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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有金却还在大棚里收拾着,他还剩下一点点活没干完,只要将今天拔的草收拢起来,背出大棚去就算完结,虽说老刘头按天雇的他们,明天干也来的及,但各行各行都有职业道德,农民也不例外,人家花钱雇的咱,咱就要对得起这份工钱。老刘头做大棚是一把好手,他懂技术,懂得如何种菜,知道啥时候浇水,如何除虫,去年冬天,他种的几畦菜卖了好价钱,挣了几百块,一次就几百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呢。所以今年他琢磨着再盖个大棚,扩大生产,争取今年成个万元户,但这样自己是干不过来的,这才想着花钱雇人。他的家在郊区小李庄,紧挨着墨县县城,他一个人就到劳务市场逛,寻思召人。

    劳务市场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多都是来找活儿的乡下人,有的是泥瓦匠,有的是电工,他们或站或坐,眼睛搜索者可能的雇主。看见老刘头来了,一齐都凑上来问:“要活干不?”老刘头问:“啥价位?”那些人就说:“您是要补漏水还是修电线?补漏水要找泥瓦匠,一天八毛。”老刘头不置可否,问道:“管吃住呢?”那些人知道是个大主顾,忙说:“大爷,你还管吃住吗?你们城里人小门小户的,哪有地儿给我们住?”老刘头说:“你就说多少价位吧。”那些人又问:“你要雇多少人?”老刘头说:“怎么也得三四个吧。”那些人说:“怎么的也要六毛吧。”老刘头说:“五毛。”那些人说:“五毛真的干不来,我们乡下人挣钱不容易,你就给涨点。”老刘头说:“就这个价了,谁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行的话就跟我走。”那些人都嘀咕道:“这老头忒抠门。”老刘头也在犹豫要不要加个价,不想一个站了起来说:“我去。”老刘头一看,是个年轻人,问:“你能干啥?”年轻人道:“我啥都能干,大工、小工、电工都能干。”老刘头一听,觉得这人挺干脆,于是说:“就你了,待会坐我的车去。”众人一听有车,猜是个大户,因为能买的起车的都不是一般人,肯定有些油水,登时又站起来两三个道:“我们也去。”几个跟着老刘头走了,待他们走后,剩下的人就骂起来:“这小子太不讲江湖道义,不是个东西,今天你降价,明天他降价,将整个行情都搞乱了,我们还咋揽活?”

    可有金两顿没吃饭了,身上只剩几毛钱了,这是他回村的车钱,如果今天还找不着活,他只能回店西村了。他和听南,从小一块儿长大,可算是青梅竹马,大了之后,彼此之间你有情我有意,如果不是乡里乡亲门对门,他真的想带她离开这里。可这是私奔呀,不管过去和现在,都是不被允许的,他走了一了百了,可他们孙家在村里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别人会在背后骂他:“老孙家那小子,忒不是东西,从小惦记着人家闺女,把人拐跑了。”再说了,三大娘,他们也是从小大娘大娘的叫着,虽然她人说话刻薄,爱贪些小便宜,但对他们哥仨也是真心好,小时候,爹中午干活没回来,她就可怜他们,会让听南给他们送几口热饭,这些他们哥仨心里都记着呢。如果他带着听南走,她该多伤心啊。再说了,听南跟着他有啥好?出了捯饬那几亩薄地,还能有啥出息?那个蔡德发就不同了,他是城里人,家境又好,不要说农村姑娘,就是城里姑娘,不知有多少上赶子想要嫁他,他别的人没看上,只看上了听南,说明他也是一个重情的人,不会因听南农民身份而嫌弃她,就冲这一点儿,有金就应该放手。听南现在可能会恨她,可是将来她做了人妇,体会了生活的苦,她就会感激他。

    当那几个人跟着老刘头来到马车前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说:“你说的车原来是马车呀?”老刘头说:“不然呢?”那几个人说:“我们还以为是汽车呢?”老刘头说:“我即使买的起车我也不会开呀。”可事已至此,再返回去肯定招那些人冷鼻子冷眼,更可能遭他们嘲笑,就一咬牙,上了地板车,边上边说:“大爷,我们这是被你骗上了车的呀。”可毕竟心里不舒服,所以干活总不是那么尽心尽力,老刘头不在就磨洋工,在时就干俩活,谁让你给的工钱少呢,五毛有五毛的活儿,六毛有六毛的活儿,不一样的。

    老刘头也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吝啬鬼,早年他去买烧饼,一问价,师傅说:“三分钱一个。”老刘头买了三个,然后就盯着饼看,卖饼的有些奇怪,问:“买了饼不吃,你这是干啥?”老刘头说:“我量量饼的厚度,看你是不是做薄了。”因为这件事,吝啬的名声不胫而走。这些年攒了些钱,大棚做得有声有色,他早年有个老婆,后来得病去世了,别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老刘头嫌花钱多,又担心别人惦记他的钱,事情就一直拖着。他老婆给他留了一个女儿,二十岁的年纪,老刘头视作掌上明珠,长得膘肥体壮,别人孩子扯两尺布做衣裳,他家的要扯三尺。趁着没人时,她会凑到有金的面前,说:“听说你家挺穷的?”声音轻声细语的,有金嗯的点了一下头。那闺女心下说:“我对彩礼啥的没要求,俺爹说了,将来俺出嫁,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啥的都是我家出。”又问:“你还有一个上学的弟弟?”有文说:“嗯,二弟考了大学,用钱的时候多着呢,三弟刚毕了业,在家务农。”姑娘又自言自语道:“俺家也有点儿钱,他们要是有出息,生活费什么的不用担心。”又向前挪了挪,要来拉孙有金的手。姑娘的“开放”反倒让孙有金有些不适应,他刻意回避了她的拉扯,那闺女倒是笑了,说:“你咋的还像一个姑娘家似的害羞?”一句话令有金瞠目结舌,他也明白了她的心思,赶紧找借口逃离。那闺女知道有金心思不在她,白天就在别人面前骂骂咧咧,说这有金的不是,那有金的不是,有金就一声不吱。

    等有金干完活,回屋时,其他几个人已经吃过了晚饭了,正围坐在一起打牌呢,他们面前摆了好些烟,为首的三十来岁,胡子拉碴,叫牟游,喜欢赌博,可赌博十赌九输,今天赢个十块八块,过几天就会被人倒腾回去了,聪明人都看得明白,可那些妄图一夜暴富的人却看不透,越输越赌,越赌越输。尤其是人家做局搞你,先让你赢,尝个甜头,然后慢慢让你输,细水长流,多数人输红了眼,哪管这个那个,有钱就往上压,没钱就赊着,一来二去,输了好多钱。牟游这一次痛改前非,出来打工,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别人说他狗改不了吃屎,他嘿嘿直笑,说狗改得了吃屎还叫狗吗?老刘头的饭早就送过来了,还是玉米馍加水煮白菜,白菜上的叶子都让其他人捞着吃了,剩了几个白菜帮。牟游看到有金吃饭,说:“小子,过来耍两把。”有金说:“我不会。”看到有金碗里的那点儿菜汤,牟游说:“你说老刘头雇我们干活,他给我们吃的这都啥呀?能有力气干活?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这样的好事?你劳心劳力给他干,他巴不得呢,还是学我们,凑活着干完这几天,领工钱走人,不来遭这份罪。”有金出去倒了水,在屋外洗脚,老刘头在另一个屋里说:“你们又瞎吵吵啥?”有金说:“打牌欠钱,谁也不服谁。”老刘头说:“活不好好干,赌钱倒是来劲,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活干不好,我可少工钱的。”有金嗯了一声。

    屋子暗了下来,月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层纱,远处塘里的青蛙像赶集似的乱叫着,天气又热,每个人无心睡眠。牟游不停的挥舞着蒲扇,为刚才的事辗转反侧,问有金:“结婚了吗?”有金说:“还没呢。”牟游说:“家里弟兄几个?”有金说:“三个,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上大学了,一个刚初中毕业。”牟游说:“房子盖了几间?”有金说:“没盖,我们挤在一个屋里住着。”牟游听了,吧嗒吧嗒嘴说:“兄弟仨,要房没房,要钱没钱,成家可就难咯,你发现没,老刘头的闺女对你有些意思。”有金也看得出来,他故意充傻装愣,说:“你可别瞎说。”牟游说:“哥们是过来人,告诉你,哥的眼睛老辣着呢。那天他家里做包子,她偷偷多给了你仨,别以为我们没看到,她为啥不给别人,单给你呢。”有金说:“这个我没注意。”牟游说:“那闺女除了胖点傻点,也没啥不好,可怜了老刘头,挣的这份家产给了外人,可惜了,可惜了。你要是做个上门女婿,这份家产就到你手里了。”有金说:“睡觉了。”

    说起种菜,老刘头已经开始在育苗了,所谓育苗,就是为了提高菜的成活率,种子不是直接种到地里,而是先放到一个集中的地方,也就是大棚里,给它合适的条件,温度、湿度什么的,待长到一定的高度,再带着泥移植到地里,这样既可以增加苗的成活率,多了的苗,也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因为今年扩大了生产,他想着多盖一个大棚,但盖大棚要砌墙,买竹子、木头做骨架,买油纸、买草垫等,所以他今年多雇了几个人,但又发现这几个人刁奸耍滑,不好好干活,于是和闺女商议,给这几个人几个钱,让他们走人,然后再到集市上重新雇人,主意定好了后,第二天,他就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对大家说:“最近盖大棚,钱花过了头,没钱了,雇不了你们了,今天就结账走人吧。”然后挨个给人算账发钱,牟游数了数说:“不对呀,你少了我们几块钱。”老刘头说:“这已经不少了,你们出工不出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牟游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好说啥。老刘头将有金叫了过来,给了他同样的钱,牟游说:“不对呀,我们不正儿八经干活倒也罢了,可有金没少出力,咋给这么几个钱,连他也不留?”老刘头听了嘿嘿一笑,说:“有金干活多不假,可你们不知道,他这人更不能呆,他贼着呢,你们是挣钱,他是学技术,他学了我的技术,将来和我竞争,我短了他的钱,权当收了他学费呢,就这样我还划不来呢。”说得大家哑口无言,似乎觉得是这么回事,又觉得老刘头欺负老实人,待他走后,大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骂老刘头为富不仁,典型的黄世仁,准备过了这晚,大家一早各奔东西。

    可事就这么凑巧,谁也没想到,半夜刮来一阵大风,紧接着远处传来了阵阵轰隆声,眼看一场大雨就在眼前了。这边老刘头坐不住了,他今天刚拉来了一吨水泥,还没来得及往屋里搬呢,如果沾了水,水泥就全报废了,还有大棚里育的苗,刚露出了个头,细细的,小小的,肉眼都难看到,如果不拿家什盖着,中午的太阳光一晒,铁定干死,斗大的雨点一落,肯定也砸死,种子都是买的,花了不老少的钱,这一场雨下来,损失不小。急的他带个苇廉,跑到屋外大喊道:“伙计们,起来搬水泥啦。”屋里的人听了都乐了,幸灾乐祸道:“现在你不是雇主了,我们没义务帮你干啦。”老刘头急了,说:“我雇你们,现在雇你们。”大家又说:“就领这么几个工钱,不值么。”老刘头说:“我多几个工钱,双倍的工钱,大伙儿先帮我救个急。”他闺女听了,就骂他们:“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早晚不得好死,你们住我们屋子,赶紧給我们腾出来。”牟游说:“本来想着帮帮你们,就你这态度,不帮了,我们住你们的屋子不假,可这是提前说好了的,过了今晚,我们就走,你就是去法院告也不在理。”旁边的人就在一旁起哄,说:“对,对,给了这么几个工钱还好意思说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牟游还扯着破锣嗓子,幸灾乐祸得唱起了歌:

    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

    淅沥沥沥下个不停,

    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啦,

    哗啦啦啦流不停,

    小雨为谁飘,小溪为谁流,

    带着满怀的凄清。

    。。。。。

    有金听不下去了,就要出去,被牟游拉着了说:“这老头不讲信誉,你今天帮了他,赶明他就不认人了。”有金看着老刘头和他闺女在搬水泥,一袋水泥一百斤,他在前面扛他闺女在后面提,歪歪斜斜的,有些不忍道:“我们帮帮他们吧,最后一天了,大伙儿受些累。”说完赶了出去,后面的人都无动于衷,都在嘲笑有金:“傻不傻,都要走了。”有的说:“他是看上人家闺女了,想挣这份家业呢。”遂都笑成一团。

    有金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力气大,一百斤的水泥,他基本能提两大袋,他对老刘头道:“你们赶紧去盖苗,水泥这里就不用管了。”但这毕竟是跟时间赛跑,不一会儿工夫,他也累得气喘吁吁,但他不敢停顿,咬着牙将水泥搬进屋里,当搬剩最后一袋水泥时,一道闪电像一根枯藤闪现在天空,整个大地亮如白昼,紧接着,大雨哗啦啦如洪水般倒了下来。他又帮老刘头盖完了苗,浑身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累得瘫倒在一处,老刘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子,说:“你明天还留下来,我不收你工钱,我教你技术,将来你回了村,靠这个不愁发家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