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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另一个时代

    夜里秋风冷,站在河口墙角的陈文英忍不住打了喷嚏,手指头上的烟跟着抖了灰,在暗夜里又变成猩红的一个点。

    站在她对面的人裹了裹衣服,又将两条手臂交叉着重新蹲下,看到陈文英仰站着身子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于是挥挥手示意她也要蹲着,“这么多年了怎么烟还没戒掉……”主要他仰着脖子也累得慌。

    黑暗里,猩红点被吸得忽明忽暗,陈文英叹气道,“……戒不掉了。”这玩意儿现在是她的精神慰藉。

    “一个女孩子家抽烟让人看见叫什么话呀?”陈文信小声嘀咕道,腹诽自己都没机会抽上呢,她倒是在那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吞云吐雾,看得真叫人一个眼红。

    他是陈文英的堂弟,在那么多堂兄弟姐妹里,两人关系是最好,某个层面说甚至超过了陈文英的亲妹妹们,不管陈文英有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出头。

    陈文英在外面的发展他一路看过来,几次困难他都伸出援手,等她站稳脚跟时,她想让他去上海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他却拒绝了。

    在陈文信大二时父亲离世,只留一个母亲在家他不放心,母亲又不愿意出去,他便顺着她意留在了家乡发展,在平西县政府当个后勤工种,周末时就回家陪陪老母亲,安心做个孝子贤孙。

    在桃溪村有三大姓,陈林黄,早年三家为了什么五世同堂,什么家族共荣争斗了几十年,几代人明里暗里较着劲,但自打陈氏家族备出女儿,在父辈兄弟十几个子嗣里,只有二伯家一个陈文信和叔叔家的陈文开是男孩,其余的都是女孩子,在农村家族群里,女儿是上不了族谱入不得宗祠,除非以女作男,从外乡入个婿进门添丁增孙。

    陈文英父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这样的争斗中缺失了入场券,所以他的心思就落到长女陈文英身上,可陈文英天生反骨,不愿意屈居在这样一座小村落里,在她心中这些执念无非都是上一代人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如今时代已经不是曾经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就可以了,在城市生活体系中,宗亲已经不是唯一可依附的力量。

    何况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山里的孩子哪个不是想尽法子走出这个大山,外面的世界更广,天空更高,有几个人愿意抱着那些陈旧的观念孤芳自赏?

    自打那年因为一些事,父亲与她闹翻了脸,她就下定过决心不再踏进这片土地,可阿公小时候那么疼她,而今日薄桑榆,她实在太想带他走出这个小村庄,如果这次不回来她怕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做这件事了。

    陈文英准备再拿根烟出来,忽然在河道边又停了一辆车,不时车上的人下来了,朝着两人仔细瞧神,最后那人惊呼了一声,“是阿英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两人发现下车的是黄燕,这名是个女名,却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草莽汉子。

    这要放在八九十年代那会儿,黄家人是断然不会和陈家人这么热情招呼,但时过境迁,人也不是原来的那些人,年轻一辈的几乎都没有了旧时那些执念,也不遵从所谓三姓的楚河汉界,黄燕和陈文英是同个班念过书的同学,两人进入社会后还加过微信,虽只是朋友圈点赞的情谊,但还不至于陌生到连人也认不出来。

    陈文英收起摸口袋的手,朝黄燕示意招呼了一下。“刚回,这会儿在这吸吸气呢。”

    黄燕这几年变化挺大,以前是个精神头很足的小伙,几年前去了北方一个小城做生意,亏亏赚赚亏亏反复了几年,人也消磨得日渐萎靡,河道灯影昏黄,照得他脸色更是透着丧气。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这样,见得少情分薄,加之也没什么共同语言,闲谈几句近况算是良好的问候,再多的话也没来头去讲,随口聊几句后,黄燕便回家了。

    陈文信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人有时候真不能钻牛角尖……”

    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陈文英却没追问,她向来不是喜欢八卦的人,只专注自己在乎的事,别人家的家事是屋瓦上的灰,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随即想到今天到了一趟大屋见了阿公,看到他的状态,心底的酸涩到现在都还没消弭掉,阿公好像不怎么认识她了,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话,前些年见时人还很爽俐,这不过才四五年的光景,一个人老去的速度也太过快了。

    “今天阿嫲跟我说,她不想要我带着阿公出去……他们在这个村庄呆了一辈子,就算是老死,也要留在这个根上……”

    阿嫲比阿公小四岁,思维还是很清晰,陈文英忘不了她说这话时眼神里那股子的决绝,就像当年她一定要离开这座村落时的决绝。

    其实大多数南方人祖辈也是千年前由中原迁徙而来,随着子孙延绵壮大,于是就建祠建族,最后慢慢再散布发展出各个适者生存的生活圈,而在小山村的族群只适应圈里的环境,这些年外部环境一直在变化,而曾经那些沉浮于宗族派系里的老人像蜗牛拖壳,背着那又厚又重的包袱消磨着余生。

    “我也是能理解她的想法……”陈文信咳了一下,十分粗鲁朝着河道里吐了一口水,陈文英见状不由自主拧紧了眉头。

    “但看阿公的状态,我真的很想带他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去去上海也好……”阿公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了一辈子,最远路途也不过是年轻时参加宴亲酒席而去过闽宁省城一次。

    “我倒是乐意他真能去外头看看……只是他现在这个身子骨,怕是经不起长途颠簸……”陈文信说着,她沉默了。

    她心底最清楚这一层,这也是最难实现的首要因素。

    阿公现在健康情况堪忧,能不能扛过路途颠簸都难说,即便是交通如此发达的时代,却也有难以解决的障碍,年纪大的老人是台零件破旧甚至报损的机器,谁也不知道当他踏上飞机能否吃得消失重感,又是否能撑得住高速列车带来的压迫感,长途轿车逼仄颠簸不说,走走停停带来的不适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呢?

    她深知这可能是个无解题,却又拼命想试一试,万一呢?

    退一万步说,若是他能看看那些万象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尝尝那些电影里才有的珍馐美食,或者走走比这座村庄还大上几倍的人民广场,他一定会有许多许多的感慨与感动……这祖国的大好河山,对于年轻人来说是触手可及,可对于那些守着乡村一辈子无法出远门的老人来说,却是天涯海角般遥远的梦境。

    一生都在这个囫囵圈里的阿公,终老时到底要怎样才能去外面看看这世界里已经有了和他们那个年代不一样的另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