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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草台班子(中)

    深夜,城隍庙附近的一条老弄堂里,唐琬凌推开了其中一户的墙门,穿过昏暗的天井,推开未锁的楼门,摸着黑往楼上去。

    她尽管十分的小心,可老旧的木楼梯还是在脚下发出咯吱吱的声响,偶尔翘起的地方卡住又弹起,吭的一声,角落里扬起的菌丝散布在楼道狭小的空间,弥漫开刺鼻的腥味。

    唐琬凌将要走到二楼的时候,三层阁的门吱呀呀的一声推开来,一道昏黄的灯光仿佛衣袖里射出的暗器一般直插对面深褐色的木板墙上。

    推开门的人没有出门来,也没有站在门边等候,开了门便转身回到屋里去了,只留了一道昏黄的灯光映在门外楼道上。

    唐琬凌扶着满是灰尘的木栏杆快走了几步,进了三层阁的房间。

    这房间是就着屋顶的结构腾出来的,一道四格老虎窗采光,此刻拉着窗帘。进了门,越往前走屋顶越矮,整个房间里真正好走动的也就是进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老虎窗下,一张帆布行军床几乎是塞在墙与地面的夹角中,床边不远是一张破旧的书桌,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台灯的灯罩是报纸糊的,报纸的日期不过几天前,可报纸却已经显得很旧,尤其挨着灯泡的地方,颜色已然像熏过的火腿。

    书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衣着朴素、整齐,胡子刮的很干净,头上少许抹了些发油,头发自然的三七分梳向脑后,看上去五十左右的年纪,眉目间透出一股冷峻。

    唐琬凌走进屋里,方才合上门,便说道:“张昌礼死了,行动还算顺利。”

    方道涵只问了句,“他们行动的时候,你仔细观察了吗?”

    “是的。”

    “如何?”

    “这……”唐琬凌下意识的顿了顿,“头一回也算还可以,毕竟他们几个都没有受过正规训练。”

    “那看来是差强人意。”

    “那倒也不至于,”唐琬凌解释道,“陈淮书从始至终还是沉稳的,且行动结束后到了忘春园,没有遇见接头人,也是他第一时间选择了撤离。舒雨缦的表现也算中规中矩。只有叶岚森太过自作主张,也缺乏警觉。”

    “你很看好陈淮书?”方道涵说,“但我更看好叶岚森。”

    “为什么?”唐琬凌于此不解,“在我看来,叶岚森这个人只适合单独行动。”

    “因为他做事不讲章程?”方道涵说,“可这正是我看好他的原因。陈淮书虽然有不少长处,过去在公共租界储备部队受过训,处事稳重,思虑周全,但这些对他来说也是束缚。”

    唐琬凌问道:“你的意思是,他太过于看中计划的周全?”

    “储备部队的训练内容毕竟是针对维护治安,讲究的是稳中有序、不出差错。所以陈淮书在行动前总是力求计划面面俱到,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便习惯于把所有的变数都纳入计划中去考虑,而这才是他看上去善于应变的原因。”方道涵站起身来,“陈淮书这个人要被重用,还需很长的历练。尤其是要让他变得果断,而这恰恰是最难的。”

    “那叶岚森呢?”

    方道涵一只手撑在书桌面上,在灯下伸开五指,反问了一句,“他今晚行动中的表现都在你意料之中吗?”

    唐琬凌摇了摇头,“接二连三的出乎意料,他的行动简直毫无配合可言。”

    “出现过致命的失误吗?”

    “那倒也没有。”

    “这就是关键。”方道涵意味深长的说,“我们组建刺断小组的目的,是为了挖出暗藏在军统上海站的奸细‘水晶兰’,而这个‘水晶兰’潜伏多年,对军统了如指掌,所以对非常之人,必要以非常之法。”

    “我明白了。”

    “但叶岚森这样的人不好掌控。”方道涵说,“还需借以陈淮书去约束他。”

    唐琬凌不无担忧的说:“可从今晚的行动看,叶岚森好像并不买陈淮书的账。”

    方道涵说:“那是因为今晚的计划是我们制定的。此前他们针对谢承庭的那件事,叶岚森对陈淮书的计划颇多异议,可他还是听从了陈淮书的安排。叶岚森这个人表面上放荡不羁、不受管束,内里却并非如此。陈淮书为他弟弟复仇在先,接着又为保他加入军统在后,叶岚森不止欠他的,也相信他。倒是陈淮书,他这个人心里极有主见,要让他死心塌地替军统卖命,不那么容易。”

    “我了解他,我有办法。”

    “这事眼下倒也不急。”方道涵说,“在确信他们果真可堪大用之前,他们依然只是一颗可以抛弃的棋子。”

    “那你对他们今晚行动的评价如何?”

    “要说眼下,我对他们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草台班子。”方道涵说,“不过军统上上下下,哪个过去不是三脚猫。关键还是在我们如何去调教。”

    “这么说,他们今晚算是通过了?”

    “勉勉强强。”方道涵说,“今晚刺杀张昌礼并非主要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此试一试谢弘霖的夫人汪云绮。”

    唐琬凌事先并不清楚方道涵还有此算计,此刻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方道涵这时又坐下来,不紧不慢的说道:“上海站情报二组曾经有一个人,不仅情报来源广,更是准确又及时。这个人化名徐方诺,凭着一副好卖相和他对女人的手段,在沪上是不少闻人太太圈子里的红人。”

    唐琬凌说:“可据我所知,这个徐方诺在四个月前就失踪了。”

    方道涵说:“徐方诺失踪不到一个月,情报二组在76号和上海特别市政府的潜伏人员就接连暴露,此外还有两个联络站被破坏。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徐方诺不是失踪,而是叛变。”

    唐琬凌不解的说道:“可潜伏人员都是单线联络,以徐方诺的身份不可能知道潜伏人员的名单。”

    方道涵不紧不慢的说:“徐方诺的身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的籍贯是浙江江山,据说在军统中后台不小。将近一年前,上海站准备开辟一条新的运输线,当时情报二组组长梁海成就主动请缨,且推荐了徐方诺。梁海成之所以底气十足,是因为当时徐方诺已经勾搭上了谢弘霖的太太汪云绮,而天弘船运公司又正巧在汪云绮的儿子谢承庭的名下。”

    “原来如此。”唐琬凌说,“这件事我倒是一无所知。”

    “这不奇怪,那时我若非暂代情报科长一职,也未必知晓此事。”方道涵说,“当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详细调查过汪云绮的背景。很多年前,她还在戏班时,她的戏迷中就曾有过一个出手阔绰的日侨商人,根据多方查证,那个日本商人很可能就是竹内拓真。”

    唐琬凌说:“竹内拓真表面上是日侨商人,却与特高课的小林秀俊关系密切,很可能是效力于特高课的谍报人员。”

    “这个竹内拓真恐怕还有其他身份。”方道涵说,“加藤英一利用职务之便克扣宏济善堂的烟土,又与谢承庭勾结,利用天弘船运公司私下贩运,这么大的事,不仅瞒过了谢弘霖,甚至瞒过了宏济善堂和日本陆军省,这不是单凭谢承庭和加藤英一就能办到的。在他们这桩生意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保护伞,而且这个保护伞的身份非同一般。”

    唐琬凌已然听明白方道涵的意思,“你怀疑这个保护伞是竹内拓真?表面上是谢承庭和加藤英一勾结私贩从宏济善堂克扣的烟土,实际上是竹内拓真在暗中操纵?而汪云绮与竹内拓真也是早有勾结。”

    方道涵没有对唐琬凌的这些猜测下定论,只说道:“谢弘霖的原配孟淑湄出生富商,其父早年与浙南青帮也有不少交道。按理汪云绮以一个戏子身份嫁入谢家做姨太太,当谨小慎微才对。可她却能一步一步逼得孟淑湄离开谢公馆,最后还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忘春园。这不是一个女人单凭手段就能做到的。”

    唐琬凌说:“这个汪云绮果真是大有来头。所以你吸纳陈淮书和叶岚森,就是为了避免我们的人与谢振堂接触?以免被汪云绮察觉谢家和我们之间的合作。”

    方道涵对此也不避讳,“起初我确是有此想法,我甚至想过,就算万一陈淮书和叶岚森暴露,只要及时灭口,76号和日本人就什么也查不到。”

    “这么说,我是和他们接触的人,所以也成了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唐琬凌语气中虽有质问,却也并非真就有心于此计较,毕竟她对方道涵也是早有戒备,故而在方道涵安排她与谢振堂和陈淮书接触时,她不仅照方道涵的吩咐自爆了身份,还说出了裴金石、吴福根的身份。这样一来,到了关键时候,方道涵若是要舍弃她,那便是要丢了一手的棋。但此刻唐琬凌却是不露声色,只唉声叹气的一句,“罢了,眼下非常时期,为了党国,我们这些人牺牲是在所难免。”

    “话也不好这样讲。”方道涵的语速明显慢了许多,貌似语重心长,实则是在思虑如何打消唐琬凌心中的顾虑,“眼下可以信任的人已是寥寥无几,就凭我们这几个人,就凭着一个‘水晶兰’的代号这点线索,要从上海站几百号人中挖出一个奸细,是比登天还难,要是再失了人手,便是难上加难。”

    唐琬凌又说道:“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是眼下对陈淮书和叶岚森另有安排。”

    方道涵神秘的一句,“陈淮书今晚行动时穿的那件大衣是徐方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