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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岑港困局

    温州事了,岑港战场上依旧陷入僵持。戚继光也没有继续赖在陆上的理由,只能乘船再次返回舟山岛。刚刚回来,就发现俞大猷的精神状态非常差劲。通红的双目污糟的须发显得这位小老头异常邋遢,很明显这种无比憋屈的打法已经令这位老将陷入到崩溃的边缘。然而胡宗宪的嫡系中军都司却依然不慌不忙,只是在这里偶尔点上几炮做做样子。将总督老爷围而不攻的指令贯彻到底,俞大猷的多次质问催逼,都被胡宗宪的亲信中军都指挥使戴冲霄不阴不阳的给顶了回去。而彻底被架空失去陆军统兵之权的俞大猷,除了骂骂咧咧摔东打西发泄怒火之外,也无力改变现状。

    不过只要不是彻底崩溃,人总会本能地找到自我调节寻求安慰的途径,俞大猷也是这般。戚继光看见俞大猷反复搓弄着蓍草龟壳,嘴中不断念念有词。就知道这位爷已经魔怔了,只能寄望于求神卜卦来找寻出路。不过俞大猷年轻时倒是遍访名师系统学习过《易经》,就不知道这次占算的准还是不准了。

    只不过这次明显不是俞大猷想要的结果,只听他狠狠扔掉了龟壳,大声骂道:“又他妈的是明夷卦,利艰贞利你奶奶个熊!再这么下去箕子为奴,老子为囚,白瞎了老子这些年来为国征战安民荡寇的功德,积善之人还必有余殃吗?苍天有眼吗”?

    明夷是异卦(下离上坤)相叠。离为明,坤为顺;离为日;坤为地。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前途不明,环境困难,宜遵时养晦,坚守正道,外愚内慧,韬光养晦。明夷卦的卦辞,“利艰贞”,指出了主方应当坚持下去,尽管情况艰苦,还是应当坚持下去。明夷卦中的爻词说采取箕子那种自掩其聪明才智的做法,这样做有利于坚守正道。箕子是商纣王的叔叔,因为苦心劝谏纣王,纣王非但不听还将他贬为奴隶,箕子只能装疯卖傻忍辱负重,最终等到了被周武王解救分封的机会。

    很明显虽然这个卦非常贴合当下,十分应景,但根本不是俞大猷想要的答案。戚继光也不由啧啧称奇,发现俞大猷卜卦确实颇有灵应。

    戚继光借此恭维了了一番俞大猷,夸赞他穷通易数,想必一时磨难过后必能否极泰来云云。把俞大猷吹捧的是飘飘欲仙,直呼戚家小子方是自己的知音俞伯牙!

    既然坐困愁城闲来无事,除了吹牛打屁求神问卜以外。俞大猷也开始好为人师起来,显然戚继光是一个接受能力很强且勤勉向学的好苗子。而且还如此憨厚踏实知情识趣,俞大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难免自愧不如高看他一眼。知道戚继光前程远大,所以也借此打算与之结个善缘。故而也不藏私,将自己带兵打仗揣摩兵书的心得经验倾囊相授。戚继光知道这次机遇来之不易,自然也是非常珍惜,如饥似渴的开始吸收消化着着俞大猷的毕生所学。不仅如此,热衷神棍事业的俞大猷在打人的棍法上也有着超凡脱俗的造诣,其招数不仅吸纳了少林武僧传承,更是融合了战阵搏杀与江湖斗技的精华。自成一派,更具实战体系。于是在谈兵论阵修习韬略的闲暇之中,俞大猷更是将戚继光当成了活靶子,让其在挨打受虐之余领略到了俞家棍的精髓奥义。

    戚继光不由惋惜吕光午没有随同他一起前来岑港,因为知道岑港战场无事可做,所以吕光午就暂时告假返乡了。不然剑仙对上棍神,想必会是一场龙争虎斗。戚继光的武艺比较综合全面,属于骑射步战都中规中矩,但也没有特别出神入化的地方。故而这回在俞大猷手底下接受魔鬼训练,倒也是一次在武道上破茧成蝶的机遇。

    不久之后,王夫人也上岛前来探望自家夫君。王夫人是将门虎女,从来就不搞大家闺秀温婉含蓄那一套。听说俞大猷的事迹以后更是见猎心喜。自然也闹着要同戚继光一并向其讨教武艺,一向耙耳朵的戚继光无奈之下也只能同意。放下脸面央求俞大猷允许他的内子在旁观摩,不过俞大猷也是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爽朗性子,当然自无不可。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王夫人在武学上面的天赋明显要高于戚继光,就连一向眼高于顶说话刻薄的俞大猷都不吝溢美之词,感慨若王夫人是男儿身,必是自己的青出于蓝的衣钵传人,只怕勇名绝不在本朝开平王常遇春之下!

    当然这也是戚继光需要操心顾及的事情太多,分心之下武艺难免荒疏了些的缘故。而自家夫人本就是个自幼舞刀弄枪的武痴,以前贫寒之时还需要操持家务。如今家境好转,琐事自有仆婢负责,又没有儿女需要照看,自然可以心无旁骛一心习武了。

    因此平日勤学苦练的戚王氏,如今得遇名师点化,境界更是一日千里。看到突飞猛进的自家夫人,戚继光不由苦笑连连自嘲这是无心之中作法自毙了。

    正当戚继光夫妇向俞大猷讨教兵法武艺之时,身在宁波的徐渭徐文长却是眉头紧锁,脸色阴晴不定。略带疯狂的气势让周边人都莫名感到戒惧,只有何心隐依旧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陪在他旁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篇。

    俞大猷搞不明白胡宗宪为何迟迟不愿发起总攻,但何心隐却是搞清了这里面的曲折内情。若单从军事层面考虑,江南地区几万兵马还能搞不定区区一个王滶团伙和他的日本盟友?只是纯粹的武将可以仅仅考虑战争本身,但担负着整个东南大局的胡宗宪,想法就不能如此单一片面了。先前的朱纨张经之所以不得善终,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狭隘的眼光上面。若只是一个王滶自然不足为虑,但不要忘了,岑港的包围圈里面还有着与汪直一同前来的九州霸主大友家的使团。跟汪直他们不讲规矩也就算了,但真要是背信弃义剿灭了大友家的使团,彻底激怒了大友义镇,进而引发更大规模的倭人进犯,那这个天大的干系谁来承担谁来收场?

    但难点在于,现在王滶和使团混杂在一起,明着撤兵解围放虎归山,只怕在朝堂之上交代不了。但若是一根筋的玉石俱焚,将王滶和使团不分青红皂白一并倾力剿灭了,又会出现不可控的巨大隐患。

    进退失据,前狼后虎,这才是让徐渭真正束手无策的症结所在。所以如今围困岑港已过百日,在这期间徐渭始终没有想到一个两全之策,这才是胡宗宪迟迟没有动静一直不曾决断的真正原因。

    不过现在也没有继续拖下去的可能了,朝廷催战的旨意已经传达过来了。以极其严厉的口吻限期一月内荡平岑港贼寇,并夺去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光等人的职级。如过限无功,必将涉事将领一并逮捕至京审问处置。这让徐渭不由破口大骂起现任兵部尚书杨博老儿,如今许论已经被弹劾去职,杨博因父丧丁忧守制归来,再一次掌管了兵部。很明显这次的诏令不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的精力有限一般不会管这种闲事,因此下令催战的必然是这位被严世蕃誉为天下三才之一,杨博的主意了。

    也不知道杨博是不了解大友家的情况,还是存心刁难胡宗宪。徐渭知道一旦再没有动作,前线将领们受到了朝廷的问责,肯定是要炸锅的。所以只能揉了揉眉心,拿出来了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应对之策。徐渭对此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忐忑不安地将自己的思路说给了何心隐,想要让他给自己端详补充一二,共同合计合计是否妥当可行。

    徐渭大略一讲,何心隐就知道这确实是一个馊主意。先前汪直上岸投诚,也带来了倭僧作为日本方面的代表,目前这名倭僧被胡宗宪软禁了起来。

    徐渭初步的计划是将软禁的倭僧释放送还岑港,然后给予其一定的数量的信票凭证,官府保证不攻击这些持有凭证的使团成员,任由其离去归国。以此来分化瓦解倭人与王滶之间的同盟,给予倭人安全离开的希望,继而消弭他们的斗志。

    想法虽然很好,但何心隐却知道,胡宗宪的信誉已经荡然无存了,不管是在倭人亦或是王滶眼中胡总制都已然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背信弃义之徒。

    所以现在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何心隐思索了良久,觉得只有兵行险招赌一把试试了,确定好思路以后,何心隐方才缓缓说道:“官府没必要保证承诺任何事情,因为现在说什么在人家看来都是放屁。所以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就强势一点。明确表示天朝上邦需垂范万国,所以万万不会伤害尔等来使,使团可凭借信物自行离去。发放信物以后给他们三天时间准备,之后朝廷会倾全力大举进攻,但是明确警告他们绝不允许夹带王滶等朝廷要犯。这样的话他们反而会深信不疑,自然也会生起取巧谈判的心思来。”

    徐渭一听这话也觉得颇有道理,之前耍诈耍习惯了,反而有点不适应堂堂正正的手段。听何心隐这么一说他立即就醒过味来,随即铺开舟山地图又开始谋划起新的计策。

    徐渭默默研究了地图好久,才沉声说道:“既然如此,已经得罪了那就索性得罪死。明话告诉其他人,王滶一定要死,但是为了保障使团的安全,可以允许使团和其他人等在官军发动总攻之前,自行翻过山岭前去东边的柯梅港。这样一来,就算倭人不中反间计,非要讲个义气死保他王滶,也会借着官府投鼠忌器不敢重创使团的机会,带着他王滶一同撤退到舟山东边的柯梅去。到了柯梅以后就算他们依旧不愿突围返回九州岛,但最起码在短时间内咱们给朝廷有了交代。就可以说成是官军血战攻破岑港,驱逐王滶等贼寇溃逃柯梅了。”

    “你若是这个说辞,倭人必然会觉得官军会在前往柯梅的必经之路上设伏,打算诓骗他们撤出营地之后在半路上围歼他们。”

    听到何心隐的担忧,徐渭展颜笑道:“柱乾兄多虑了,这九州岛经年战乱群雄割据,大友家的将校自然也多是久经战阵的知兵之人。所以这些老将不会听信我的话更不会不听信我的话,因为兵者诡道本就是虚虚实实。他们唯一合理的策略,就是派遣精锐探子前去勘查前往柯梅的要道。一旦确认安全,就会立马派遣少量精锐把守住沿途险要,这样就算我想临阵变卦,他们也有应对抵挡的凭依了。”

    何心隐听完徐渭的见解,就知道他已然胸有成竹了,所以也开始打趣说道:“之前玩弄诡诈了太久,连临之以堂堂正正之师的简单策略都开始不习惯了。现在总知道该换换口味了吧?毕竟孤阴不生,成天就想着怎么诓骗耍诈,却忘了兵无常势,有时反其道而行之才有奇效。倚仗奇谋而忽视堂正,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啊。”

    徐渭听到何心隐的规劝,难得没有立即出言反驳,只是嘿嘿一笑,显然是被这一席话有所触动了。

    既然已经制定出了章程,以徐渭雷厉风行的做派,立马就开始付诸行动了。写好了书信并与这名刚刚重获自由的倭僧亲自交代了官府的态度,这才派人将这名倭僧送去了岑港王滶驻地的周边。

    果然,倭人就算再是悍不畏死,也不愿意白白牺牲。因此他们果如徐渭所预料的那般,仔细探查了前往柯梅的路线以后,就带着王滶借着夜色掩护从岑港偷偷撤离了。三日时限一到,官军就一阵射击,炮铳齐发之后,煞有介事的攻破了岑港的营寨,装模作样的占领了这里,算是给朝廷交了差。

    只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满腔仇恨的王滶虽然败走,但依旧不愿随同倭人撤回九州,反而重新在舟山岛东部的柯梅港一带修筑起了营寨,打算和官军继续死磕到底。

    徐渭觉得王滶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拖时间,一直拖到大友义镇察觉到情况不对派出援军为止。甚至很有可能,王滶已经偷偷派出了信使返回九州求援。一旦倭人的援军抵达浙江沿海,说不定就可以借此给官府施压,要求朝廷释放他的义父汪直了。这或许就是汪直与他事先商量好的后手,反正不论如何当下局面依旧很棘手就对了。正当浙江情势焦灼,胡宗宪徐渭等人忧心忡忡之际。远在北京的张居正却是岁月静好,甚至静好到了有些枯燥乏味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