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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死生犹幻沫(一)

    棽都的大少爷跟个小懒猫一样日上三竿伸着懒腰,把一脚踹开房门作为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好巧不巧就撞到了从丁小房里出来的荀渡。

    “荀——渡儿少爷。”宁如棠还是觉得这样顺口,“可有空替舍妹问诊一二?”

    “你妹妹?”

    宁家有个病秧子是整个南安人尽皆知的事情,麦可雨楼——也就是宁家兄妹的亲生母亲还在的时候没少为这件事奔波东西,不过那时候麦可岑祁并未班师回朝,麦可雨楼有心无力无法动用夜郎皇室的人脉,也曾寻求过赫赫有名的川江荀家,可偏偏荀老太爷脾气倔得很,行医数十年,就算是罪大恶极的歹徒也发过善心,一听是夜郎的郡主求见,大发雷霆命府邸不准接见,堂堂夜郎郡主就这样吃了闭门羹回到棽都,不久也就魂归云集处了。

    宁如棠一把拦住他的胳膊,好声好气的说:“知道你爷爷不待见我们,可我今日不是以宁家的身份来求你的。”

    求他?

    果然是应了那句话,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求人时和颜悦色的比猫还要乖。宁如棠的这个妹妹果然如坊间说的那样,极受兄长疼爱,不然宁如棠怎么可能有“求”这个举动呢?

    “爷爷不喜欢的是郡主,不是你们宁家。”荀渡撇过嘴。

    “可我父亲求见时也没见你爷爷给好脸色啊。”宁如棠有点怨气上头,“放心,不亏待你,想要金子银子房子我们宁家都给得起。”

    荀渡双眼下垂:“我答应你——可不是为了你给我回报。爷爷有他的原则,我有我的坚守,在我这里只是一条人命而已。”

    听荀渡这么说,向来大手大脚的宁如棠忽然不适应,更不安心:“你真不要?”

    “爵位虚花,金银臭污,哪里值得稀罕?”

    宁如棠用看似随意的语气吐露着那点小心思:“父亲来信要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荀渡未等宁如棠说完,抢言道:“正巧,我也上京。”

    宁如棠耸起眉毛,面对这忽如其来的热情一下子没把持住,一副将笑未笑的神情试探道:“明日一道,也算方便?”

    荀渡赶紧点了点头,好像相比替宁如萌看病这件事情,他更在意能不能进京。

    宁如棠意识到了荀渡在这件事上过于积极,挑逗的神情又露出来,荀渡立马感受到这份不自然,慌忙转移话题:“你们怎么会来运都?”

    宁如棠笑容仍挂在脸上:“这里主做南方生意,我爹看的少,林伯母重心也不在庄子上,只拿分红。月钱出了问题,我爹吩咐我来的。”

    布庄,富甲天下的林家和宁家不啻是好友,更是治理商道的“道友”,宁北祁和林瑾合作开了个庄子做布料生意,中州的生意做,外邦的生意也做;宫里的衣服做,战场的战甲也全包;普通的衣服做,不普通更是赚钱的生意——比如什么能挡住致命一击的蝉衣。

    林宁商号天下皆知,可指甲盖大点的地终究放不下整个南安的生意,何况还有外邦的商贸往来。棽都的布庄除了给皇亲国戚还有名门贵胄提供上等的布料和裁缝,还有和边疆诸国的交易。平常人家,压根就没什么机会进布庄的大门。

    可在运都,布庄门庭若市,虽然价格高些,但还是普通百姓攒攒钱能买得起的高档货,其他员外小姐自然也能尝尝这宫里布料的滋味。

    这两个地方,侧重点本来就不一样。也正是因为服务对象不一样,宁北祁对于运都一直缺少管理。这里分庄建立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光景,可惹出的麻烦比棽都还要多,宁北祁本着“平头百姓闹不出什么血雨腥风”的原则,把这当成一种历练,将大儿子打发了出来。

    荀渡两眼透出一股清澈的明亮:“宁小姐身体不好为什么也要劳顿到此?”

    不管宁家生意如何经营怎样,这都不是荀渡关心的,作为一个大夫,从医者的角度出发,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体弱多病的闺阁小姐,为何要抛头露面的现身于商场,又要不管舟车劳顿来运都。

    宁如棠则是脖颈向前一倾:“好奇吧?”随后不知道谁踩了他的尾巴大叫一顿,“我也好奇!这不听话的小东西跪在我爹房门整整一夜求着要来!我爹问她缘由,她却只管撒泼,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爹哪敢让她再求下去。”

    荀渡嘴角两边直直扩展,划成了一部整齐的一字,表示无奈。

    宁如棠仿佛找到苦海一般吐诉着:“她这性子,忒犟,看她病态满容的,可比一般女子要强得多,自己定下的主意,十头牛也只能就地认栽。”

    荀渡似乎是没把宁如棠拉家常的话当为下一步的谈资,而是条条是道的分析着:“脾气不好……嗯……对肝脏有害。”

    宁如棠干干的咽了口水,觉得很无聊,面前这个家伙和从望止漠出来的那个家伙一样,说脑子好使,可聊天总是能把人一路推到悬崖边上去无话可讲,说他们不聪明,他们身上有的也是行走江湖通天的本领了。

    果然啊……人无完人。

    “徐潇然?”

    就在宁如棠这般苦天苦地的时候猛一抬头,看到了精神百倍的徐潇然。

    她手背上因为血都被吸干,而且下手也不重,所以流了一会血也莫名其妙的止住了,有点像冬日屋檐下,雪融化后留下的冰疙瘩。血痕两旁有不同程度细致的小裂纹,白色的纹路如同皮肤皲裂般恐怖,不过原本,她皮肤露出来的地方就比平常女子要粗糙的多,除了,那张没有被修饰过的脸。

    血流出来的时候,红色的液体虽然被迅速吸收,但还是有少许顺着纹路风干在徐潇然的手上,以至于,她现在觉得手背不是痛,是黏。

    荀渡一看到徐潇然拔腿就跑,把宁如棠晾在原地。

    “你要我问的,我问了。”

    荀渡才说完,宁如棠就懒懒散散的漫步过来打着哈欠:“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毫发无伤啊!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不让我说。”徐潇然的声音永远那么平静又温柔。

    宁如棠嗤笑起来:“嘿,真听话。”这话听起来不像夸人,甚至充满了讽刺意味。

    徐潇然满眼疲惫的挤弄一番眼睛,宁如棠疑惑地问:“经常看你揉眼睛,眼睛不舒服么?”

    “习惯了。”

    又是这个回答。

    “怎么回事渡儿少爷?一看见人家就跟见情人一样往这跑。”

    荀渡一个纯情小少爷被这个说法晕红脸,眼神躲闪着那张清丽的双眸,言语也口吃起来,倒是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一样:“才……不是,宁如棠你……你别乱说。”

    宁如棠起了兴趣,觉得有时候逗这个呆板的傻小子玩也挺有意思的,语气轻佻:“那你着急忙慌是干什么呀?”

    徐潇然交代的事是肯定不能说的,荀渡年轻气盛,又被宁如棠三言两语挑拨的耳朵根子都红了,话也有一搭没一句的:“上药,她受伤了,下午的伤还没好,晚上也有,得上药。”

    宁如棠忍住了要溢上脸的笑容,肚子也忍不住发颤,用一种极其猥琐的表情问道:“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上药?”

    手上的伤,南安虽然不是多开放的朝代,但也不至于像古周朝哪样过于封建的,碰个手都要断手以保贞洁。胳膊上的伤,自然不能把好好的衣服来个“断袖”,所以徐潇然下午昏迷的时候是宁如棠吩咐女仆按照荀渡的医嘱包扎的。

    宁如棠也不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见少年脸快红成猴屁股了也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嘴角一勾抬手一摆客气的离开了。

    徐潇然面对宁如棠以她为中心的挑拨也不为所动,看着荀渡绯红的面颊,徐潇然轻轻一笑,没有将这个让他尴尬的话题继续下去,回到了开始时的问题:“丁前辈说了什么?”

    荀渡眉眼一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宁如棠的说笑而自己反着后劲,脸上的红晕没有褪去,抬手轻轻覆在后脑勺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

    “他什么都没说。”

    徐潇然侧着耳朵,唇部微微一颤:“是不相信你的为人吗?”

    少女没有得到荀渡的回答,反而听到了一阵略显憨厚的笑声。

    “他……不相信我的智商。”

    此话一出,他面颊逐渐红润,是一种从内而外的羞涩。

    “他还说了什么?”

    荀渡摇摇头,表示丁小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流。

    “你的伤怎么样?”

    徐潇然不答反问:“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伤或者我身上的毒?”

    荀渡摇了摇头,虽然站立在石地板上脚却不得清闲的原地踏步,恨不得下一秒来个瞬间消失。

    不管是解毒包扎,还是共探大牢,亦或是……

    显然对于这种猜忌下徐潇然还嘱托荀渡办事情,小少年有些脾气。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去问丁小?”荀渡的语气中带着些恼怒,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不怕我也另有目的,从中为难?”

    徐潇然一证,她只是以为她的话真的惹怒了荀渡,与他不平的语气形成强烈的对比,一脸真诚:“他的身世造了假与你无益,这种东西一有不符是很明显的。”

    “我只是看你在大街上还有巷子都帮过他,他对你肯定比对我好讲话。”徐潇然一字一句的解释。

    她打了一个冷颤,看着面色僵硬的荀渡想到了望止漠的黄沙,刀剑,还有一望无际的深渊。

    “对不起。”徐潇然欠身道,“可能误解了你。”

    荀渡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过火,另起话头避开自己的尴尬:“你胳膊上的疤...”话音未落,荀渡很罕见的从徐潇然脸上看到紧张两个字——在面对墓海时都未曾见过。

    “我嘱咐换药的下人没有往外说,你放心,我也不会说的。”在他看来,女子留疤非同小可,这对身为女子的徐潇然同样是一个秘密,除了好奇,他更多还是选择作为一个医者的自德,对病人的隐私保留。

    徐潇然眼眸从左瞟到右,不知是在心里犹豫如何开口还是如何面对自己身上疤痕。

    她只是缓缓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看到了胳膊。

    晨起的微风将她鬓角的发丝不断吹起:“你想干什么我不问,但,我想学医。”

    荀渡虽然内心松了口气,还是忐忑不安的看向她:“你不怕我害你吗?”

    荀渡想着,徐潇然既然不信任自己为何还要跟着他学医,不怕他“误人子弟”么。

    少女抬起手臂用布满血痕的指头拨开挡视线的青丝:“我不在乎。”

    “我觉得,你根本不怕死。”

    在小巷子里,在墓海的无限深渊前,她从来都是从容淡定,没有惊慌,只有思考。她展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会长生不死的神明。

    徐潇然摇摇头:“我很怕死,所以,当死亡来临时我只想如何努力抗拒它,不会把时间花在去害怕上。”

    荀渡不知道,这是在历经了多少次非正常濒死前得出的思考。他只觉得,这样的人,活的太沉重了,太累了。

    “你一定不快乐。”

    徐潇然微微歪头,显出一种可爱的气质,疑惑的望着荀渡。

    “对你的脾会有不好的影响的。”

    果然还是个大夫。

    徐潇然沉思良久,开口道:“我会快乐,比如,没人的时候。”

    荀渡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快不快乐。

    “你那不是真正的快乐。”

    少女勾起嘴角:“荀大夫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

    荀渡低下头,川江口音十分可爱却没有什么底气:“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徐潇然撇起嘴角,有点像繁水湖里的小精灵:“真正的快乐,是不会冒出“我想快乐”的念头。”

    直到染上金黄色的银杏叶瑶瑶飘落于他发间时,他才隐约回过神来,望着早早散去的背影,开始质疑自己。

    她真的才十六岁吗?她真的有必要被观察一举一动吗?他会不会做了个有史以来最错误的决定?

    他不断反问的同时又深深明白,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