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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城篇——暗牢

    凝伫阁楼,独影照枝。急雨弄尘,飞雷时鸣。在这样不宁的夜里,似有嗜血獠牙在啃食着天幕,就连窗缝挤进来的风里都带了浓浓的腥锈味。

    而此时,闷热的暗牢里,行刺沐府二公子的白翼已经被折磨了两日。虽然与南曜国法有悖,但也丝毫不会影响牢狱里的赫然不公。坐在一旁的两个身穿廷尉署制服的狱吏应该也是被收买了的,也或者是用酷刑逼供的方法就是他们惯用的。

    白翼依稀记得,她被关进来的第一天小沐公子的额头还有涔涔汗珠,紧握皮鞭的双手还显抗拒。

    第二天,小沐公子的眼神好像多了一层蹂躏猎物的期待。手,一丝没抖。

    也是!怎么会抖呢?他应该是最希望看到九重阙的人遭到不幸的吧!跟他那个不可一世地父亲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把九重阙踩在脚下。

    毕竟九重阙和沐府积怨已深,虽然表面平静如水,互恭互敬,但一切的背后却是谁也不敢多作议论的。

    不过这次的刺杀事件,就像外面的雷一样,一道下来劈开了所有的伪装和多年的忍耐。

    崩得太紧的弦也终于,在仲和五十八年六月初一这一天,彻底断了。

    牢房里,刺耳的抽打声在一遍一遍的回响着,白翼的身子想暴雨中的柳絮一样被迫摇曳,身上的鞭痕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凝住又裂开。

    雨势渐小,那蒙蒙的感觉让白翼不禁想到自己决定只身报仇,脱离九重阙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一天。

    沐步英似是打累了,呼哧着粗气坐到了一边:“父亲说了,不管她说什么,只要张口吐出一个字,罪名便可定了。”

    狱吏砸了一下嘴巴,明显是有些为难:“小沐公子,这,她不是一般犯人。这每天让您进来对之动刑我们大人的觉都睡不安稳,生怕那个褚元星一跺脚,我们都得掉几层皮呀!”

    在曜城的世家公子里,沐步英算是年纪最小的,十四、五岁的年纪,因为母亲是最有媚骨的纥族人所以比起南曜本族的男子更显精致小巧,好像除了继承了沐兰亭那充满心机的眼神以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不沾世俗的干净。

    白翼的目光从杂乱的发丝里穿过,直直地落到沐步英的身上,突然肩头一抖,笑出声来。

    对于沐步英来说,白翼的眼神无疑就是一种污秽,好像就那一瞥他就脏了。

    “啪---”一鞭子又抽到了白翼身上,“你他妈的,还敢看我们小沐公子!你他妈恶心谁呢!鬼东西!”

    许是真的被白翼的眼神惊到了,沐步英好像一刻也不想再留在牢房,只是留下两句交代就匆匆离开了,直到白翼听到铁门打开之后传来沐步英的几下呕吐声。

    后来,沐步英再也没有出现。

    虽然白翼知道自己的模样也足够令人恶心,但这好似野兽刚刚啃食过猎物的口腔一般的牢房更是让人倒胃口,潮湿的木屑味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而且每次送来的饭都是馊的,水里也掺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呵!应该是沐步英交代的吧!

    “看她那副鬼样子,真他妈恶心。那眼睛突的跟烂鱼一样,鱼眼也就罢了,眼白还微微发绿。还有那鼻子,那是人的鼻子吗?我爹喂的牛那鼻子都比她俊几分,嘴也是歪的,这哪里是个女人啊!就连那儿,那儿都没有,扁的。想想等会还要把她扔进牢房里老子就想吐,就觉着这手怎么都洗不干净。”两个小狱官对白翼的评论也是愈来愈直接了。不过,他们说的都对。只是在白翼听来,还是有点太含蓄了。

    一个女人,怎么能听到别人说自己丑得药石无灵,恶心得惊天动地还能无动于衷?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越是听到别人这样说,她就越开心就越有成就感。因为,曾经的她本就是这天下人眼睛里最容不下的“脏东西”——解铃人。

    解铃人多为市井出身,大都有些身手,或说是用最冷血的方式得最肮脏的酬劳。

    任务一旦接下,便会不顾一切,纠缠到底。

    而她,也算是所有解铃人中最特殊的一个了。

    午后,一律阳光久违的照了下来,可惜离得太远,白翼用力伸伸手,还是摸不到。残酷的拷问又开始了,他们为了不沾上她的气息,只会用一些远距离就能让人痛不欲生的刑罚,比如沾了盐水的麻鞭,被铁锈蚀了的铁链。

    “真他妈倒霉,又弄了老子一身晦气”

    这句话总被那些狱官挂在嘴边,白翼听得耳朵也快起茧子了,只求他们能换个说词,哪怕是再恶毒些也好。

    她低头看着自己喜欢的不得了的身体,虽然有些可惜,但也会装着痛苦。至少要让那些拼了命让她皮开肉绽的家伙相信,他们那咬牙挥鞭的力气都不是虚的。

    等他们把她如同老鼠一样丢进牢房角落里的时候,她才会收起那张痛苦的面具,嘴角也会不由自主地挑起来。

    今天的他们无疑是失败的。

    因为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不过,白翼开始后悔,不该早早地就把沐步英吓退了去,应该让他多多见识一下他们沐家人的野心,比起她的长相,他们沐家人的所作所为才更值得他呕吐。

    晚上呛鼻的草席里传出一阵流窜的声响,而这些白翼也早就习惯了,比起沉沉的死寂她好像还爱上了这夜晚的小曲。

    就当她慢慢躺平身体想细细感受另一种生物的亲近时,却依稀看到一层幽黄色的光圈慢慢移来。

    只见一个削瘦的身影在牢门前蹲了下来。

    在摇摆的灯光中一张猥琐的男人的脸映了出来。

    那刻意压低声音从嗓子底部发出的奸笑更是让人觉着那草席里老鼠的游蹿声也比这个悦耳千百倍。

    “白翼呀白翼,你还真是名不虚传呐!这夜叉般的模样可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啊!不过,爷我就好你这一口。这两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吧?只要你过来让爷我摸摸,明儿我保证给你一顿美餐。”

    看着那老无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伸着下贱爪子的模样,白翼心里是想冲过去给他打个死结,让他听听骨头连续断裂的声音是不是很合他的胃口。

    可是她没有。

    狱官见白翼身为阶下之囚,还摆出九重阙三重的派头,心里一阵咒骂:“别以为你不说话,老子就拿你没办法。我可听说你家主子向来心狠手辣,对于你这种为报私仇破坏褚、沐两家关系的东西更是不会轻易放过。怎么都是死,不如……”

    “滚!”白翼的声音从昏暗的角落里飘出,这是她被囚禁这几天里说的第一个字,不为那嗜骨刑罚,也不为这令人作呕的夜,而是在这样的夜里让她想到了九重阙里那个让她无比愧对的人。

    仲和五十一年三月,对白翼有知遇之恩的文傅沈茫因勾结朝凉,私受贿赂被长师镇守梁不查检举逮捕,虽然当时的皇室要员皆为其争,但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沈家四十三口命丧溪谷刑场,沈家外姓亲眷连带罪责被押至百里河道,终身为奴。

    而白翼,不算亲眷,但在其列。

    从叛臣家里带走一个已经画了罪的人是何等的困难,可她偏偏就安然无恙地跟着那个身姿娇小却又透着万分孤傲的的女公子走出了沈府的大门。

    所以,在这晦暗的牢房里,她把自己即将面临的各种下场都在心里想了千万遍,但对外面的顾虑和忧心还是会如急流一般向她冲击而来。她不知道沐府会不会大胆到捏造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鲁莽会不会让九重阙陷入深渊,尤其是会不会连累到那个对她有大恩,把她当家人一般的褚元星。

    仲夏之夜,受得起这世间的一切美好,若月之上弦盈满期盼,星子璀璨似有花开。白翼看着悬窗之外,展开紧蹙的额头,平淡:“我问你。沐步英打算何时杀我?”

    听到白翼开口,那狱官觉得自己的美事儿说不定还有些苗头,赶紧盘腿坐下,捋着鱼须一般的胡子一脸淫-笑道:“一件衣服一个问题,你在里面我在外面,我过眼瘾你也不亏,怎么样?”

    白翼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角,没有任何表情的将那已是布满道道血痕的外衣用力一扯抛了出去,既然选择了交易,就没什么是九重阙的人干不出来的,就算她已经把代表自己九重阙三重身份的待绽清荷玉令还了回去,就算她现在什么也不是。

    青灰色的外衣带起一股气流,那狱官急忙用手护住身边的油灯,生怕被这一阵凉风吹灭而错过眼前那别致风景。

    白翼没有一丝躲藏,因为她对自己的看家本事足够自信。

    多年以来,她都不稀得露出真容,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研制的药物把自己弄地更加难看,十年来这个身体已经改变了太多,除了面部用了助腐的药物,还以针入穴调息,改声易骨更是怎么恐怖怎么来。世人眼里的白翼不过是一个面貌丑陋却有些身手的奇特女人,曾经的她也甘愿为了一点碎银子成为杀人工具,或成为复仇鹰犬。本就是一个这样生活在阴沟里的人物,那里还有什么羞耻可言。

    狱官眯着眼睛,细细看着她:“嘿嘿,好,好。这身子真是越来越让人感兴趣了。”

    看着狱官两眼放光地在自己身上肆恣游走,虽然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心里也实属让人无比厌恶。

    狱官直勾勾地看了半晌,白翼也忍了他半晌,之后,一字一顿道:“回答我的问题。”

    狱官的下流思绪被白翼冷冰冰地话语打断,虽是还有一些意犹未尽,但是他还是更期待之后的发展,于是挤着眉头敷衍道:“小沐公子什么时候杀你我可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快了,毕竟你们九重阙时真的不在乎你的死活。”

    狱官答完,本还一脸期待地看着褚白翼,见她突然背过身去不在发问,也急了:“哎,你接着问。”

    “你滚吧!”冷冷的三个字像混着冰渣一般泼向那个猥琐的狱官脸上,只见他猛地跳起,瞪着眼珠压声凶吼道:“嘿,你个小婊-子,玩儿我是不是?你看我不……”

    白翼微微偏过头,不屑看他:“想死就进来,我成全你。”

    狱官虽然气愤,但也知白翼并非普通犯人,只能暂且忍下悻悻离去:“行,好你哈!咱们走着瞧,天亮了有你好受!敢玩儿老子,给我等着……”

    随着光圈褪去,那让人生厌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

    牢房里的安静让白翼又回想起了当年,那时白翼十一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暗室里,她和十几个同她年纪一般大小的女孩被铁链捆锁着,那链子很重,重的每走一步腿都像是要被生生扯下来一般。她们被关在什么地方,她们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里面犹如魔窟。虽是昏暗肮脏的地下,但从来都不缺上门求“医”的“病人”。他们验过“药费”之后便会给那些来人应得的灵丹妙药。听说那些丹药小则强身健体增进功力,大则能起死回生,让人长命百岁。方便得很。

    可如今这天下,这样以活人血肉为引炼制丹药,悖理法的买**比皆是,南曜看似强盛,实则空虚,相卿贵胄不乏有利用手中权势,护佑一方无视法度扩充势力之徒。

    而那些求一家和乐,耕几分田地,纺几尺素纱的普通百姓,最终不过成了权势的蝼蚁,财富的玩物。白翼也许是幸运的,得益于自己出身医者之家,还身怀武艺,她逃了。逃离了那个隐藏在山里的制药暗坊,带着恐惧,带着对这个人间的极度抗拒。

    成功脱逃之后,她痴迷于改变自己的容貌,想用此方法来保护自己。但是,无尽的唾骂和鄙夷的目光最是容易把人推向深渊的,为了活命,她成了冷血的解铃人。一年之后,也是在一个夏天里,在滴着水的破旧屋檐下,拉了白翼一把的人就是沈茫。

    沈茫博学多才,识国史,通兵法。不惑之年授文傅之职伴君左右。尽管如此,却也清贫从不骑马坐轿。所以才能在一通破败浅巷初遇白翼。

    只是,后来在一次随军出战中,不知为何便落下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自此沈家被查,牵连无数。

    而当时白翼自知这是陷害,但是自身本就贱如蝼蚁,又有何办法与天斗,她也只能是认命。

    沈府幽静小院,花木成群翠色点点之处的蝶花清香怡然。后来刺耳的铁链声摧毁了小院的一切,她紧紧攥着拳头,对所有的声响充耳不闻,只是紧紧的看着。而她,就是九重阙主褚元星。

    当时那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一双仿佛看尽人间生死的眼睛淡然地看着沈府满院的撕扯压制。哀嚎充耳,眼神亦如秋水,冷且静。精巧的小脸上虽显稚气但周身却有着一种无畏无惧的气场。她一身高贵的公子装束,通身明白如雪:“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你想死吗?”

    在这种场面里还能如此平静白翼对这冷冰冰的丫头确实心有佩服,但是还没到要对谁都言听计从的地步:“跟你没关系。”

    褚元星没有回头,只是牵起嘴角冷声一笑:“当然有。沈茫对你有知遇之恩,而我今日也将会有恩于这个明知是圈套也要往里面钻的蠢货。不如,你替他向本公子报了这恩吧!”

    白翼惊然:“你什么意思?你,要帮我家大人?”

    褚元星微微回头,绽出一个意味深长地浅浅笑容:“对,我要帮他保住你。”

    白翼低头看看自己:“我?我毫无价值。而且我的模样……。”

    褚元星将嘴角的笑意慢慢隐去,目光也随之冷峻:“有没有价值本公子说了算。如果你不想给那蠢货陪葬,可以跟我走。站到我的身后门外的人绝对不敢说你半个字。你若不愿,死很简单。”

    那天,只见一个丑如夜叉的女人,跟在一个犹如弃仙阙而至凡间的清灵少女身后,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沈府。

    而从那天起白翼成了褚白翼,时过七年,九重阙里也就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可就在不久之前,有人突然上书天机阁,一并呈上的还有,陷害沈茫计划的手信和当时朝凉俘虏的口供。天机阁主裴雍,将所有辞供和诬陷信函呈于南曜君主煌,沈茫冤案的真相才不声不响地浮出水面。

    就在所有人都在等着君主还沈家清白的时候,谁想,最终等到的只是一道不痛不痒的正名书,甚至都没有张贴全国的榜文。

    只因为,当时迎战朝凉的人正是沐府次子沐祯。当时的沐帧刚满十七岁,他不仅武艺超群,冲锋陷阵更是从无败绩,但是唯一欠缺的就是点兵布阵,这也是带着沈茫上前线的原因。那次战役,沐帧惨败,就连一同长大的两个副将也在护他突围的时候斩腿被掳。在沈茫被捕之后,沐帧只恨他死得次数太少,所以给营中各方施压,一口咬定沈茫的布阵破绽百出,坐实了沈茫叛国的事实。

    因为事关将军府,所以皇室的定论也不难猜了!

    为了一个陈年旧案得罪将军府,怎么算都是不值得的吧!而且确实已经久远,又何必为了已经不存在的人在南曜掀起不必要的风浪呢。

    时过一月,这件事就已经被淡忘,可褚白翼却铁了心的要为沈茫报仇,于是便自作主张地脱离九重阙孤身而去。

    初一,城北二十里广澜寺。

    一个祈福纳泽的地方,确实也是一个复仇的最佳地点。

    整个大殿里只有跪拜祈福的沐府夫人,和身后一路随护的沐祯。

    这个场合护卫最少,目标更是显眼。

    一根毒针从佛像后面噌然而过,直入天池。

    佛门重地潜伏容易脱身却是不易,但是在白翼看来一切都值了。

    “沈先生,白翼替你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