回他一个白眼。
三个人在游乐场分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吴源冬看着杨珏远去，刚要跨上自行车，程安忽然说：“不想骑车了，能走走吗？”
他们推着自行车，迎着落日慢慢走，一路无言。程安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她的心紧了一下。她慢慢抬起脚来，映入眼帘的是几片无规则的碎叶。
“怎么了？”吴源冬见程安没跟上来，赶紧折回来问。
程安没答话，蹲下去把碎叶一片一片捡起来。她盯着手心里的碎叶看了很久，忽然狠狠一攥，力气极大。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松开拳头，向空中一扔。那些叶片的碎渣被一阵风裹挟，飘飘忽忽地不见了。
“生命都没有了，也就不在乎这些了吧。”她自顾自说着，闷头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不回头看一眼。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吴源冬一头雾水。程安走得飞快，他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到了街口，天已经完全黑尽。程安猛地刹住，后面的吴源冬来不及反应，差点儿和她撞在一起。
“我爸没了。”吴源冬刚想开口，程安冷不丁地冒出来这句话，把他吓了一跳。一瞬间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涌过。他不愿承认是最坏的那一种情况，但是程安的神情，她的语气，让吴源冬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张了张口，不知道改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女孩。她伪装的坚强，很好地隐藏了她的悲伤。
“你不用安慰我，真的。好多天了，我……我缓过来一些了。”程安抬头迎着路灯的光，忍住眼泪。从她握碎落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瞒不住了。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也怪我，不该老是问你，你肯定不想这么快就说出来的。”
“真的不怪你。这事儿想瞒也瞒不住的，时间长了也就没有借口了。我爸刚走的那几天，我真的要崩溃了。每天什么事也不想做，手机已经没电好几天了也不知道。等我再开机，看见你的消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很害怕你问我爸的情况。但是怕没有用啊，还是要面对啊。放心吧，我自愈能力超强的。”程安笑笑，把额前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吴源冬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傍晚，他在街上踢球，球碎了自家的玻璃。他吓得不敢回家，躲在程安家避难。父母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程安把他牢牢地护在身后，说什么也不肯让父母把他带走。他以为长大以后，自己可以保护程安。可是这个女孩儿从来就不需要人保护。她可以独当一面，她可以自己疗伤，自己打怪升级。即使是经历了这样重的打击，她也不会允许自己痛太久。
“坚强久了会累的，哭一哭也没什么不好。”
“我才不，你肯定会拍下来发给杨珏。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就是想看我出丑。”程安这样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她倚着墙，低着头，影子被孤独地投射在墙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吴源冬递过纸巾，程安沉默地看了半晌，然后擦去眼泪。“谢了。”她小声说。
“放心吧，我绝对没拍照。”吴源冬拍拍胸脯。
“我知道。有点晚了，先回去啦，我妈该担心了。”程安推上自行车，回头对吴源冬说，“明早见，不许跟别人说我哭了。”她故意按了好几下车铃，清脆的声音在乐安西街上空响起，惊扰了几只狗。
“还是那个她啊。”吴源冬看着程安的背影。
吴源冬回到家已经快八点，母亲在看电视剧，父亲拿着一个吹风机在修。
“你们仨今天又去哪儿疯了，天都黑了才回来。”母亲盯着电视机问。
“就去了游乐场，然后吃了顿饭。一个假期都没见了嘛，玩得稍微晚了一点。”
“见到你程叔叔了吗，我跟你爸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没……没见到，程安说去外地办事了。”
“我跟你爸还想着从他那定个门呢，你程阿姨又不大懂这些。”母亲仍是盯着电视。
“应该是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再问问程安。”吴源冬说完便闪进自己的房间，怕母亲再问些别的事情。他走到窗边，看到天上挂满了星星，风把云都吹走了。
“还是先替她保密吧。”
吴源冬掀开帘子探头进来：“阿姨好！”
“源冬来啦，安安在楼上呢。你作业做完了？”
“呃……我来问她道题，手机里说不清楚。”吴源冬找了个借口。
“去吧，别耽搁太长啊，你们都高二了，得利用好时间。”
“您放心，一会儿就好。”吴源冬闪进里屋，悄悄关上门。他环顾着四周，一切还是老样子，饭桌、花架、程安的自行车……所有的物件都在。但是空气中似乎少了一种气息，吴源冬一时判断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干吗呢？”程安的声音忽地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你不是应该在楼上写作业吗？”
“下来喝口水，就碰见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不像你平时的作风啊。”
“还不是怕阿姨听见。你今天想不想出去玩？”吴源冬神秘地靠近程安。
“并不想，本来今天的打算就是先写作业再复习的。”程安淡淡地回答。
“那明天？明天你总有空了吧。”
“明天接着复习。”
“别这么扫兴嘛，从你回来咱仨还没聚过呢。”
“食堂里吃饭不是吗？你们理解的‘聚’是什么？”
“那是小聚，日常聚。我说的是大聚，正式聚。”吴源冬一本正经。
程安一脸无语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跟杨珏一副德行了，油嘴滑舌的。算了算了，明天上午，你们定时间地点吧。”
“爽快！”吴源冬拍了拍程安的肩膀，“走了！”
吴源冬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回过头问程安：“叔叔呢？都好几天了，也没看见他。”
“啊……我爸……我爸去外地了，有点儿事。你快回去吧，别瞎想了。”程安截断了吴源冬的话头，推他出去了。
她瞥到了角落里的花架。这些花儿都是父亲买来的。母亲向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嫌照料它们太费时间，为此还跟父亲吵过好几次。她上前去看，好多叶子都已经泛黄，上面落满了灰尘。前几天母亲说要把花架拿去卖掉，不知为什么还是留了下来，但仍是把它扔在了角落里。她找来一个水瓢，小心地浇着那些快要干枯的叶子。她想要留住父亲的一点寄托。
星期天上午九点，三个人在游乐场门口碰面。程安看着一脸兴奋的吴源冬和杨珏，心里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让他们选地点。一来她想尽量避免这种类型的花销，二来对于一些刺激的项目，她是真的承受不住。
几个项目玩下来，程安只感觉头晕目眩，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玩过山车。她坐在饮品店门前的长椅上，捧着还有一点余温的水杯。远处依稀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分辨了很久，才听出来是有人在踩落叶。她转头望，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这本不是个落叶的季节，那应该是去年冬天的旧叶了。它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小路边上。那孩子一脚踩碎一片，动作夸张，一边踩，一边哈哈笑着。程安听不得这个声音，她低头盯着手中的水杯，水面一颤一颤。
“安安，等咱过完年回去，就去南京玩几天。你不是一直想考南京大学吗？”程安想起父亲在老屋里跟她说过的话，当时她高兴了好长时间，在手机上查各种旅游攻略。他们一家人很少出去旅游，最远只是去过省会。她翻出来那条备忘录，看着她列出的每一个景点，每一家小吃店，甚至还有要给吴源冬和杨珏带的纪念品。她选中这条记录，点了“删除”，却在“确定”那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点了“取消”。
以后，应该有机会去吧。她想。
“想什么呢？抱着水也不喝。”吴源冬递给她一罐饮料，他们刚从过山车上下来，脸上的激动还没有完全退去。
“老年人玩不动了，晒晒太阳发发呆更好。”程安故意打趣，摆出一副老道的样子。
“是吗，那请问程奶奶您今年高寿几何呀？”杨珏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
“这你就不用管了。”程安回他一个白眼。
三个人在游乐场分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吴源冬看着杨珏远去，刚要跨上自行车，程安忽然说：“不想骑车了，能走走吗？”
他们推着自行车，迎着落日慢慢走，一路无言。程安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她的心紧了一下。她慢慢抬起脚来，映入眼帘的是几片无规则的碎叶。
“怎么了？”吴源冬见程安没跟上来，赶紧折回来问。
程安没答话，蹲下去把碎叶一片一片捡起来。她盯着手心里的碎叶看了很久，忽然狠狠一攥，力气极大。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松开拳头，向空中一扔。那些叶片的碎渣被一阵风裹挟，飘飘忽忽地不见了。
“生命都没有了，也就不在乎这些了吧。”她自顾自说着，闷头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不回头看一眼。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吴源冬一头雾水。程安走得飞快，他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到了街口，天已经完全黑尽。程安猛地刹住，后面的吴源冬来不及反应，差点儿和她撞在一起。
“我爸没了。”吴源冬刚想开口，程安冷不丁地冒出来这句话，把他吓了一跳。一瞬间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涌过。他不愿承认是最坏的那一种情况，但是程安的神情，她的语气，让吴源冬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张了张口，不知道改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女孩。她伪装的坚强，很好地隐藏了她的悲伤。
“你不用安慰我，真的。好多天了，我……我缓过来一些了。”程安抬头迎着路灯的光，忍住眼泪。从她握碎落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瞒不住了。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也怪我，不该老是问你，你肯定不想这么快就说出来的。”
“真的不怪你。这事儿想瞒也瞒不住的，时间长了也就没有借口了。我爸刚走的那几天，我真的要崩溃了。每天什么事也不想做，手机已经没电好几天了也不知道。等我再开机，看见你的消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很害怕你问我爸的情况。但是怕没有用啊，还是要面对啊。放心吧，我自愈能力超强的。”程安笑笑，把额前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吴源冬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傍晚，他在街上踢球，球碎了自家的玻璃。他吓得不敢回家，躲在程安家避难。父母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程安把他牢牢地护在身后，说什么也不肯让父母把他带走。他以为长大以后，自己可以保护程安。可是这个女孩儿从来就不需要人保护。她可以独当一面，她可以自己疗伤，自己打怪升级。即使是经历了这样重的打击，她也不会允许自己痛太久。
“坚强久了会累的，哭一哭也没什么不好。”
“我才不，你肯定会拍下来发给杨珏。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就是想看我出丑。”程安这样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她倚着墙，低着头，影子被孤独地投射在墙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吴源冬递过纸巾，程安沉默地看了半晌，然后擦去眼泪。“谢了。”她小声说。
“放心吧，我绝对没拍照。”吴源冬拍拍胸脯。
“我知道。有点晚了，先回去啦，我妈该担心了。”程安推上自行车，回头对吴源冬说，“明早见，不许跟别人说我哭了。”她故意按了好几下车铃，清脆的声音在乐安西街上空响起，惊扰了几只狗。
“还是那个她啊。”吴源冬看着程安的背影。
吴源冬回到家已经快八点，母亲在看电视剧，父亲拿着一个吹风机在修。
“你们仨今天又去哪儿疯了，天都黑了才回来。”母亲盯着电视机问。
“就去了游乐场，然后吃了顿饭。一个假期都没见了嘛，玩得稍微晚了一点。”
“见到你程叔叔了吗，我跟你爸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没……没见到，程安说去外地办事了。”
“我跟你爸还想着从他那定个门呢，你程阿姨又不大懂这些。”母亲仍是盯着电视。
“应该是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再问问程安。”吴源冬说完便闪进自己的房间，怕母亲再问些别的事情。他走到窗边，看到天上挂满了星星，风把云都吹走了。
“还是先替她保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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