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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谋主

    三日后。

    按照洪武初年修建时的布局,南京外城城墙以内,被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

    其中东城是皇宫和朝廷五府十八衙门所在;北城多用以驻军;西、南、中三城则为坊市,京城士民和达官贵人皆居于此。

    而在中城西安门外大街往北一些,坐落着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院——汉王府。

    汉王府原是归德侯陈理的府邸,陈理是元末枭雄陈友谅的嫡子。陈友谅当年雄踞江汉,气势十分之盛,后来鄱阳湖一战,其被朱元璋击败,身中流矢而死。

    陈理在武昌投降,被朱元璋带回应天,于此大宅幽居。因陈友谅在世时曾自称汉王,故京城士民通称陈理家为汉王府。

    再后来,陈理一家被送往朝鲜安置,其府邸便就空置下来。永乐册立太子后,将陈理旧宅赐给朱高煦,作为其在京城的王府。

    待朱高煦入主此宅后,将原汉王府废弃的西园开辟出来,挖池修山,种上名贵花木,供闲暇享用,并取名为“煦园”。

    此时煦园凉亭之内,朱高煦的目光从陪坐在两侧的驸马都尉王宁与王府清客史复身上扫过,不由颇为伤感道:

    “虽然那日八百里急递,朱能自言不久于人世,却不料仅仅过了三日,张辅的军报便紧随其后至京,言及朱能还是没有挺过来,终究病逝于军中了。”

    “马革裹尸终究是武将的宿命,王爷虽然与朱能有并肩作战的情谊,但朱能终究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还望王爷不要太过伤怀才是。”王宁虽然多少能够理解朱高煦同为武人的同理心,但毕竟他与朱能不算亲近,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感想,只是看着朱高煦肃然说道:“如今对于王爷而言争取这南征主帅之位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朱高煦闻言也赶紧收敛心绪,颔首道:“驸马所言极是。”

    随即其人看向一直未语的史复,诚恳询问道:“先生,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史复,年不过三十,以黑巾蒙面,容貌不为外人所知,只是独留一双眼睛在外,幽深如寒潭,让人不敢直视。

    其人之所以如此装扮,乃是因为其自言,在靖难之时,遭遇兵祸,容貌被火烧毁,触目惊心,不堪为外人所见。

    他以布衣入幕,也并未接受任何官职。加之他平常深居简出,外人大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清客。

    但唯独朱高煦的少数心腹方知,史复此人实乃朱高煦的谋主。

    而朱高煦之所以如此信重史复,乃是因为当初储位之争落幕,朱高煦落败之后,所谓的汉王势力一度岌岌可危。

    后来朱高煦正是采纳了史复的策略,以退为进,大打感情牌,惹得自觉对不起朱高煦的朱棣心生怜惜,最终圣眷不减反增,一举稳定了汉王势力。

    至此之后,朱高煦便对史复言听计从,引为谋主。

    史复闻得朱高煦询问,沉吟片刻后,问道:“这几日,王爷时常入宫,可有从陛下那里打探到成国公举荐何人继任?”

    “张辅。”朱高煦直截了当道,“父皇耐不住我软磨硬泡,终究告诉我了。”

    “是他?”

    一旁的王宁颇为惊讶道:“张辅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资历尚浅,他哪里有资格作南征主帅,这朱能莫不是病糊涂了?”

    朱高煦闻言脸上也显出不愤来,他素知张辅虽然也参加了靖难之役,但其人不过是随伺在已逝的荣国公张玉身边做个副将,远远不及战功卓著的他。

    此番若是张辅都能为帅,那他堂堂汉王又怎么不行?

    史复闻得朱高煦道出张辅来,倒是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微微颔首道:“张辅的确资历浅了些,而且也没有独自为帅的经历,王爷还是有机会的。”

    “但父皇依旧没有应允我的请战。”朱高煦闻言脸有恼意道。

    “哎!”

    史复闻言先是叹了口气,随即若有所指道:“看来陛下是真的忌惮王爷在军中的威望了。”

    朱高煦听得此言,心中愈怒,骂骂咧咧道:“都怪杨荣,那日在御书房嚼舌,我原以为他不像解缙那些人一心支持我那大哥,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些文官都一样的德行,看不起本王,认为本王只是个莽夫。”

    史复瞧着朱高煦气急败坏的样子,眼中的嘲讽之色一闪即逝,语气略带埋怨道:“虽然储位之争已经过去多时,但是有些话我依旧要与王爷分说一二。”

    朱高煦闻言暂时压下心中的怒意,徐徐说道:“先生尽管直言!”

    史复遂徐徐说道:“当初争储之时,我未曾到王爷身边,可事后却还是复盘了一番,认为王爷前番夺储多有失策之处。”

    朱高煦闻言脸色顿变,但又不好在心腹谋臣面前发作,并且思及自己曾落败的结局,也一时心绪杂乱。

    史复也不理会朱高煦的神情变化,继续言道:“其一,便是心急,王爷过早显露出了争夺储君之意。纵然太子不济,可他毕竟是嫡长子,也是高皇帝亲封的燕世子,你与他比,名分上已逊了一筹。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王爷以次子之位,却觊觎太子宝座,这有违礼法,可偏偏王爷当时自持功勋,太过骄狂,以致物议蜚蜚。”

    “史复,你住口。”王宁作为驸马可谓美姿容,平日好华服,有洁癖,因为乃是朱高煦的心腹之人,遂常来汉王府,曾见过史复被毁的容颜,心中十分介怀,认为史复容貌丑陋不配与他为伍,又因为史复性情清冷孤傲,心中便对史复愈加不满,此时听得史复直言朱高煦的过错,而朱高煦也脸色不好看,不由赶紧出言呵斥。

    史复却压根不理会王宁,只是看着朱高煦道:“忠言逆耳,王爷还要听吗?”

    朱高煦深吸了口,压下心中的怒意,微笑道:“先生尽管直言,只有知道了本王因何而败,本王才有可能继续谋夺储君之位。”

    史复闻言眼中闪过惊讶之色,随后便又毫不在意了,继续说道:

    “王爷奉陛下之命捕杀齐、黄逆党。本来此事王爷照皇上的意思处置也就行了,可您却变本加厉,诸多不该杀之人亦被您杀了。如此一来,那些建文旧臣必然暗中愤恨。他们不敢怨皇上,便把这份恨意转嫁到您的头上。到争议立储时,建文旧臣均站到了太子一边。”

    “而这杨荣虽然不像解缙诸人那样与东宫过从甚密,但眼下他出言阻拦王爷继任南征主帅,何尝不是当初王爷杀戮太甚,以至于这些文臣都对王爷心有芥蒂。”

    朱高煦闻言脸色数变,最后终究还是叹气道:“先生所言极是,都是本王的过错。”

    史复闻言心中丝毫没有朱高煦纳谏的欣慰,反而眼中寒意更深。

    按理说,作为谋臣他不该直言朱高煦的过错,让其人失了颜面,但他入幕汉府,原本求的便不是仕途。

    所谓史复之名便是‘矢志复辟’之意。

    只要他的策略有用,只要朱高煦执着于储君之位,便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他终将会实现他最初的规划。

    史复赶紧压下心中对朱高煦的恨意,语气放缓,宽慰道:

    “王爷,在下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让你追悔往昔,而是希望王爷能有所领悟,接下来能戒骄戒躁。如此,在下才有信心助王爷夺占东宫!”

    “本王知道先生的良苦用心。”朱高煦笑着问道,“只是本王不知的是,如今我该如何做才能谋得这南征主帅之位?”

    史复闻言肃然道:“如今陛下因为杨荣的一番话对王爷心生忌惮,这是事实,但是此番南征是陛下登基以来首次对外动兵,四方藩属,北方鞑靼可都在瞧着,看我大明武力是否强盛,所以陛下对此番南征必然极为重视,因此,我才说王爷虽然遭忌惮,但依旧有机会争得这主帅之位,毕竟陛下看的是全局,若实在无人堪用,为了大局,陛下哪怕心中不愿也会任王爷为帅的。”

    “说得好!”

    朱高煦闻言一扫心中的郁气,一脸笑意说道。

    “那我具体又该如何做了?”朱高煦连忙询问道。

    史复饶有深意回答道:“王爷不是已经开始做了吗?”

    朱高煦讶然道:“你是指今日本王邀沐斌入府一事。”

    “是的!”史复表示认同道,“临阵换帅乃是大忌,所以这继任主帅首要一点便是能快速稳定东路军并且与西路军的西平侯有效联动配合,而要做到此事,这主帅之人必然要与西平侯相善。”

    史复说到此处,毫不掩饰的看向王宁,继续说道:“我听闻,之前丘松与王贞亮在国子监与沐斌有过争斗,虽然这是少年间的意气之争,但是沐斌乃是西平侯的独子,西平侯对此子的看重便不必多言了,而众所众知,淇国公与驸马乃是王爷的心腹,如今两方交恶,陛下又岂能不考虑,若王爷为帅,西平侯会与王爷不睦,从而影响到南征了。”

    朱高煦恍然道:“原来如此,先生此前谏言我邀请沐斌入府,我原以为是东宫宴请过,所以本王也当有所表示了,不想先生用意在此。”

    史复闻言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王宁,眼中略带轻蔑,徐徐问道:“如今淇国公镇守北京,丘松无人管束,我让王爷请驸马将丘松与王贞亮带入王府,他们两人如今在何处?”

    王宁闻言似乎想到史复的用意,语气不善道:“他们两人那日被沐斌打伤后又受了罚,如今还未大好,我让他们在王府花厅休息,不知你意欲何为?”

    史复闻言眼有笑意,没有回答王宁,而是看向朱高煦道:“如今论少年人的对错已经毫无意义,此番王爷若要争帅位就必须解了与沐氏的纠葛,让陛下知道王爷是有那份胸襟与气度能主动与西平侯处好关系的,一会沐斌抵达,还望王爷能让丘松与王贞亮过来,你做个和事佬,让这两人给沐斌赔礼道歉,化解双方的恩怨。”

    “岂有此理,我儿子被人打了,我不仅不能报复,如今还要我儿子赔罪。”王宁一脸怒容的起身,对史复道:“我知道,我们两看相厌,但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歹毒,因私废公,借机报复我。”

    史复见王宁动怒,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说道:“这南征帅位对王爷来说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了,如今只不过是让令郎稍微受点委屈,驸马便如此疾言厉色,我倒是要问一问,难道不是驸马公私不分吗?”

    “你.......”王宁闻言怒指史复,脸色涨红却又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好了!”朱高煦见状赶紧出言制止,随即安抚王宁坐下,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驸马受委屈了,但是此事事关重大呀!驸马不如便让令郎道个歉,少年人嘛!哪里有那些讲究的。”

    王宁闻言既惊且怒,但瞧着朱高煦肃然的神情,他也不敢再辩解了,毕竟他身上的汉王印记太深了,若日后朱高炽登基,他必然不会有好下场,如今也只能押宝汉王,无法可想了。

    朱高煦眼见王宁虽然没有再争辩,但依旧脸有不甘,他也知道王宁乃是他的心腹,此番不能做得太过,免得寒了其人的心,他思忖片刻,徐徐笑道:

    “丘松与王贞亮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身上没有差遣,按制,勋戚子弟未承爵前,多是去做勋卫或散骑舍人,如今父皇信重我,我举荐他二人入天子禁从应当没有问题,要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能随侍天子,他们两人的机会更多,对他们的前途是大有好处的。”

    王宁闻言虽然知道这是朱高煦在安抚他,但是此番能够让其子仕途有个好的开始,他心中还是高兴的,眼见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作感激状道:“多谢王爷栽培,一会我便让丘松与犬子过来。”

    朱高煦说服了王宁心中不由松了口气,他也不想帅位还未谋得便先让心腹离心离德,如今事情能这样解决,他也十分满意了。

    一旁的史复瞧着对面王宁郁闷的神情,心中大为爽快,他此番顺势而为,一方面自然是报复往日王宁对他的歧视,另一方也是埋下阴谋的种子,他便是要让其他人知道,汉王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心腹之人是何等寡情,水滴石穿,此次不成,日久之后,当大厦将倾之时,方可见人心鬼蜮了。

    朱高煦随即吩咐侍立在侧的王府侍卫总管周宣道:“估摸着时辰,沐斌也该到了,你替我去迎一迎。”

    周宣闻言赶紧应了声“是”,随即快步离开了凉亭。

    一旁的史复见状也起身道:“王爷,我容貌已毁,还是不要吓到贵客,我便先回房休息了。”

    朱高煦闻言连忙摆手道:“先生智计百出,乃是本王最为倚重之人,何人不可见,先生勿要自谦才是。”

    史复闻言执意求退。

    朱高煦便也不再坚持,应允道:“那先生回房好好休息吧!”

    史复颔首,作揖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