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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丢失

    黑暗。

    寂静。

    无风。

    无味。

    无法思考。

    感觉不到任何振动。

    没有躯壳。

    夺取人的所有感知,这便是死亡。

    罗尔维德的精神孤悬在死亡的边缘。而象征着死亡的边界线的,是一只手。

    一只无法精确形容的手。精致的手、未经风霜的手、遍布老茧的手、断掉食指和中指的手、孩子稚嫩的手、老人干瘪的手、野兽的爪子、猛兽的脚蹄、魔鬼的手、地精的手……甚至……机械臂。

    在罗尔维德的感知中,一切都无法被察觉,唯有那只手,以世间所有生物的特征呈现。罗尔说不清那到底是交替呈现还是缝合在一起,亦或者……只不过是不同时空态的叠加。这种东西只有他留学的德尔萨王朝,或者德尔萨的死敌瓷剑人知道。

    而另一个边界线,是一段台阶。

    那是一段向上的台阶,即便整个世界都断绝了罗尔维德的所有感知,那段台阶依然清晰地以任何罗尔维德可以感知到的形式,摆在他的面前。

    不同于那只从黑暗中伸出来的手,那段台阶清晰明了,光滑的超出了罗尔的认知,因为他在台阶的表面同时看到了自己精神的反射图像——一团平稳燃烧的火苗——还看到了无数团相似,但绝对不是自己精神的……其他生物精神的火焰。

    罗尔维德试图向着台阶顶部看去,事实上他并没有“抬头”这个动作,他只是在将精神与那段台阶“拟合”……那段台阶根本看不到尽头,每一个阶层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反射,他每驱动自己的感知更贴近台阶的“态”,他的精神便承受更大的压力。

    但他不能放弃,因为那只手一直在诱惑着他,去握住如同邀请函的手。

    属于死者的手。不分贵贱,不论身份,不拘于灵魂与精神的差别,一切生命体最终的审判。

    罗尔维德只知道自己必须排斥那只手,他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另有原因。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排斥死亡。

    他几乎是榨干了自己的精神去仰望那段通向极为遥远的远方的台阶。对,既然这边是冥府,那这段通向另一边的台阶一定是……天堂!对!极乐的天堂!或者极乐净土?亦或者是仙境?

    他越是贴合台阶的“态”,他的精神便在台阶上爬升一阶。但是在罗尔维德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在罗尔维德没有注意的时间里,他的精神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对这个台阶寄予希望,亦或者说……

    “观测对象萌生对非人类事物的迷信,未能维持非固化决心。最终灵魂纵深检定不合格,此对象不再具备监测价值。”

    砰。

    台阶在顷刻间崩塌,罗尔维德的精神开始崩坠。

    崩塌的那一刻,罗尔维德的精神发出无声的尖叫,而台阶尽头那在超空间中切开一个精确的切口,将天文望远镜探入其中的机械,则微微聚焦在罗尔维德的精神体之上。

    “追加记录。”

    机械在日志上增添了一行说明,随后在不存在的时间中望向另一团精神。

    与此同时,罗尔维德感觉自己的感知归来了。他立刻看向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骨骼、血肉正从精神之上蔓延再生,听力在恢复,视觉也归来,触感传出寒冷与虚无,而血液的流速、心脏的跳动则接近停止……罗尔维德震惊地看着自己血肉之中一团团白色的线条顺着躯体蔓延并分叉。那是他的……灵魂!

    随着大脑的复原,他想起来了——自己之所以是先前的状态,是因为那道通向“尽头”的台阶在自己刚刚来到这里、马上就要被那只手扼住咽喉的时候突然出现……随后轰碎了自己的肉体于灵魂,只剩下纯粹的精神!这也导致那只手不得不由扼制改为邀请……因为它无法抓住不具备灵魂的精神!

    罗尔维德飞速思考着,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冥府的使者抓不走生者,只要自己不是因为死亡来到这里,就还有机会!

    使者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然而那只是表象。在死亡的空间里,人不可能再死一遍!

    罗尔维德保持着冷静,仔细低头观察那只手。在台阶崩坏后,那只手似乎也恢复了原本的伪装,变成了带着坟墓气息的尸体之手。他直视着那只干枯的手,努力回想着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只要自己不是已经死亡……那就还有办法逃离这只手掌!

    强韧的精神抵抗着那枯萎之手的扼制,罗尔维德那金色的精神支撑着蔓延而上的白色线条,那是能够证明他存在的……灵魂!

    灵魂发出肉眼不可见的微光,此起彼伏地闪动着,在微观的视角下,一个个神经元交换着信息,在错综复杂、比星辰还多的回路中传递着一个个难以解答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又被灵魂尽头的大脑筛选、分析,最终宛如蚕蛹被剥去丝线,在罗尔维德灵魂的深处,他找到了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力量。”

    是的,罗尔维德将自己送入生与死的边缘,是为了力量。

    但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渴求力量?

    罗尔维德没有察觉到,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扼住他的枯萎之手正在无声地沸腾。

    他同样没有察觉到,原本死寂的空间正在泛起涟漪。就像是地下溶洞中的水面被一股微风吹动,细碎的波纹在整个空间回荡,而这正是催动枯手握紧罗尔维德的原因。

    突然。

    咔。

    罗尔维德的灵魂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猛地压缩。连接精神与蔓延出去的灵魂的那个、宛如人脑的节点被枯手狠狠握住!

    “!”罗尔维德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回忆起渴求力量的原因了,但他现在只感觉深陷泥沼。比限制肉体自由更可怕的,是被限制了思考的自由!

    一股股来自精神的源泉试图注入大脑,然而被扼制住的节点阻塞了精神的流动,一个人的精神因而只能以极低的效率与灵魂沟通……这会导致什么?

    如同缺氧而坏死的肉体一般,罗尔维德的精神开始逐步与肉体……分离。

    精神与灵魂相辅相成,没有精神的灵魂是铭文,没有灵魂的精神是幽鬼。肉体是灵魂的容器,而灵魂则是精神在肉体之上投影而临摹出的铭刻。

    想象一团炙热的火种,其光辉投射在血肉铸成的桌面上,血肉由于照射而出现了纹路与变动,这些变动又会被新的组织填充,这就是精神于人间行走时留下的烙印……这就是灵魂!

    此时此刻,灵魂对于罗尔维德的精神而言,与其说十分重要,不如说……那段正在失活的灵魂才是“罗尔维德”本身!

    随着灵魂与精神的链接愈发淡薄,在很长也很短的某一刻,精神突然说道:

    “那么,这道灵魂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语言环境下,精神不再与灵魂联系,无形的屏障隔开了看似尚且还在纠缠着的精神与灵魂。

    此时此刻,罗尔维德接近宣告消亡。精神与灵魂即将彻底分离,而这正是那来自冥界的枯手需要的。

    裁决。

    它缓慢地动了起来,将灵魂一点一点从精神的外表上揭下来,灵魂缠绕着精神,而枯手正在剥离那白色的网状纹路,如同剥掉柑橘上的橘丝。

    诱导,夺取,解析,审判。

    一如千万年以来无数的终局。

    如同苍天审视每一股涓流在大地上刻下的河道,终有某种存在将审视一个人的灵魂,并且记录,归档——

    但不会施加任何价值倾向。因为天地不仁。

    因而,审判是由其他存在来执行的。从他们施加价值倾向的那一刻开始——

    “它们就不是不可战胜的。”

    冷冽的锋芒劈开无声无形无光无影的空间,她提着细剑刺破空间,然后纵向撕扯,拉开一个大洞,然后头颅向前一顶,灵魂与精神腾跃而出,她的形体上升腾起清风与细碎的结晶,掩盖着自己的灵魂与精神!

    “Kajtioestaslafortecodetotio,lafortecodeforteco,cxarvincetomnenremsubtilen,kajcxiosolidapenetras.”

    她于滞留的时间与空间中低语,试图将眼前的一幕与不久前才背下来的文献对应,但这里显然并不存在对应的事物和现象。

    “……那到底是什么?”

    她心存疑惑,但步伐坚定。她一步一步走向罗尔维德那被枯手扼住的虚体。

    枯手显然察觉到了她,但枯手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应对,只是加大了扼制的力度。

    她心神一动,虚体向一旁伸出突触,回忆起灵魂深处所记得的,此生用过的最好的细剑,于是徒具形骸的锋芒在她的虚体的延伸上凝聚。她猛地突进一段,挥剑刺向那枯手——却被猛地弹开,如同什么东西拒绝了她!

    枯手对于她的攻击毫不在意,它继续着理所应当的剥夺。

    她没有犹豫,立刻挥动狂风与冰晶轰击那枯手,然而这同样被弹开了……而且裹挟着她的风与冰也因此削弱了!

    精神与灵魂的光辉闪耀在原本无光的世界中,深空中似乎有什么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隐约的低语和目光正在她所在的区域搜寻着。

    “是谁……”

    “名字是……熙芙·尤米……”

    “人类……而非‘怪物’……居然……也可以来到这里……”

    “甜美的……灵魂……”

    这样的声响传入她的灵魂……但熙芙并不在乎。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件事。既然其他的手段都不起作用,那么目前她能做到的,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来到罗尔维德的精神旁,用自己的虚体,大概是额头的地方——轻轻贴上了罗尔维德的精神。

    “想想我们一起经历的……时光。”

    如同坠入清水中的浓墨,当熙芙与虚体互相贴近时,来自熙芙灵魂深处最宝贵的东西蔓延在虚体的精神之上,滴入,晕染,扩散。

    熙芙的灵魂与罗尔维德的精神开始接洽,白色的突触上频繁闪动着肉眼不可见的微光,灵魂在不停地调用着着多年前两人一起经历的事情,她的虚体时而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时而表露些许忧伤。她想起自己还是德尔萨预备超级兵时,在繁华的街巷看到了靓丽的背影,在那个难得的休息日,她将德尔萨骑将团的教导稍稍放下,拥抱了自己的好奇,调用资源力使出碎步风追了上去。而那道背影像是与她心有灵犀一般,在熙芙刚刚起步时便回头看向她。

    于是,罗尔维德目睹了,那在集市的灯火与静谧的星空下,如同脱离轨道的流星般向他冲来的女孩子。

    熙芙冲到他身边后什么也没说,而他也什么也没做,两人虽然相距不到数厘米,却仿佛毫不相干,如此这样并行着。然而当他们经过一家商铺时,不知道是谁先停下脚步打量货架上的物品,也不知是谁一同驻足回头张望。不知道是谁开口询问对方的意见,也不知道是谁先捧起那簇梨花。

    不知是谁先发出悦耳的笑声,也不知道是谁先向对方靠近了几厘米。不知是谁被他人绊了一跤,也不知是谁扶起将要摔倒的某人,然后感受到对方的触感,于站稳身子的过程中不经意直视对方的双眼。

    当熙芙与罗尔维德穿过一整条集市街道,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正挽着彼此。

    双方约好下一次的会面,回家以后则各自派人去打听对方的家世。尤米家族世代显赫,而罗尔维德的家族则来自遥远的南方,此番前往德尔萨,乃是罗尔维德前来留学,也是由于德尔萨王朝于贵族之间神秘强大,家族派他汲取见闻。

    熙芙的灵魂就这样缠绕在罗尔维德的精神之上,渐渐地,罗尔维德那被枯手扼住的灵魂,有一些发黑的部分开始脱落,而填充它们的则是自熙芙灵魂上抽丝出来的分叉。熙芙的虚体牵起罗尔维德精神与灵魂无意识地突触,精神的中枢紧贴着罗尔维德精神深处最为闪耀的光斑,如同少女与君郎十指相扣,紧贴彼此的前额。

    熙芙的思绪还在奔腾。是啊,罗尔维德,这些都是我宝贵的回忆。回忆中的你羞涩中带着英气,谦卑的同时带着有力的判断,那脸庞我也是越看越喜爱。

    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灵魂的丝线被猛地弹回熙芙的灵魂之中,此时那枯手已经难以阻挡罗尔维德的精神与灵魂融合。他的灵魂再次包裹起精神,而忽然延伸出的突触则将枯手狠狠地扯开,然后捏碎。

    熙芙的灵魂散发着愕然,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了。

    罗尔维德很快就要回来了。

    熙芙的虚体合上双眼,就像时光倒流一般,她的精神与灵魂倒放了在此地经过的一切,然后从她划开的那道缺口退了出去,细剑和裂口一起消失,就像是剑尖缝合了破碎的空间。

    而罗尔维德的灵魂,那灰色的灵魂上,有一些脉络带着洁白的修补,他的灵魂包裹起了精神,但……

    精神本应该在肉体上留下痕迹,这些痕迹称为灵魂。

    而现在,罗尔维德的灵魂如同滚烫的金属丝压在了黄油之上。那金色的精神被灵魂挤压、烙印,在精神的表面留下了一道道痕迹……而有一些甚至持续深入,逼近精神的核心。

    传送门开启。罗尔维德迈步而出。他大胆的喊出了自己对熙芙的喜爱,毫不迟疑。

    熙芙脸上稍稍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持续地痛苦又将她拉回现实。她叹了口气道:

    “你怎么来了。”

    熙芙努力抬头想看着罗尔维德的脸庞,然而引入眼帘的,却是他那带有戒备的模样。

    熙芙很清楚。尽管他看起来还是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但他骑士甲下的肌肉已经紧绷,而资源力也在尽可能不发出波动的情况下调动到最适合出手的位置。

    熙芙和罗尔维德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瞬间明白了罗尔维德的意思……她悄悄看向邵年。

    “熙熙——不,熙芙小姐。”罗尔维德像是从重逢的狂喜中恢复一般抹了下脸,“抱歉……我只是有点激动。好久不见,熙芙小姐。”

    “嗯。”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不再言语……

    连欣一看,这感觉像是好久没见所以没话说的情侣啊……但但她看向米粒那凝重的脸庞时,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而邵年则是跳下坦克慢跑过来,先是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熙芙,随后又冲着罗尔维德重重地点头,“感谢您为熙芙女士分担痛苦,罗尔维德·冯·蒙列安。”随后对熙芙说道:

    “您的情况很危险,熙芙女士。至阳诅咒绝非凡人可敌,现在局势已经稳定,我建议您立刻转移到后方,瓷剑绝不会亏待做出巨大贡献的盟友。”

    这话是对着熙芙说话的。连欣看了看邵年又看了看罗尔维德,总感觉有什么交锋暗藏于话语之中,但她真的搞不懂这有什么可以斗的啊。

    连欣看了一眼背后的瓷剑战士们,只见瓷剑人已经推进到连老师背后快一千多米了,前线医护兵提着担架拉下来的士兵正在和医护人员谈论等会吃什么……这应该是已经快打赢了?

    那应该没事了。连欣拉着米粒找了个低洼处一屁股坐到泥地里,反正没啥事做,而最安全的地方大概也就是邵年所在的地方了,而熙芙她也不能不管,就这么走掉……看看邵年和罗尔维德这俩帅哥准备如何围绕熙芙这个女主角一般的女人龙争虎斗吧。诶,磕到了。

    连欣深以为然地点头,而米粒看了眼连欣的面容,顿时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然后她一头扎进了连欣的怀里,小手紧紧握住连欣的大手。

    “别死撑啦,阿姨。”

    连欣吸了吸鼻子,“小家伙,不要这么敏锐啊。老师也是要面子的,老师也不希望你们总是担心我啊。”她用空闲的手摘掉眼镜擦了擦绷不住的眼泪。

    她担心三起。

    连欣在前面逃亡的时候一直在心底冲着三起嘶吼,从咆哮到哀求,再从低语,假装镇静,但是三起完全没有任何回应。

    她有些烦躁地抹了把脸,心里不断的问自己一个问题:三起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

    “从相遇开始,我就就感觉自己和三起之间有一种莫名的连接。这种连接绝非人际关系,也不是一见钟情,更像是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毕竟换作任何人我都不会那样地信赖……除了我拿一定要送我去城里读书的爹。最关键的是,三起截止目前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辜负自己的迹象,甚至多次救了我……我能感到他和邵年之间隐隐约约地围绕着自己产生了某种对峙与周旋,而他就像是护住幼鸟的夜枭一样,在骨质的羽翼下,我正一步步迈向这残酷而未知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虽然三起很能打,但连欣并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能打。现在见到的一切在不断刷新连欣对这个世界的战斗乃至战争的认识。连欣知道三起很强,但她不知道,三起的“强”是否等价于“无法击败”。如果三起被神明一样的存在一击消灭了呢?

    连欣看着熙芙那开传送门过来的恋人,心里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些。如果有的选的话,自己也会给空间打个洞钻到三起那边看看情况吧?

    带着思绪的连欣当然察觉不到一些她本可以察觉到的事情的。比如说,罗尔维德正准备带着熙芙跑路。

    他知道熙芙有难所以赶紧过来了,当他跨出传送门看到邵年,他意识到自己大概不来会更好。

    瓷剑人。

    而且还是瓷剑那个活着的传说。

    罗尔维德是见过邵年的。当时,邵年从坦克的炮塔上探出半个身子,而他在喜迎王师的队伍里远远地看了邵年一眼。

    那时的邵年带着朝气,脸上有着属于年轻的天才的倨傲,而他也的确配得起这份骄傲……然而现在的,罗尔维德看不穿邵年。

    看不穿就看不穿吧,但是罗尔维德看不穿,那问题就大了。

    而这个问题邵年一定会意识到,从而,瓷剑人,乃至瓷剑人背后那神秘的组织,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站在人类这边吗?

    人类。这个定义在地球很难下,但在特洛蒙多则异常地简洁:能够使用资源力,具备精神、灵魂和躯体,最重要的一条:精神与灵魂尚未分离及融合。

    而瓷剑人会严谨地加上第四条:上述定于只对特洛蒙多有效。这是为了避免特洛蒙多这颗星球上对人的定义套在穿越者身上,毕竟穿越者的世界一般就人类的标准有巨大的争议。

    按照这个标准,地球意义上的“人类”便是狭义的,而特洛蒙多的人类则是广义的。地球上的人类在特洛蒙多只是人类的一个分支——长身人。那些在地球人看来的许多奇幻物种,例如精灵、地精、兽人,乃至元素生物,机械生命,以至于巨型生物,利维坦等等……全都是人类。

    但是,在如此涵盖范围如此之广的集合里,罗尔维德即将被瓷剑人拷问,自己到底还算不算人类……不,瓷剑人已经不可能认为自己是人类的一部分了,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类这边”。

    罗尔维德低身,以公主抱的姿势托起熙芙。就像是病危的少女于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亲昵,熙芙紧靠在罗尔维德宽大的胸膛上,小手轻抚罗尔那英朗的肌肤……而她以朦胧和模糊,类似神志不清的表情掩盖了自己的震撼。

    成功了。

    尽管心脏在被至阳诅咒灼烧着,但熙芙依然感到一阵振奋。

    罗尔维德……不再为人。

    “罗尔……”

    熙芙的胳膊将罗尔维德的头往下一拉,在他耳边呢喃:

    “救救我……不……你快走……”

    罗尔维德面色阴沉的看着熙芙那被诅咒闷得发光的心脏。他当然知道熙芙平时机智狡黠,怎会以如此扭捏的姿态恳求她什么?真要是那样也不会为她折腰……他知道熙芙这是在以一反常态的方式表示自己察觉到了。

    但比起这些勾心斗角,罗尔维德更在意的是熙芙的安危。他何尝不想立刻给熙芙解咒,但解咒之后他和熙芙还能从瓷剑人这里活着离开吗?

    罗尔维德面色沉重地看向邵年,却发现那家伙只是面色沉重。

    “……如果你有把握的话,就请你先试一下吧。”

    邵年身上发出机械咔嚓的咬合,随后用自己残存的左臂把自己的机械右臂取了下来,向罗尔维德展示了一下。

    “我也中过诅咒。”邵年如此说道,“而我为了解除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罗尔维德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邵年。

    “好吧,你们这些贵族真烦人。”邵年摆了摆手,“我保证瓷剑不会对你们不利。你还是赶紧救人吧。”

    “多谢了。”罗尔维德闻言立刻抱着熙芙转身,骑士的披风顿时飞舞起来,遮挡住了二人的身形。

    一阵灰白相间的光辉一闪而过,待到斗篷落地之时,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连欣唰的一下就站起来了,私奔?

    她刚站起来就看到邵年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连欣干笑两声又坐了下来。

    “罗尔带着熙芙女士传送走了。”邵年也坐到了地上,“至阳的攻势也放缓了,看来他们目的没达成,就果断撤退了。”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吗?”

    米粒突然问道。

    邵年闻言沉默不语,随后他开口道:

    “熙芙他们去了那边。”邵年一指郊外的某个方向,“连欣,你要去看看吗?情侣重逢的场合,若是出现我这样的人,未免太过煞风景了。就拜托你去看看吧。”

    “你要赶我走吗?”米粒歪头问道。

    邵年看了她一眼,“你想去,就和老师一起去吧。你不想去……”

    那老魔鬼走到邵年背后立定站好,邵年继续道:“那就跟我们来吧。来学一些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于是米粒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转到了连欣这边。望着她那过于可爱的面容,连欣扶额道,“好吧,你去吧……那我就去看看熙芙那边怎么样了。”

    邵年闻言挥了挥手指,从战场上的影子里立刻有两团漆黑的东西如同拉长的阴影般刺到了连欣的影子里。“去吧。”

    “你还真是大方……”连欣吐了吐舌头,有保镖谁不喜欢呢?还是鬼一样的保镖。

    啊,鬼一样的……连欣感觉有点发憷,逃一样的向邵年指着的方向跑去……

    而米粒则一直目送她离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她拉着邵年的衣角,“大叔,教些什么?”

    “跟我去战场那边转转吧。”邵年比了个请的手势,“看仔细。”

    枯草被微风撩动,随后连根拔起,狂乱的气流形成漩涡,卷起落叶与浮尘。漩涡中心,罗尔维德托起熙芙踏步而出。

    罗尔余光一扫,不远处惊疑不定的郊狼顿时暴毙,他默念咒语,于是狼骨刺破血肉飞驰而来。还不够。于是罗尔看向更远的地方,顷刻间,不知多少野生动物被拆掉骨肉。

    骨头飞驰而来组成支架,肌腱则构成横向支撑。罗尔维德解下披风与大衣铺在面板上,最后将托举起的熙芙轻轻放置在上面。

    而熙芙目睹了这一切。她轻声道:

    “你成功了。”

    “没有你我是做不到的。”

    熙芙躺在病床上直视着罗尔维德。浅褐色的短发如领头羊般垂下短短的刘海,笔挺的鼻梁撑起他面容的沉稳。稍稍凹陷的眼窝冲淡了他这个年纪本应该有的轻狂,添加了几分神秘与稳健。两腮与下颚组成顺滑的曲线,没有突兀的凹凸,却也并非雕塑那样过分地完美。再往下便是结实的胸膛,充实着肌肉的臂膀,这一切恰似当年他以骑士之名与熙芙起誓。

    不同的地方还是有的。原本淡红色的两眼化作灰色的瞳孔,朱色嘴唇如褪色一般灰化。但熙芙并未感到哪怕一丝可惜,因为这样的表征结合他散发出的资源力,只能不断证明熙芙早已确定的事实:

    “你从死神的手中归来,成为了巫妖。”

    熙芙强忍心脏传来的疼痛,对罗尔维德送上了这句迟来的祝贺。

    而罗尔则直接道:

    “不能再拖了。熙芙,原谅我。”

    “……来吧。”

    熙芙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苦痛。然而在她还未睁眼时,她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巨力,从自己的体内……压迫着自己的双眼和肌肉。

    “你一定不会让我这么做的。正如我无法允许你再多承受一分煎熬。”

    罗尔维德将右手伸向熙芙胸口上方的空气,随后吟唱起被称作禁忌的咒语:

    “生于古老的太阳,死于昨日的红月;

    徘徊于旧日与今朝之间,黎明前的死者终将夺取所谓的明天;

    托德、奈瑟、佩斯忒、纳德;

    于使者的双眼中消失,于判官的逃脱;

    我们苟延于人世间,每一次残喘都是对秩序的嘲弄。

    过往的生命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失败。”

    罗尔维德一字一句念出强大禁咒的最后一句:

    “如今,死者将帮助生者,定义血肉与躯壳!”

    熙芙的心脏破开胸膛飞到了罗尔手上,然而还未等熙芙开始失去生机,那股压制她的资源力便立刻汇聚到心脏的空洞处,引导每一簇将要涌出的血液奔向正确的血管,再以资源力生成的吸力与推力强行取代原本的脉搏!

    而熙芙的心脏则在罗尔手中熊熊燃烧,滴落的鲜血沸腾着不休的诅咒。罗尔维德面色沉重,至阳神教的诅咒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以他的水平,根本解除不了诅咒。

    但他原本也没打算解除诅咒。罗尔维德知道,就算现在毁灭这颗心脏,至阳诅咒也会根据一切可以辨识的标记——资源力波动,诅咒转移路径,乃至DNA,还有更多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找到至阳原本诅咒的对象,然后在被挖掉的组织燃烧殆尽后,立刻在原主身上爆出更加璀璨的火花。

    所以,对于巫妖而言,答案显而易见了。

    罗尔维德以资源力和巫术向世界宣言:

    “我将夺取生者的器官,用来弥补我作为不死者的缺陷。”

    罗尔维德夺取了熙芙的心脏。他以资源力的洪流将熙芙的心脏压入自己的胸膛,填补了自己空洞的心房。

    夺心术。心脏对于巫妖而言是跃升的台阶,许多巫妖都会夺取完美的心脏,然后作为自己进化或施法的本钱。然而罗尔维德夺取了一颗燃烧着至阳诅咒的心脏。

    诅咒想要回到熙芙的体内,但罗尔维德立刻外放出纯粹的资源力洪流,将自己几年以来的巫妖修为全数流出,诅咒的火焰立刻如骄阳般璀璨!

    高耸的诅咒之火瞬间包裹了罗尔维德,也让刚刚赶到的连欣大为震惊。她看着那火焰,仿佛看到罗尔维德那可以被肉眼看到的……爱情。

    “你……你……”

    熙芙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而罗尔维德却主动与她拉开距离。

    他张嘴说了些什么,但熙芙听不清,连欣也只听到沙哑的声响。

    罗尔维德于是不再言语,他坐到一颗倾倒的树干上,抬头仰视因自己燃烧而冲向天际的火舌。

    “杰作。”他这么评价道,感受着那因为过度的燃烧而失去可控的形体,进而被约束在自己体内的至阳诅咒。这种木已成舟的做法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

    连欣吞了口唾沫,连忙跑到熙芙身边,推着那骨架床板,将熙芙的病床推到了罗尔身边。

    暗精灵侧着头看向熊熊燃烧的罗尔维德,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双眼,只看到罗尔维德幅度小到几乎没有的唇语:

    “等我。”

    说完,罗尔维德低头不再看熙芙,连欣只感觉自己体内的资源力被什么东西夺走了大半……然后,年轻的巫妖,身上的火焰升腾到新的高度……随后猛地熄灭。

    熙芙望着那具烧成灰的尸体,长长地叹了口气。

    连欣探头探脑,“那个,看你这样子……他会复活吗?”

    “会。”熙芙声音非常的小,“他的咒术还在我的体内翻涌。他不可能就这么死掉的。”

    “是命匣……吧?”连欣查完百年树人弱弱道,“应该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了吧。”

    “但那时至阳诅咒。”熙芙握了握拳头,“那个白痴……他的命匣也会被烧掉的!”

    “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暗精灵少女刚说完便反驳了自己,喃喃道:“罗尔……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你比以前更加帅气了,但那并不是成长带来的改变。你比以前更加强大了,但……”

    连欣还想说些什么,可熙芙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她躺在骷髅病床上看向夜空,思绪万千,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连欣看到化作灰烬的罗尔维德,突然感觉,三起的存在,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