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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冬梦

    最近,亚瑟总是做同一个梦,一个关于冬天的梦。

    梦里面,弯曲的铁轨向两边无穷地延伸开去,一列漆黑如墨的蒸汽列车一动不动地停在一片白皑皑的天地之间,纷纷的白雪晃悠悠地从天穹坠落,像撕碎的纸屑一样无力。

    梦里面,类似是母亲的人把怀里的亚瑟轻轻放在月台上,然后转身进入列车,她逐渐变小的背影比她留下的那几张黑白老照片更加模糊,在亚瑟的眼中逐渐消融。亚瑟想追上母亲,可却被拉住,亚瑟回头,父亲的表情看不真切,但他叼着一支烟,明亮的火星忽上忽下,他好像在说什么,但是亚瑟什么都听不见。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踏着僵硬的步伐,以慢放一般的动作穿行在月台上,他们的脸与迷蒙的天融为一色,让人看不清表情。

    梦的最后,黝黑的列车发出“呜呜”的巨响,蓝色的轻烟在天空升起、消散,列车开始启动,向蜿蜒的远方驶去。车厢的最后一节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时,雪突然大了起来,亚瑟抬头,无数片鹅毛大的雪花疾速地坠落,一片接一片狠狠地砸进亚瑟的眼眶里。

    然后便是一片漆黑,还有刺骨的凉意。每当这个时候,亚瑟都以为自己还在那个月台上,他只是眼里进了雪所以闭上了眼睛,可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如水的月光越过窗台,淌在他的脚边。

    亚瑟还能记起梦中母亲的背影,尽管模糊不清,但好像就在前面月光照不进的黑暗里。只是当困意再次醒来,亚瑟的眼皮开始往下耷拉时,那道背影又完全不见,黑夜如潮,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将一切梦境与记忆淹没。

    亚瑟醒来时,还是大清早,他不顾秋季早晨天气寒冷,穿着单薄的布衣便跑了出去,跑到外面,果然看见人们相互谈笑着,招呼着,沿着镇上唯一的小路向西边走去,睡眼朦胧的孩子们跟在父母脚边,有的还张大了嘴,正打着哈欠。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祷告日,光明之主的信徒们会前往各个地方的光明教堂进行祷告,祈求光明之主的庇护。小镇上没有教堂,所以小镇上的居民在祷告日都会早早地起来,在太阳还没升起前就匆匆赶往最近的萨丁城去进行祷告,虽然只是祷告,但由于人数太多,祷告常常从清晨持续到半夜。

    再过一会儿,小镇上的居民都会走光,那时,亚瑟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攀上小镇中心的大树,在粗壮的枝干上眺望远山,或是静静地打盹。那时,再不会有大人以异样的眼光看他,也不会有小孩对他扔石头,对他的黑色瞳孔与黑色头发指指点点。

    如此想着,亚瑟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他好像已经看到太阳悄悄爬上东边的山头了。

    正午时,太阳高悬,小镇上的人几乎都走光了。

    父亲的卧室里响着震耳的呼噜声,他昨天晚上好像又是半夜才回来的,估计又是跟镇上那个头发稀疏,满口黑牙的酒槽鼻光棍在酒馆喝到半夜。亚瑟为了避免吵醒父亲,然后被父亲逮住一阵毒打,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夏天已经过去,昨日路边仿佛还挤满了翠绿的植木,然而现在植木统统死去,只露出贫黄的土块。一些落叶枯枝零散地铺在小路上,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抬头,太阳是一颗果实,正挂在路边小树光秃秃的枝桠上。

    一路上踢着枯枝,踏着落叶,亚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镇中心,他飞快地跑向那颗粗壮的大树,然后抬头观察,脸色认真,他在寻思从哪里攀爬会容易一些,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摇头,准备到大树后面再去看看。

    可当他走到大树后面时,却看见有一个人坐在地上,靠着粗壮的树干,眼睛微眯,金色的阳光被树叶分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落在他微卷的金发上,似乎是感觉到来了人,他睁开眼,湛蓝的瞳孔甚至比夏季的天空还要澄澈。

    亚瑟认识他,他是小镇上铁匠铺的学徒,虽然刚刚成年,但他比小镇上大多数男人都更加健硕、更加高大,再加上俊朗的外表,常常会有同龄的女生红着脸找他搭话,他更是小镇上小孩子、大孩子们心中的“老大”,身边常常会簇拥着一群孩子。

    亚瑟有些慌乱,他没想到小镇上除了不信奉光明之主的父亲和他,还会有其他人留下,他的手指不安地搅着衣角,不知道该不该立马跑开。

    金发青年看见亚瑟慌乱的模样,笑了笑,他热情地拍着自己旁边的空地,开口说道:“你就是亚瑟吧,过来坐。”亚瑟低着头走过去坐下,他感觉有些恍惚,在他的记忆长河中,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喊“亚瑟”这个名字了,小镇上的大人一般用“他”称呼亚瑟,更小的孩子与同龄人总是喊他“杂种”,而父亲,每次叫他都是以“喂”开头。

    “喂,老子睡觉时你要敢弄出点儿大动静我可不介意在你身上也弄点儿大动静。”

    “喂,给老子去里克家的酒馆买瓶朗姆酒,钱在桌子里面,你要敢多拿一点,老子就用酒瓶让你脑袋开花。”

    “喂……”

    “喂……”

    ……

    好像永远都是“喂”,似乎一直都是“喂”。

    亚瑟低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垂下,将他的眼睛完全盖住,他坐到金发青年的旁边,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金发青年双手枕在脑后,微眯着眼,开口道:“在镇子上住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看见过你跟其他人一起玩,你应该多出门,不能总呆在家里,哦,对了,我叫乔治。”

    亚瑟脑中不停地重复着乔治的话,多年来与人鲜有交流的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回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总算说出来句“为什么你没去城里做祷告。”

    乔治笑了笑,说道:“我才不信有什么光明之主呢,那些人真是蠢得跟猪一样,信奉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还要在教堂购买什么救赎券、光明券,对着一大群大腹便便的教士下跪进行祷告,清晨父母叫我起来准备,我跑进厕所,说自己吃坏了肚子,他们就先走了,还叫我千万要跟上来,嘿嘿,我才不呢。”

    乔治扭头看向亚瑟,发现亚瑟呆呆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似乎压根就没在听他说话,他爽朗的笑脸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他拍拍亚瑟的肩头,以确保亚瑟可以注意听他接下来的话。

    “嘿,亚瑟。你和你父亲十年前来到我们的小镇,你的父亲是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瞳孔,而你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你的五官也不像我们,更像东方的华人,你妈妈也不在,知道镇上的人怎么说吗?他们说你妈妈是个婊子,背着你父亲跟华人偷情,生下你以后就跟着华人跑了,你父亲因此非常恼怒,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你一点都不好、常常殴打你的的原因。哈哈,一切都非常合理,这个故事解释了为什么你的发色和瞳色跟你父亲不一样,解释了你为什么没有妈妈,解释了为什么你的父亲一点都不爱你,从镇上最东边的木具店到最西边的酒馆,都有人在讨论这个故事,有的可能还要笑着发挥脑洞,添砖加瓦――”

    乔治将他的脸凑近亚瑟,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都认为你的母亲是个放荡的贱货,他们都知道你是个黑毛杂种。”

    亚瑟把牙咬地“咯咯”响,瞪大的眼珠子上布满血丝,他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泛白的五指颤抖着摸到一块石头,他转头,握着石头朝乔治那张灿烂的笑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黄昏时,风变得轻柔,远处的西山蚕食掉了太阳的半截身子,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亚瑟一动不动地躺在河边,他的双颊发肿,右眼被眼部周围的肿块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线,一些凝固的血渍沾在他的额头上。

    亚瑟握着石块的手正好砸在乔治的头上,一缕鲜血立马从金色的发梢延伸到乔治的前额,乔治微微一笑,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亚瑟的头发,然后开始把亚瑟的头往树上撞。不知撞了十几下还是二十几下,乔治放开亚瑟,亚瑟立马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乔治又抬起腿,在亚瑟身上踢了十几脚,最后他对着倒在地上的亚瑟啐了一口,一边大骂“狗杂种”一边离去。

    过了一会儿,痛感不再那么强烈的时候,亚瑟艰难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河边,风吹过,身后的大树树叶沙沙作响,他们对着亚瑟的背影窃窃私语,好像在嘲笑、同情他的无能与软弱。

    思绪被拉回到河边。

    亚瑟的头有微微的阵痛,他看着染血的天空,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过饭,不过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轻声地笑了笑。

    记得很小的时候,那次父亲买了很多东西回来,桌子上摆满了长棍面包、火腿和奶酪和其它一些已经记不清的东西,他喜悦地跑过去,拿起一根面包正准备吃,却被父亲一脚踹倒在地,父亲正拿着一瓶白兰地往嘴里灌,灌完后他把酒瓶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指着亚瑟说:“给老子滚。”

    自那以后,当父亲吃完饭喝完酒进房间睡觉,亚瑟才会悄悄地走进餐桌,一口口咀嚼餐桌上狼藉的饭菜。

    但是父亲是个日夜颠倒的人,他常常在酒馆吃喝到半夜才回来,第二天整天都在呼呼大睡,每当那个时候,亚瑟就蹲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那时,常常会有炊烟在小镇上方升起,妇女们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声呼唤自己家孩子的名字,在镇子各处疯玩的孩子都会回家享受他们的早餐、午餐或是晚餐,亚瑟会指着一间间房屋,猜测他们今天吃的是什么。

    亚瑟看着第一颗星星从天空中冒出,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他的母亲,可能因为沾过水的原因,照片上的人脸模糊不清,但亚瑟非常珍重地把照片放在胸口,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冬天的火车站,车站月台上类似母亲的人轻轻地把他放下,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人的体温,晚风不再那么寒冷。

    他嘴角上扬,喃喃自语:

    “晚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