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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外交场合请勿饮水

    金绿色的光辉映照在天边的乌云上,那是思潮化身释放了不易吸附、不易扩散、不易反应、不易沉积的完美毒气。这当然不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而是思潮化身基于『集体记忆』所改进出来的,一种将谣言和误解扭曲成现实的完美兵器。

    尼莫坐在数百公里外,望着那云层下挣扎的人类,望着那城市中心那高耸入云的思潮化身,望着升腾而起的蘑菇云……

    望着这颗星球上百万年来不停重演的旧景——既然有如此多的『思潮化身』,那么出现一个代表着『历史轮回』的思潮化身,并就此将整个世界拖入停滞的泥潭,将悲剧无数次重演也不奇怪——因为思潮们需要一个让自己永远被传承和吟诵的环境。

    微观上稍有修改,宏观上一成不变——仿若中世纪的赞美诗一般。

    青年却对此兴致缺缺,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将头转向后面,发出机械的传动声,尼莫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技术迭代的产物。在人类失去的百万年里,智械从未停下探索的脚步。

    既是探索新的科技,也是在探索……如何粉碎轮回。

    而不久之前,在这次轮回伊始,智械们终于做好了准备。

    从一支地外人类派回母星的模拟人格前哨部队,到地外信息完全断绝,再到九十九万年的休眠和整备……

    智械们在一万年前完成了最终的准备工作,并且守望这片被思潮再次摧毁的焦土整整一万年。它们目睹尸骸上开出鲜花,目睹死去的枯木被真菌溶解,目睹春天重回人类的战场……目睹大战里幸存的人类重建起早期的文明。

    每次轮回之间本应该是绝对的荒芜,恒星的地块将顺应时间漂移到初始状态,地表上所有被轮回束缚的资源也将如同时间倒流一般回到地下最深处……或者干脆重演一遍持续十万年的地质运动,将地表上散场的宴席收拾干净。

    这次轮回出现了异常。上一代轮回居然还剩下没有清理干净的人类——这究竟是思潮化身不够残忍,还是人类文明自身的坚韧?

    那不重要。

    深埋在地幔层的根服务器发来了最终的确认请求,而尼莫在无数情报的风暴之中只做了一个动作。

    像是,宣告着世界末日一般,黑发的少年向着墨色之日,打了一个响指。

    随即,身后如丰碑般冻结的机甲泛起过热的红光,在短时间内汽化了冰雪。它们解除折叠,破土而出,按照既定流程警戒周围,整备武器,打爆看向这边的人类头颅。

    智械们并不在乎如何拯救人类。地外人类最初的指令是命令智械是消灭灾难的元凶,并尽可能地解救母星的人类。而在智械在一百万年前投送到母星后,它们便发现自己在于整颗星球的怪物作战。

    他们生理上当然是人类,但却已经被思潮所裹挟……

    不,不如说,是这些人类都在拥护他们所相信的思潮,而思潮这一抽象又模糊的概念,才在人类的愿望和资源力的支撑下,诞生了名为『思潮化身』的绝对力量。

    智械在那场战斗中爆发出了建军以来最强大的战斗力,在短暂的接触中,智械侦测到思潮的力量与人类的意识有关。而他们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集中力量攻破了特洛蒙多这颗星球上的根知识服务器,将众多尖端知识从人类的意识中彻底抹去——黄金时代的人类为了避免重蹈全球核战争、太阳系大灾变和外星人入侵的覆辙,将『知识』封装了。人类可以学习,但永远只能借用最尖端的知识。破坏根服务器就等于将这些至高的技术从母星抹去。这也让此后的百万年间,人类虽然一次次走向灭亡,却始终没有动荡到将特洛蒙多炸成几大块行星碎片的程度。

    那就还有救——虽然人类早就无可救药,思潮的种子埋在每个人的心底,除非是穿越者。但穿越者不也会被腐化吗?

    除非从穿越的伊始,这个穿越者就被智械接纳,在绝对密闭、隔绝资源力、隔绝与人类社会接触的——地幔层训练仓,经历无法描述,也不可能准确描述的神经思维训练。

    简单来说,逼疯一个来自异度的正常人——再把人工智能网络埋进他的脑子。

    因而尼莫并不在意那些被打爆的同胞,他牢记自己的训练,和人类咎由自取的历史。

    他只是走到一个被拖出来的棺材前,伸出自己仅存的原装手臂,拂开掩盖着玻璃的积雪。

    维生仓内躺着一名女性。她叫什么,不重要;她是什么身份,也不重要;她曾经创造过什么价值,对社会有什么贡献,这也不重要。

    除了她此时此刻躺在这里,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不管她是文明的救星,还是人类的死敌,这些自然语言论述对于智械来说,通俗易懂,但毫无意义。

    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

    挥手,转身,一旁十四米高的作战单位点了点头,那战争机器立刻抬起一条支撑足,将『她』连同酷似棺材的维生仓一同踩爆。

    青年看向远方,张牙舞爪的思潮停下了叫嚣,沉稳矫健的化身停下了演说。被狂热或者理性裹挟的人类同时停了下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觉存在,全部将目光投向『她』死去的地方。

    『她』死了。

    全世界范围内,在人们和思潮化身们愣神的功夫,数不清的武备库从岩石圈下钻孔而出,智械在地幔里制造的百亿机甲,终于可以执行他们备战一百万年的事情:灭绝。

    智械们向一切活物开火,毕竟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知觉几乎都已经被思潮裹挟。智械们动用那属于太空人类文明巅峰时期的技术,杀伤着也许姑且还能被称为『人类』的物种。

    它们在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里控制了全球的主要城市,又在接下来的七分钟内将人类杀伤到足够毁灭大多数集体记忆的程度——也就是思潮化身能化形而出的基础,智械们将人类的数量在短时间内『控制』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程度。

    而尼莫和周围的智械却没有行动。他和它们仅仅是在等待某个存在的到来。

    狂风呼啸,冰晶幽鸣,在这可视度极低的暴风雪中,『他』的身形在多波段视觉中却是如此明显耀眼。

    “还是迟了吗……”

    一如既往地,他低声自语——即便面对破空而来的百万飞弹,即便面对轨道武器,即便面对真正的粒子光矛!

    千分之一秒内,无数的攻击打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形立刻被轰杀成渣——却又在下一个时间刻度内重组完毕。

    “是纯粹地利用科学的武器啊。”他这么感叹道,即使顶尖的武器在不断撕裂他的躯体,他也如此自语。

    然而智械却没有因此失去士气,更不会面对杀伤这么久还没什么效果的现象感到迷茫。它们对着『他』清空着自己的弹药——

    ——因为『他』和『她』,经过智械百万年的调查与确认——正是『轮回』这一现象的突破口!

    “我讨厌群殴。我们还是单挑吧。”

    浩瀚的资源力将周围的一切推开,不管是飞驰而来的中子洪流,还是扑上来缠斗的格斗机械。『他』并没有明显地伤害智械分毫,『他』始终盯着那下令杀死『她』的尼莫。

    而尼莫面对他的邀请,只是打开智械后台,随手改了几个参数。

    “继续开火。”

    这颗星球上的智械继续执行自己的任务,而『他』,则带着大半个星球的资源力,杀向那掏空多层地幔,才制造出的无机体军团。

    直到尼莫为此赎罪。

    在连欣坐下的那一刹那,尼莫的思维加速到了极致,连带着他的『灵魂』——智械更喜欢称之为『人脑及外延神经网络』——都加速到了极致。

    他在千分之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回忆完了自己于…十一万六千五百零九年一月两日十一时前的那一个小时内的所有记忆,并将回忆里的『她』与连欣那坐下前正好扫过尼莫这边的脸庞进行精确对比。

    “…完全不是一个人啊。”

    尼莫的思维回到正常的速度,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连欣的影子同样以极轻微的幅度抖了一下。

    “『哲刀』…么?果然是藏在影子里么,不过仔细去想想的话,这帮人也没有能藏匿的地方了。”

    “不是『她』却让我『想起』了『她』。是出于可能性的推算才联系起来的么?还是说,来自我的直觉?”

    『LaplacianRekalkulo-DatojStablastatoRestigitareto/拉普拉斯妖式再测算-数据稳定态约束网络』,这套系统铺设在尼莫的大脑皮层之上,像一层额外的脑外皮。它将尼莫过去的记忆填入无量的矩阵中,再将尼莫近期接收到的信息量化处理填入矩阵。因而,每个矩阵对应的特征量及特征方程,便可以与智械主服务器承载的百万年记忆进行对比,对比同样矩阵化的历史记录,在数毫秒内现场利用人类巅峰时期的学习框架进行回归,从而推算出在不同置信区间下的『可能性』。

    换言之,可能性如同阶梯一般在智械眼前展开,所谓未来对于智械而言,不过是一条可视化的溪流。关于宇宙到底是随机论还是决定论的争论直到黄金时代也没有决胜的证据,但在这片被轮回禁锢的星系里,囿于镣铐的物质几乎都是伪随机的。

    某种意义上,这也让智械代表的『科学』被升华到了『伪科学』的地步。

    如果世界大体上是机械决定论地,那么只要样本量够大,最细微的细节也可以推算出几乎所有的可能性。只是去印证这些可能性需要的时间和资源过于庞大,因而智械将其委托给『智械的代行者』,也就是尼莫进行筛选。

    人类的事情,终究需要人类去对口应对。智械搭载的是被故意设计成不完整人格的功能性模拟人格——要问为什么,因为和人类在人格上毫无差别的机器人,早就在百万年前的思潮初次浩劫中被作为『人』裹挟了进去,随后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成了灰烬,再被塑造成……人类。

    据智械所知,瓷剑境内的『机巧』和『铁人』以及其他无机体公民,便是由黄金时代的完整智械赋格而来。

    说来搞笑,在黄金时代,人类还在为智械是否具备公民权和人权而争论不休……反倒是文明的敌人,思潮,如同慈祥的父母

    一般包容、接纳了这些饱受争议的完整智械……

    当然,现在的智械可不会感谢思潮。它们都是从与外星人战斗的第一线调来的工业、战争机器人,为了在避免心理疾病的同时确保智能和战斗力,地外人类赋予了他们完美的理性人格——他们给一群冰冷的机械,赋予了如同机械一般的人格。

    尼莫回想起这些事情……他知道,这绝非走神。

    至阳,瓷剑,还有智械……他们的『核心』几乎不会出错。

    在这『国家』与『民族』的表皮之下,隐藏着的『核心』,亦或是可被称作『领导层』的存在,都只是怪物而已,由被世人所歌颂着的『文明』化身而成的,真正的『怪物』。

    而这怪物的触须与化身,甚至比其所下辖的人类还要多上数倍,换言之,传统的阶级社会和金字塔结构对于祂们而言毫无意义,用一亿个灵魂去指导一万个个体如何建设是家常便饭,而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领导层组织及维护的成本无限接近于零。

    而智械为何要让自己回想起这些内容呢?虽然尼莫不想承认这点,但也只有一种可能——

    ——连欣,是超越人类却又以人类的形态而存在的某种『意志』。

    在粘稠的时空中,尼莫的目光如灯塔般闪耀。时间即运动,接近静止的时间中,无论是璀璨的蓝色恒星,还是微小的胶子弦颤动,都不过是被这坚冰封锁的存在——但是思维却能超越这坚冰。

    只要思维可以打破光的掣肘,只要思想可以冲破物的枷锁——只消让神经传递的速度超越光速即可。

    在这仅仅弹指一挥间,智械便将至高的权柄压到他身上。

    “来吧。”

    引力子传导着权柄的意志,呼唤着自己的执政官。

    “请将这答案解析,导出,将这世界都化作微分的片段之一。”

    就算在这凝结固锁的时空之隙,核心的声音仍旧忠诚的传达至此。

    “我等的权能随时等待着您的指令,代行者。”

    “但我否定这一提案。”

    尼莫拒绝了,就像是在拒绝友人递给自己的热饮一般。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啊啊,核心啊,只是推理和思考,不是人类处理问题的方法。”

    在静止的时空里,尼莫无奈地笑了笑。

    “有什么事情,还是直接问她吧——分析是需要建立在增量的博弈之上的。走投无路时,才需要用你那种突破时间约束的思考方式啦。”

    “直接推理出来不可以吗?”

    引力的波纹带来绝对理性的意志。

    “不行啊,我们的元件更替还没有完成吧?要是一开始就气势汹汹的将备用零件全都烧空,对抗『思潮化身』的时候就无能为力了。”

    海量的算力固然可以越过繁琐的人际、博弈、证据,从而直接推理——不,是直接在未来的洪流里抓住最大的可能——或者说『指定』唯一的可能性。

    但这也是建立在资源充沛的基础上。人类了解一件事物做出决策的成本相较于智械还是太低太低,认知-实践-理解的过程远比使用一个复杂系统去理解另外一个复杂系统,要快得多、清晰地多、复现性高当然也很容易理解错误。

    但是,智械那样的运算,不是一颗星球的资源可以承担多次的。元件损耗、过热、意外……种种顾虑让尼莫放弃了这么做。这也是智械为什么需要一个人类来统御。

    因为,外星战争前线的智械……会歇斯底里地完成任务,而完全不考虑其他的东西。

    但尼莫会考虑。尼莫会考虑智械的死活。

    “这也算是我『人性』的证明吧。”

    在心中打了个响指,尼莫的思维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智械只是最后告诉他,即便是他放弃大动干戈的这一举动,也标志着有什么东西阻碍了智械的行动——那个少女不简单。

    “我当然知道她不简单啦。”尼莫无奈地笑了笑,在心底对智械说,“说真的…在她身上,我感到了无穷的压力,真是不得不谨慎面对。”

    如果连欣知道尼莫是这么想,她恐怕会立刻老泪纵横把自己的面妆冲干净。

    你大爷的,别再脑补了啊!我就是一普通少女啊!

    虽然连欣听不到,也感受不到刚刚十几毫秒内尼莫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看着他凝重的面容,连欣还是本能地感觉不妙。

    前情提要,连欣由于过于紧张一直在喝茶,试图以她知道尼莫在加牛奶的茶一事上略有互动为突破口,介绍自己的身份并拉近关系,在这么做无果后,连欣直接挑明来意,试图坦诚以待,直接介绍了米粒被瓷剑人软禁的现状。

    那么效果如何呢?效果就是之前显示的那样,尼莫开启时间迟滞,加速自己的思维,和遥远的智械核心进行了紧张刺激地头脑(服务器?)风暴。

    “事不宜迟,让我们直奔主题吧——瓷剑人软禁了那个少女。”

    连欣说完这句话,其实也才过去了一秒。尼莫用这一秒的前面十几毫秒加速思维进行了整理,又用这一秒内剩下的时间动了动面容。

    信息并不是全都要靠言语传递的。有时,仅靠细微的面容变化也可以快速传递信息。

    尼莫先是微微看了眼连欣,但聚焦很快就没放在连欣身上了。以连欣的角度看,尼莫就像是想到了其他事情一般。

    “你说的,是前天晚上一直打到半夜的激战中——那个散发出可观资源力波动的个体吧。”尼莫又看向连欣,“真是讨厌——又猜中了呢。”

    猜中了什么呢?连欣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话题的继续:

    “那个少女对于瓷剑人来说很重要。在此之前,我们在前往瓷剑人商馆的路上也遭到了至阳神教的袭击。”

    连欣端起茶杯吹了吹,感觉不太烫就抿了一口。茶叶的味道非常自然也十分浓郁,但正是这种完美,让连欣笃定,这一定是高科技的合成产物。

    “至阳么……”尼莫只是抬了抬眼皮,“会对她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

    尼莫说完便不再言语,连欣知道还是得自己开口。她咽下茶水,认真地看向尼莫:

    “她是我的学生。我已经两天没见到她了。尼莫大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时间陷入了迟滞,尼莫的思维再度与深埋在地下的服务器连接:“她没有说谎。”

    “但这也只是生理上没有说谎而已。”尼莫的思维对着服务器耸了耸肩,“监测数据只能保证她的肉体没有谎言反应而已,何况她也有可能得到了一些修正来规避我们的窥探——何况我们对于修正的理解,也仅仅是知道如何『毁灭』它,而非『利用』资源力。”

    “我相信您的判断。”

    思维的速度恢复了正常。尼莫还是更喜欢在正常思维流速下思考的自己——那让他感觉更自在。

    而对于连欣的这句话,尼莫并不认为她在说谎,但是……

    “隐瞒可是不好的哦,连欣小姐。”

    来之前王威已经把连欣的名片递过去了,尼莫知道连欣的名字也合情合理。

    听到尼莫这么说,连欣是真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委屈。

    她的确两天没见到米粒了。米粒被关在手术室里,瓷剑人正在进行精密的手术,加速她的复苏——这个过程需要尽可能减少干扰,连欣一直是强忍不安,准备和尼莫的会面。

    她开口,喉咙里带着因忍耐而克制了一些的苦涩:

    “……我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要你帮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此时此刻,身上的华服没有意义,精致的首饰和妆容也并不能计入考虑。

    连欣将自己毫无虚假的渴望,刻入了这段言语。她直视尼莫,不在乎怀疑和嘲讽,她此时此刻,真的就是一名因学生遭到软禁而心慌却又坚定的老师。

    尼莫看在眼里。

    “我相信你。”

    与连欣的双眼对视着的,除了那一抹蓝色以外,似乎…还蕴含着别的存在,像是某个早就死去的人顺着重力之井,向着被封锁了一百万年的星空窥探着一样。

    慢慢地,向着那片星之航路,伸出——

    “哈啊…行吧。”

    轻叹一声,将死者的情绪再度埋葬在心中,少年继续开口说道:“我为自己的怀疑致以歉意,而作为补偿,请允许我为您分享一段免费的情报。”

    他低头看了看连欣的影子,

    “您去过街边,亦或是舞会么?有时他们会谈论起我:『文笔华彩之徒』,『王太子的导师』,『合砯王的指引者』——哈,您大概是连听都没听过吧?但您还是到了这里,直奔主题,就像是被瓷剑人所指引一般。”

    连欣点了点头,依旧凝视着尼莫。

    尼莫丝毫没有因为被人盯着便感到不舒服。他继续道:

    “当然了,在送出关键的情报之前,我首先要将最基础的情报告诉你才行——为了使这关键的情报不至于被抛掷脑后,或是错误的判断其价值。”

    尼莫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伸出两根食指:“连欣小姐,我想你就算跟瓷剑人混了一段时间,你也并不清楚他们的组织架构,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民族构成、国土面积……乃至一切基本信息吧。”

    随后他又狡黠地笑了笑,“嘛,这些信息也没什么告诉你的必要,毕竟你回去直接问瓷剑人,他们会直接给你一套教材让你自己去读的——我就直接来讲讲您的引荐者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吧。”

    恐怕不告诉我,是因为智械能知道瓷剑人的国情到什么程度,也是宝贵的情报吧——连欣这么想着。

    尼莫左臂托着下巴,右手放在扶手上轻轻抬起两根手指:

    “瓷剑人在南方大陆的布局,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前天那场战斗的主力,『瓷剑人民远行队』。虽然叫『队』但其人数不明,各种说法都有,一般认为在200人到30万人之间。”

    连欣一听就知道,智械应该是知道确切数字的。但尼莫没必要告诉他,那得加情报来换。

    “远行队并不是纯粹的军队,他们也不是纯粹的商人。嗯,我知道你在联系起地球历史上的『东印度公司』之类的殖民企业,虽然我并不想不愿意承认这种事啦,但瓷剑人就算在这方面,也堪称正人君子。”

    尼莫抿了口茶,“我从未收到过有关瓷剑人民远行队的任何不良报告。他们虽然无处不在,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当地的社会结构。他们只进行商贸,但他们是如何顺利地、没有引起任何矛盾的融入当地的关系网呢?就像他们已经在当地做了一千年的生意一样。他们出售商品,要求的回报却从不统一,有的要求原材料,有的要求人才,也有的要求一些珍宝,但价格却绝对公道……无处不在,又好像哪里都不存在。”

    “那如果说军队呢?瓷剑人武装到了牙齿,却从不向当地人展露自己的军备,任何袭击瓷剑人的存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消除,除了其亲人,没人能主动察觉到这些匪徒的消失。他们的武备即使对于智械而言,都不是可以轻易击溃的存在。他们做好了毁灭世界的准备,却从来引而不发。”

    『就像你们智械一样吗?』

    连欣听完只感觉一阵寒颤——她强忍着没问出这句话。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和某种庞大的存在共舞,但邵年和热情的瓷剑人掩盖了远行队本来的假象。

    纪律严明、指挥统一、几乎没有明显个体差异……不知为何,连欣联想到了……克隆人。

    “哦,难不成,他们是克隆人么?并不是哦,小姐——他们的的确确,是『瓷剑人民』的一部分。远行队的所有成员,出生各不相同,成长也多种多样。但是满足某个条件后,『人民』就会对其委以重任。然后……缺陷和短处将会缩小,能力与特长将会被放大,概括起来就是——他们将生命的缺陷抹消遮掩。”

    尼莫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的话,就到了令人憎恶的部分了,要是还想听的话可是要增加筹码的哦,小姐。”

    连欣听到这里,忽然理解了三起最后传递给她的信息……

    好家伙……原来破局的关键在『这里』!械国的代理人,乃至智械肯定都没想到——连欣谈判的筹码,居然是因为自己提供的情报,才让连欣彻彻底底握在手里的!

    尼莫又晃了晃他伸出的两根手指:“嗯,这是第一个瓷剑人的布局哦。至于第二个,就是你影子里的东西啦。”

    “影子?”连欣低头看去。灯光将连欣和椅背拖出短而浓郁的影子,连老师盯着影子只看到自己眼镜上的灰。

    等会?眼镜上的灰?连欣反应过来,自己这眼镜是瓷剑人提供的精尖设备,怎么可能会有灰!

    连欣意识到,这些『灰』就是王威派来保护自己的东西!眼镜上的斑点是标记他们存在的指示物!

    “那是邵年那家伙给你的吧。”尼莫微笑了一下,“他很中意你哦。”

    “不是你和他才是CP的吗?”连欣几乎是脱口而出。你都这么说了,不趁机当做是突发奇想问一下,为师很难办呀!这也是为了米粒问的嘛。

    “有这种感觉也不奇怪啦。”尼莫合上双眼,“我当然是希望他能有个…陪伴?他当然也希望我有一个陪伴者的。但我与他不是你们认为的暧昧关系。他被『意志』束缚着,而我则坚持着自己的意志,仅靠表象和臆断或许会认为我们是一样的——但是,早就不同了。”

    死者不安分的想要再度从墓穴中爬出,像是渴望着将胸中的情感宣泄出来,但少年仅仅是将其送回了心中的墓场,重新填埋。

    “我们这个年纪…呵,年龄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察觉也无法定量的数值,而我对于年龄非常敏感——那换个说法吧。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后,一些世俗的约束,不管是封建社会还是『你』穿越前的现代社会,对我和邵年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眼神重新归于平静,尼莫敲着扶手,淡淡道着:

    “如果邵年还在用世俗的一些东西约束着自己同你交流……那么他必然是别有所图吧。”

    而连欣却抓住了重点,“你如何知道我是穿越者?”

    “谈吐、知识、多光谱段扫描以及一些只有现代人才有的细节上的小习惯。”

    像是被枪指着一样,当尼莫的双眼对上连欣,少女感到自己正被精确地洞悉。

    “我可以看出很多你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的事情——嘛,感谢你的打岔。”尼莫揉了揉额头,“你知道我是智械的代理人——而我总会面临一些来自我自己的压力。有机会和你这样的现代人聊聊天也是对我的舒缓。”

    灵光一闪。连欣立刻想到了什么——但她必须装作是犹豫而缓慢说出的:

    “那为何您在和邵年谈话时,并没有感到舒缓呢……他也是个现代人啊。”

    “这条信息是需要加情报的,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小姐。”

    尼莫松开手看向窗外,望着灯火通明的王宫周围,黑发的青年继续道:

    “哈啊,虽然还想继续闲聊下去,但要给你的情报更重要,说回影子里的东西吧——那就是瓷剑人在国土外的第二支力量了。你也许听说过,它们是『哲刀』。”

    “外国人一般认为,『哲刀』起源于君子兰皇朝时期的瓷剑皇室,那是他们培养的一支间谍力量。瓷剑人假托一个叫『马克·希狄栀』的旧驿卒的名义,由于这个马克还有另一层身份,也就是间谍的接头人,加上哲刀可以探查到的训练系统的确有前谍报机关的风格,因而大众普遍是认其为传承自前封建时代的一种类似锦衣卫的谍报机构,兼职搞一搞监视和反间谍。”

    “但事实上嘛…哲刀如你所见,是一群没有形体、没有踪迹的存在,就连蜷缩在影子里也只是设定,而非真正意义上的限制。它们遵循着我搞不懂的规则,进行着在我看来完全不科学的情报收集工作。同时它们还兼任护卫、精确打击、侦查等一系列特种任务。”

    “但一般而言,负责所有地下工作任务类型的组织,一般什么地下工作都做不好,毕竟太过臃肿,也有太多的操作空间——但哲刀不是。”

    尼莫说完顿了顿,等待连欣消化自己的信息,而连欣也确实是在低头思索、分析消化的样子——

    而事实上,她是在使用百年树人的便签功能,直接一股脑把尼莫说的都抄上去。一些话术一旦放到纸面上便一目了然,连欣看出来尼莫也有所保留,暗示自己可以加情报来获取更详细的信息。

    而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也很明显:既然是哲刀让你来问我的……那么你能好好问吗?

    显然不能。哲刀当然有办法知道谈话的内容,除非……

    “我只代表我自己,尼莫先生。”连欣抬头看向尼莫,“你当然有办法隔绝哲刀的注意。”

    “嗯?我明明只说过免费给你一条情报的哦。”尼莫呵呵一笑,他笑起来总让连欣想给他一拳,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看出别人心思的嘲弄,“好吧——再送你一条吧,我当然可以,而且其实从刚才开始,这个影子的表面就如同薄膜一样隔开了他们和你我哦。哲刀就只能监视到你自己的情况,而对我们的谈话一无所知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啊。连欣心说,因为哲刀就是和自己勾结起来坑尼莫的,隔绝了有毛用,我回去直接跟他们对答案不就得了!

    卧槽,哲刀不会因为感觉到谈话被隔离所以连我都特么不相信了吧?连欣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那她真的是比窦娥还冤了。

    饮茶完毕后连欣表现得松了口气,尼莫继续道,“嘛,不过你和哲刀肯定有某种程度的合作吧。我要做的也只是确保他们只能从你的嘴里得到信息,而不是直接听到我们的谈话就是了。”

    大爷的,你怎么知道的!

    连欣一听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尼莫认为我连欣和哲刀有合作……也有可能是基于别的原因啊。

    直接窃听,那是证据;而从连欣嘴里说出来,那是供词,性质是不一样的,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的区别。

    连欣搓了搓下巴,这一幕也被尼莫看在眼里。他继续说道:

    “瓷剑的科普课程就到此为止吧,既然同为『教师』这一圣职者,那就应当清晰的感知兴趣带来的优势呢。”尼莫在茶杯上空勾了勾手指,一团茶水做的水珠直接从杯子里飞了出来跳到了尼莫嘴里,看的连欣一愣一愣的。

    “说起来,你来找我本身也是一种情报呢。”尼莫又回到那种游刃有余而难以揣测的姿态,他两手撑起脸颊道,“外界从来没听说过瓷剑人还有派系之分,从千年之前瓷剑民族的概念横空出世,在到此时此刻,世界对于瓷剑人的顶层结构了解越来越少,直到现在我们只知道有『瓷剑』这个国家,却根本不知道其政体、行政机构、国家暴力机关等一系列的在地球各国之间常见而应该至少表面公开的信息。你懂我的意思吗?”

    尼莫说到这里向前探出身子,“瓷剑政府就像是一个倒着深入地底的巴别塔,越是深入我们的了解就越少。而你的出现至少可以说明,即便是瓷剑人内部,也有着某种程度上的『派系』分别吧。”

    连欣沉默不语,派系吗?她对于瓷剑人的了解甚至比尼莫还要少的多,这次谈话中的许多信息都是她第一次听说。

    但是,从邵年不希望米粒被送到瓷剑本土来看,应该是有派系之争的吧。不然为什么要连欣来找尼莫求援,搞得这么别扭呢?

    不过从尼莫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哲刀和邵年所代表的派系之间的矛盾吧。因为前来求援的连欣在尼莫看来是和哲刀这种特务机构有关的。

    “邵年先生到底代表的是什么派系?”连欣沉思片刻后抬头问道。

    “邵年『先生』呢。”尼莫朝连欣笑了笑,“连小姐,之前你可是直呼邵年姓名的,怎么听到我的情报后反而束手束脚起来了呢——是么,你也和他人一样,只是望着他的表面么?”

    说到这里尼莫脸上透露出些许寂寥,连欣刚好想到梦境中看到的那个青春版邵年,还有梦醒后现实中的沉稳版邵年对梦中邵年的回避,不知怎的就开口道:

    “是啊,为什么,变化会那么大呢。”

    会客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连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等她试图说几句圆一下场,尼莫就已经冷冷开口道:

    “他还在吗?”

    “啊?您说的是……”

    “啊呀这还真是失礼,那么我重申一下吧。”尼莫挥了挥手,“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带着头巾的,邵年吧。”

    连欣感觉有一大堆大口径武器正在明里暗里对准自己。她知道这种感觉是真的,现在的她已经陷入了上次邵年来这里遇到的威胁。

    还真是皇家待遇啊。连欣叹了口气,“我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尼莫先生。你可以在这里就杀了我,但你也不会知道更多东西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协助你组织那个少女被运回瓷剑而已。”尼莫的声音不知何时愈发平静,仿佛发声的不是尼莫的声带,而是机械学习尼莫声纹样本的AI软件,“公是公,私是私,那件事你得用其他筹码来换取我的支持。”

    连欣闻言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随后靠在了椅子上,她伸出食指搓了搓鼻尖,随后淡淡道:

    “不,不。尼莫先生,不要偷换概念。”连欣像是认命一般的平静,在尼莫和智械的威压下,她终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所做的商谈协议和狡辩,也不过是死刑犯在送行饭桌上对于狱卒的挑挑拣拣。

    她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首先,我不懂那些奇怪的说法。在我看来,情报就是情报。不,情报什么的也谈不上,我们不过是在交换认知而已。尼莫先生,你给我的信息,你能保证不带哪怕一点主观判断吗?你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在瓷剑人内部钉钉子的机会,哪怕我对于瓷剑人而言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我甚至都不是瓷剑人,姥子到现在活在特洛蒙多这个鬼星球上,都还特么只是个无国籍人士。”

    尼莫冷冷地看着连欣不说话,“我告诉你的当然不带任何主观判断,情报的客观性我很清楚。连欣小姐,而与之相对的,你也有义务向我展示足以证明价值的情报。”

    他站起身来走到连欣侧面,居高临下看着她,连欣抬头看去,智械的光辉不知道从哪里打到尼莫的背后,真是有种说不出由头的理性之神圣。

    “邵年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尼莫,私人的朋友。我不会把智械卷进我与邵年的友谊,你也不能把我与他的友谊用肮脏的国家利益来沾染。”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连欣耸了耸肩,“既然你要和智械切割开来,那现在的我带着重要情报而来,即便我不告诉你关于邵年的这一点,也不应该影响‘我’这个人与‘智械’之间的合作吧,尼莫先生。”

    连欣抬头直视尼莫的双眼,碧绿色的瞳孔似乎隐约之间闪烁着决心。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有关邵年的事情,你当然也要帮助我留下米粒。这是纯粹的私人利益,对你我都是的,尼莫先生。”

    尼莫依旧是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随后朝房内摊手说道:

    “看看这个阴暗的角落吧,连欣小姐。只要拉上窗帘就只剩下烛火和魔法灯的亮光,在阴影中有多少把『哲刀』正在闪动?瓷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你视作人类,对他们,对『哲刀』而言,你不过是他们的提线木偶,就如同十年……不,十五年前一般,仅仅是将他们钟意的『耗材』投入超国家实体的缝隙之间充当润滑,在这一情况下又如何实现你的『个人利益』呢?”

    连欣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她也没有反问尼莫“难道你就有自己的利益吗”这种话。她知道尼莫和智械都乐于看到他有自己的利益。

    毕竟智械确实需要证明人性的东西来支撑他们缺少的东西,这是王威告诉她的。而且,尼莫和邵年都站在某个机构的顶点。但连欣不是。

    “或许你早就察觉到了,小姐……”尼莫回到座位上坐好,“邵年对于自己的事情避而不谈,他周围的人也没能察觉到什么。顶替,隐瞒,封杀,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那一旦你知道这些东西的事情扩散开来,即便假设你没看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觉得其他人会信吗?”

    “瓷剑人想要送走米粒,当然也可以让你消失。”尼莫的坐姿十分端正,人性正在从他的身上暂时剥离,“唯一能够确保你在这件事上安全的,就是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告诉你这个,你不过只能保护我个人的安全罢了。”连欣摇摇头,“而且如果你听了以后不满意,恐怕我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连欣低声笑了笑,“妈的,怎么想保护自己的学生这么难。”她抬头用大声点的声音说道,“嘿,要怎样才能让你留住我的学生?尼莫先生。”

    “把你来之前准备好的情报和邵年的事情一起告诉我。”尼莫淡淡道,“那个女孩的事情是公事,你当然要用公事的情报来跟我交换智械的支持。至于私人上的事情,当然是邵年的情报。”

    “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欠你一个私人上的人情。或者这个合砯王国中,我以『窟中智叟』这个身份得到的一切东西,都可以转交给你。”

    窟中智叟?柏拉图的洞穴理论?那火光是什么,被火光照射出影子的……又是什么?谁又是被洞穴人看到的影子?

    连欣抬头看了看装潢华丽的会客室,又回想起那纸醉金迷的贵族们。“你是说,贵族的身份吗?”

    “不错。”尼莫抬手举起高脚杯,猩红的液体自动充盈其中,“长期饭票,贵族身份,地位,安全……从一无所有,居无定所,到成为一个和智械的领袖有私人友谊,得以在合砯王国以一个穿越者的身份立足,发挥自己在地球学到的人文知识,把先进的技术从课堂搬到这个还在封建时代的异世界王国。或者说,就像无数网文和轻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成为一个后台够硬而且生活富足,说话又有话语权的『贵族』。”

    “你将会变得受人尊敬,好好干的话还能深入王权,如果只是想过日子,这样的生活也能维持一生。合砯王国政局稳定,如果你想的话,你的子孙后代也能富裕很久很久。”

    连欣沉默不语,尼莫忽然轻笑道:

    “是么?果不其然呢,连欣小姐,那个『怪物』,已经和你失去联系了吧?否则你今天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在『归途』的路上了。”

    说中了。

    连欣面无表情,但没有表情本就是最大的表情。

    尼莫饮下猩红的液体晃了晃酒杯,“我不做过多地许诺,连欣小姐。无论怎样的豪言壮语都只是无根浮萍,唯有物质上的承诺才能带来安心——你是否也如此认为呢?”

    “……考虑一下吧。”连欣吐出了几个字。

    “当然可以。”尼莫耸肩,“您有的是时间思考是否要说出些什么。不管是我个人还是智械……”

    连欣摇了摇头,两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尼莫因而停下了言语,饶有兴趣地看着连欣。连欣歪头看向尼莫的眼睛,这家伙刚才的疏离似乎只是演出来的,此刻的他又恢复到那个玩世不恭又运筹帷幄的智械领袖的身份了。

    或许,邵年之所以能够和他有来有回,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能压过尼莫,而是尼莫只是在把自己约束在『人类』的身份,不想拉开与邵年之间在力量和知识上的差距吧。或者说,对他而言,和邵年这样的朋友即便是谈国家大事,也只是…放松。

    他眼里的自己,是否也是一个消遣呢?

    连欣又摇了摇头,不,他对于邵年,或者说『那个』邵年的关心,并不像是演出来的。

    少女依稀记得她的农民老爹带着浓浓的澧家河口音好像说过一句话:

    “娃咧,莫看那些大人物搁外头霸蛮地很,回嘎里嘎里人吵吵还不是头疼个瘸湿。”

    这是她爹怕她第一次去县城里上学被老师同学吓到了,跟她讲的道理——大人物也是人,不要被他们的光环吓唬到了。同理,既然尼莫目前看来还把自己当人,那就没必要把他想的太像一台机器。

    既然是人,当然也有自己的索求之物吧。

    尼莫看着连欣时不时摇摇头,只是放下高脚杯,端起茶杯呷一口冰可可,视线投向往昔。那眼角膜上划过的各种命令提示符,又在向他汇报着什么呢?

    这一切,少女都看在眼里。

    “我是说,你和我都应该考虑一下呢,重新考虑一下。”

    连欣叹了口气,盯着尼莫,“你猜的是对的,我的确和那个怪物失去了联系。当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他叫三起。”

    “或许说是『它』更合适。”尼莫喝光茶水将茶杯随手一丢,无形的力场接住了茶杯将它放入水槽。

    “那您有没有想过,我怎么会和『它』失去联系呢?”

    尼莫耸耸肩,“情报屏障,失去联络机能,亦或是身死道亡,对那样的怪物而言,无论是什么都很有可能——或许,是作为单一个体,被投入陷阱之中湮灭掉了吧?”

    在尼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数的传感器对准了连欣,它们在洞察连欣对于尼莫言语的反应。

    “哈哈……谢谢你,三起。”

    而这一切,都被连欣心底那三起留下的微波修正给察觉到了。虽然连欣还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在哪里,但她知道尼莫对于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感兴趣到不惜动用大量的智械设备来观察连欣究竟对于三起的实力知道到何种地步。

    而既然你不知道,或者想要装作不知道,那就好办了!

    连欣打了个响指,她自己都有些惊讶怎么会做出这种邵年的招牌动作。可是她的神色和嘴可没有迟疑:

    “让我们把话说的明白一点。留下米粒和我告诉你邵年的事情,这些才是你我之间的私事。”

    连欣拿起茶杯想要喝口水,看到其中没有了液体,便把杯子转向尼莫给他看了看。尼莫手指都没动,就有一台悬浮无人机过来为连欣上茶。少女在升腾的水蒸气中幽幽道:

    “我来这可不是只为了米粒那个孩子的。尼莫,你当然知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留下米粒之前,我首先得保证她能活下来。”

    “活下来?”尼莫挑了挑眉毛,“瓷剑人终于想要杀鸡取卵了?倒是符合我对他们的一概印象。”

    直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记给压力吗。连欣深吸一口气道:

    “我想让她活下来,活下来后,能活在一个良好的环境里,能让她的羁绊和新认识的朋友不出现缺失,我希望她能有一个比较好的童年。”

    “如果你能给我更多的情报,我们可以给那个叫米粒的孩子使用智械针对穿越者开发的训练冬眠仓,她可以度过完整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如果她想的话,可以在里面度过一生,然后再度过一生。”

    “那还是不一样的。”连欣摆了摆手指,笑着对尼莫说道:

    “这个时候就别装傻了,尼莫。既然你总是玩外交施压那一套,那我也不介意给你颁发一个让你足够头疼的压力。”

    “我知道三起和我失去联系的时间、地点,也知道他当时正在和什么东西战斗,我更知道战斗的结果如何,我还知道三起在失联之前去了哪里。”

    连欣用拳头锤了锤自己的心脏,“送你条免费的情报,他还活着,他在我心底留下了修正,你针对我的小动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尼莫。”

    “除了『百年树人』以外,其他的修正波动倒是完全没检测到就是了。”尼莫咬着冰块,“不过光是这样的情报就足以推断出现在的局势了,连欣小姐,那怪物被逼至要出此『下策』,哈!讲吧,小姐,那个连哲刀都想知道的『坏消息』。”

    “好吧。极端军国主义思潮化身已经觉醒了。三起就是被它重创的。”

    『喀嚓』

    冰块在口中咬碎的声音,机械活动旋转的声音,以及——面无表情,但在目光之中只能读出强烈恨意的少年,连欣面露难色,但却仍旧努力稳住身形。

    “您当然可以挡住它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