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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恶奴欺主

    季夙瑶是真的病了。

    左瑀看到她的样子,鼻塞,两颊烧的通红,声音有些发闷,说话时有气无力,不时打着喷嚏,她这是感冒了。

    季夙瑶在席上放了一个靠垫,拥着被子,歪着脑袋,头发没有梳洗,眼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这是周时的流行性疾病,周人称为痟首疾,具体的病况不说,反正周人把这段时间类似的症状统称为痟首疾。痟就是除了头痛之外,浑身酸痛无力。

    大小姐最近又忙又累,加之春蒐期间,整日忧心弟弟,终日辗转难眠,如今季夙家的许多事情都堆积在一起,她又是一件也不肯放手,竟然就真的病了。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肯卧床休息,而是支撑着坐在席上,让两个侍女去处理作坊的事情,自己随时听她们回禀情况。

    左瑀气冲冲进来的时候,季夙瑶吓了一跳,一见是左瑀,立即又羞又恼,俏脸看上去更加通红,眼眸似乎要冒出火来。

    “你……怎么可以随意闯入女主人的房间,实在太无礼了。”季夙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显然是非常生气。

    这一下就是十分的尴尬,左瑀挠挠头,也有一些窘迫。

    不过好在他足够机智:“听说小姐病了,我略略懂得一些医术,便毛遂自……作主张来看看自己是否能够诊治。”

    季夙瑶有气无力地皱着眉头,一只手按在胸口,作了一个捧心的姿势说:“这是痟首疾,巫医都没有办法,你就不要来添乱了。”

    “你就如此急切想离开季夙家吗?”她顿了下又说道,“我听说此次搏戏,你得到了一位美貌的酒女,安置在翼都,就如此……”

    “我不会扣着你的质剂不妨的,本来想着等我好些,好好地感谢你一番,再送你离开。”

    左瑀见她越说越委屈,眼眶都有些泛红,心中的愧疚更甚。忙说道:“并不急在这一两日。”

    “恕我冒昧。”他走到席前,端详着季夙瑶,季夙瑶见这位牧奴距离她竟然如此之近,下意识要动怒,又看见他关切的眼神,心中一动,却是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烧的这样厉害,竟然连脖子耳根也这样红。”左瑀喃喃道,他随手伸出去就要摸下季夙瑶的额头,又觉得不对,一只手就尴尬地停留在空气中。

    “伸出舌头我看下。”左瑀温言道。

    季夙瑶嘴角微微翘起说道:“哪里有这样的治病方法。”

    她还是闭上眼乖乖地伸出舌头。

    左瑀又让她伸出手,季夙瑶犹豫着竟也听从了,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我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相信这个牧奴的话?”

    牧牧轻轻搭在她的洁白的玉臂上,她竟然也没有呵斥。

    好一会,左瑀才松开她的手,季夙瑶急忙把洁白的柔荑缩在被子中,双目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有些颤抖,左瑀知道这是紧张,这个时代的医生,并不把诊脉当成首要的诊断工具。

    又问了下她的症状,基本可以确定,这是受寒导致的感冒。

    这还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左瑀知道几个药方,根本不可能买到药材,这个时代所谓的药,大部分是毒药,王室医师的职责就是“聚毒药以共医事。”而中医感冒药方中常用的紫苏、桔梗、当归、陈皮、白芍要么是时令不对,要么是产地太远。

    他皱眉思索着季夙家有的东西,恐怕就一种汤可行,白萝卜、姜片榨汁用开水冲泡,加上白糖,如今是没有白糖的,不过上次栾氏送了一些蜂蜜,也足以应对了。

    古人其实最常用治疗感冒的方法就是“净饿”,只吃一些清淡的粥,这是大小姐饮食需要注意的。

    左瑀立即把厨人大姐喊来,当着季夙小姐的面,吩咐她熬粥,榨汁,季夙瑶竟然神情恍惚的样子没有反对。厨人大姐立即去预备去了。

    不多时,两个侍女又先后来报告工坊的情况,又给左瑀给制止了。

    左瑀把季夙泰搬了出来,这小子自从春蒐归来后,每天就在山上打猎,现在也该收收心了。

    他对季夙瑶说:“你弟弟也快要成年了,管理一些家务理所当然。这不正是机会吗?在大小姐康复之前,有什么事情就去找季夙公子处理。”

    季夙小姐撇了撇嘴,微微点点头,心中恨道:“这个混蛋,交给季夙泰,还不等于是交给他,他这是把自己当成季夙氏主人了。”

    抱怨归抱怨,这一次她意外地对左瑀的擅权没有不满,而是觉得有一些温馨。

    季夙小姐想着“反正他也快要离开了”,慢慢进入了梦乡。

    左瑀招招手,将两个小侍女叫到门外,嘱咐了几句,两人约莫十四五岁年龄,长得也比较清秀,都是十分乖巧、机灵的小姑娘,这几天早就知道左瑀在季夙家的地位不一般,不过竟然如此对待季夙小姐,活生生的一出恶奴欺主,这种情况还是让她们极为吃惊。

    “恶奴”急匆匆找到季夙泰,一见面就骂了他一顿,季夙泰赌咒发誓说自己真不知道阿姊生病的消息,就连他都以为季夙瑶是不想放人的拖延之计。

    左瑀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季夙姐弟反差咋这么大,一个太过好强,凡事情大的小的都往手里抓;一个又是马马虎虎粗枝大叶,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自己一时半会是无法离开此地了,只好让御伯派人再给沈齐姊妹送些财物。

    接下来的时间,就陪着季夙泰在采邑内转悠了一圈,让他和自己对季夙家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假借小主人的违法,左瑀很快就确定了这几天“话事人”的权力。

    …………………………

    宗周。

    周幽王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他梦见了父亲的死亡。

    那是宣王四十三年,童谣出现在镐京的街巷中。

    背着桑木弓,拿着箕木箭袋的人,他们一定会灭亡周国。

    先王大怒,命杜伯追捕“背着桑木弓,拿着箕木箭袋的人”,无辜者纷纷受到牵连,杜伯不忍,劝谏天子,先王以为杜伯没有完成王命,下令处死他,杜伯的儿子隰叔逃往晋国。

    宣王四十六年,先王大会诸侯,会猎于鄗,日中时分,猎车数百乘,随从数千人聚集。

    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白马素车,忽然从路边杀出,他取一把红色的弓箭,红色的箭头射中王的心脏,王脊椎断裂,倒伏在弓袋之上,当场死亡。

    诸卿正大为震撼,会猎的时候,天子和诸侯大起车乘,戒备森严,天子和他身边的武士也是全副武装,然而竟然有人可以混进猎场刺杀天子,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在梦里,父亲中箭的情形十分恐怖,上半身因为缺乏脊椎的支撑,严重变形,惨不忍睹,父亲怒目圆睁,似乎在向他说些什么,豪华的大路车流淌着王的血液,为王驱车的大驭已经自杀,六匹拉车的马惊恐地嘶鸣。

    王再次醒来,满头大汗,惊恐地摸索着身边,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过了片刻,平静下来,才发现漆黑空旷的寝宫中空荡荡的。他大喊着王后的名字,不见回应,只有寺人急匆匆前来服侍。

    他这才想起来,王后已经前往骊山。

    王大口喘了几口气,想起梦中情形,他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在幽深的地下缺少了祭品?又或者是要跟自己说什么?

    父王,您是在抱怨没有为你报仇吗?

    王清楚记得那次事件后,目击者都说:刺杀先王的,酷似杜伯。

    太史伯阳甫立即告诉自己:“这是杜伯的鬼魂啊。臣查阅文献,先王处死杜伯,杜伯自以为无辜,临死前诅咒先王说:‘三年必有报也’。到现在,刚刚三年时间。”

    王还记得,他当时很愤怒。每年,从天子到诸侯都在杀人。可以说,每一个被杀者,都以为自己是无辜的。按照太史的说法,恐怕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天子和诸侯敢杀人了。

    然而太史声色不动,他的表情似乎说,他的推论是不容怀疑的。

    王嘴角苦笑:“自己又能如何呢。”

    王只好下令处死先王近侍和苑囿官员。了结此事。

    然而在他的心中却大为恐惧。

    整整两代,周的天子都无法善终,先是祖父为眼前的这群人背叛,居住在汾水旁荒凉的彘邑,至死不得还乡;接着又是父亲,在眼前这群人的保护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

    这叫王如何能够心安?

    大室之中的王座,如在荆棘丛中;

    眼前匍匐的诸人,都是可耻的背叛者。

    王不信任宗周的卿正,不信任京城周围大大小小的邦君。

    王甚至有时候都不相信祝、卜、筮、祭、巫这些官员,他们代表自己和上天沟通的时候,所传达的真的是上天真实的想法吗?

    王对后宫也投以怀疑的目光,出身申国的姜后和陪嫁王后的诸姜嫔妃们,从卿大夫妻子中选出帮助王后管理后宫的命妇,从这些女人中选择的女性保母,他们值得信赖吗?

    宗周仿佛牢笼,这些人统统不过是囚禁王的狱卒。

    宗周的王权已经为周公所厘定的礼制所绑架。

    王从宫中选择了与诸姜势力毫无瓜葛的,来自褒国的姒氏,从虢国调来石父,让他担任卿士,又从成周请来威望极高的叔父,郑伯友。

    王想的仅仅是:越狱。

    “父王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王收敛起心神,他刚要召见太卜,问以卜梦之事。想起太卜白天还在抱怨,所属之卜师、龟人、菙氏、占人、筮人、占梦多有逃亡,又开始有些疑虑。

    正思索间,王之近臣,小臣单求见。

    小臣单十分慌乱,跪伏在王的面前战栗不已,不断叩首,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大怒,穿着贴身的泽衣上前踹了他一脚。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死罪,死罪。”小臣单不停叩首。

    王焦躁地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臣单定了定神,才道:“叔余臣出奔。”

    王惊道:“如何不见宗伯禀告?”

    小臣单叩首道:“宗伯……也走了。”

    王如同泄气一般,一屁股坐在榻上,问道:“还有什么人一起走了?”

    余臣是王的弟弟,同父而异母。

    王忽然想起,当年帝辛的庶兄微子,偷窃了宗庙的祭器,武王伐纣得胜后,微子来到周军军营前,把祭器献给武王。

    他光着上身,两手反绑,跪在地上,被困的双手左手还牵着一只羊,右手还拿着一根茅草。

    他用膝盖向前缓慢挪动,走到武王面前时,地上已经出现两行血迹。

    当日情形和今日何其相似。

    “余臣不会向逆子、叛臣行如此丑事吧?”王心中愤怒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