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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引线(中)

    将近正午的时候,吴福根拿着那件大衣的调查结果回到了卡尔登公寓。

    陈淮书见他一脸通红、满头大汗,就猜到他这么着急的赶回来是因为什么。吃午饭的时间快到了。

    陈淮书此前在分析线索时有意无意的透露出他生活拮据,郑天青自是记在了心里,眼见已近中午,便顺水推舟要请陈淮书吃饭,吴福根自然也没理由被落下。一顿饭钱对郑天青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与调查此案的人拉拢关系才是正事。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郑天青便是要从这一顿便饭开始,一步步的叫陈淮书和吴福根受他摆布。

    只不过郑天青是叛变投靠的76号,难说他自己也是什么人暗杀的目标,所以行事格外小心。表面上他是一个人来的,实际上还有三四个行动二组的组员隐伏在周围,时刻监视可疑的动向。

    正是因此,中午吃饭的地方,郑天青一早便有安排,选在了法租界的一家餐厅。

    这里远不及那些俄式餐厅的热闹,相反,在这个时间显得有些冷清,格调也略显沉郁。墨绿与米白相间的花格地砖,深棕色的木制墙裙连接着深玫红的墙壁,色调之深沉,就连明亮的壁灯映出的光晕也宛然是地平线上迟暮的夕阳。

    用餐之前,郑天青借说内急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人正等着他,是要告诉他有关刺杀张昌礼的枪手遗留的大衣调查的结果。据服装公司的记录,大衣的主人叫徐方诺,量身时留下的送货地址正是在卡尔登公寓,且恰巧又是三楼用作狙击点的那套房子。这些与方才来餐厅的路上吴福根说的并无出入。

    午餐时,郑天青对陈淮书说,他怀疑徐方诺只是一个化名,这是有意在误导,耗费调查的时间来拖延。而这个化名徐方诺的人很可能此刻正在设法逃出上海。

    吴福根摇了摇头,他告诉郑天青,巡捕房调查了公共租界内居住身份证的记录,徐方诺确有其人,且他办理居住身份证时,登记的住址也是在卡尔登公寓。只不过,不是三楼临街的那个房间,而是在二楼。据调查,二楼那套房子的主人叫沈青如,眼下那里的租客是一个三流电影演员。

    吴福根与郑天青说话时,陈淮书始终在观察郑天青。他觉着唐琬凌此前对徐方诺此人或已背叛投敌的猜测兴许有误。因为在郑天青与吴福根的交谈中,不难看出,他一心将其中一个杀手锁定为徐方诺。若然徐方诺果真已投敌,郑天青此时的反应不该如此,他至少会要寻找此中疑点,避免徐方诺成为唯一目标,以此争取时间回76号将此汇报上峰。

    此刻的郑天青已是急于去调查沈青如的底细,直到吴福根又说起另一个线索,卡尔登公寓三楼临街那套房子的主人叫汪云绮。

    “汪云绮?”陈淮书都没想到吴福根的戏里还有这一出,在此之前,唐琬凌也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向他透露。

    郑天青更是讶异,小声问了句,“哪个汪云绮?不会是谢弘霖的那位太太吧?”

    吴福根微微点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就是那位谢太太。”

    郑天青一时心中为难。此前谢弘霖的天弘船运公司与日本人达成合作那件事,他也是略有听闻,这说明谢家也是上了日本人的船,且谢弘霖在日本人眼中的分量必定不轻。他心想,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要先与上边通通气,再听候指示方为稳妥。

    陈淮书看出郑天青心里的盘算,顺水推舟说道:“没想到这桩案子牵连出这么多人,还有轻易得罪不起的人,我看不如接下来的调查先停一停,先上报,看看上边的意思再做打算。”

    郑天青正是求之不得。此时他也无心在这里吃饭,于是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陈淮书,并且约了明早再在卡尔登公寓碰头,便急匆匆的离开了餐厅。

    陈淮书也急于去找唐琬凌,他要问清楚,刺杀张昌礼这件事背后,他们究竟要做多少文章。

    下午,唐琬凌和陈淮书约在了凯司令。

    自从咖啡馆里的“火车座”成了新潮玩意儿,不屑跟风的凯司令便是日渐冷清,尤其是下午茶的时光,这里即便光顾的也大多是早先那些老克勒。追求摩登的年轻人在这里已然是很少见。

    唐琬凌这样一个绰约风姿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这里,自是免不了吸引那些老克勒的目光。那一双双眼睛背后的心思倒也并非情欲,更多是怀旧的忧郁,这忧郁是不那么伤人的,反之、是叫人仿佛享受的沉溺。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老去的不只是生命,还有岁月中如两鬓已然苍白的爱情,与曾经芳华的岁月中浪漫的光景。唯有唐琬凌这般年轻、风韵且不俗的女人,才会勾起老克勒们心里对旧时岁月的怀想,暂时的忘记生命是已如夕阳的迟暮,片刻的回到那逝而不返的年华,甘愿自欺的沉溺其中。即便是陈淮书的出现,这些老克勒们也没有丝毫的妒忌,相反,俨然是在欣赏一幅唯美的油画,而油画中是他们青春的韶华。

    这个时候的陈淮书不知道什么叫风华正茂,什么又是花样年华。他正年轻,年轻的对此不屑一顾,年轻的无所谓淡漠。

    他喜欢唐琬凌,但在此时,也许已然要在这喜欢的前边加上曾经两个字。他曾喜欢了她许多年,但现在,这喜欢已然变得迷茫。他不知道唐琬凌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他不确信他曾喜欢的唐琬凌是真的她。有时候,他想向她问个清楚,而当站在他的面前,他又下意识的想要于她回避。

    凯司令角落的餐桌前,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陈淮书认为唐琬凌不难料到他约见她的目的,他认为她应该给自己一个解释。而唐琬凌却是要让他知道,她是他的上峰,她无需给他任何解释,因为这是规矩。

    最终,唐琬凌却是选择了妥协,这是她对陈淮书的破例。

    在咖啡续杯之后,她向陈淮书说道:“我知道你急着见我是因为什么,我也知道你现在对我有不少怀疑。我曾经和你现在也是一个样子,或者入这一行的每个人曾经都是如此。”

    陈淮书并不知道,唐琬凌的这番话已是作为上峰的破格,他更是使着性子反问道:“没有信任,怎么合作?”

    唐琬凌立刻沉下脸来,“你要明白,不是合作,是服从。如果上峰对你没有信任,就不会任用你。如果你对上峰没有信任,那你就该打消心里的怀疑。”

    “唐琬凌,我大概从来没有认识过你。”陈淮书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的不冷静。

    唐琬凌没有回应他,而是小声说:“我们现在就像一对争吵的情人。现在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吻我。”

    陈淮书靠向椅背,抵触的说:“这是命令吗?”

    “是的。”唐琬凌说,“你必须让这种服从成为你的本能。”

    陈淮书反问道:“就算是叛徒,我也要本能的服从命令吗?”

    唐琬凌变得严厉:“照我说的做。”

    陈淮书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里是愤怒的,就像有一头狂暴的狮子,但这头狮子终究被罩上了牢笼。他站起身,从座位前离开,走向唐琬凌的身边,俯下身去,凑近她的面前

    唐琬凌一记耳光打在他的侧脸,这一声响,就连远处的侍应生都不免一惊。

    唐琬凌一脸傲慢的望着陈淮书,却是语气温和的说:“这是在做戏给那些人看,我们刚才的举止有些反常,难说没有人怀疑。”

    陈淮书没有听她的解释,他也没有表现出生气。他的一只手摁住了唐琬凌的肩膀,俯下身去。唐琬凌伸出手来阻止,也被他抓住了手腕,摁在了扶手上。他强吻了她的唇,一个深吻。

    陈淮书两只手松开唐琬凌时,几乎贴着她的耳根说了一句,“我是在服从命令。”

    唐琬凌掏出手绢来,一改方才的傲慢,变得俨然一匹被驯服的烈马般顺从,轻轻地擦去唇边晕开的唇膏,又站起身,替陈淮书擦了擦他唇上沾染的腥红,凑近他耳边小声一句,“你做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