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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战争与混乱

    罗伯特巡视一圈临时垒砌、修筑的营寨,这种学来的知识第一次运用在实际,没有经过真正冲击验证的防御措施无法令他真正安心。

    如今局面看起来是他们这些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压制住了王国有名的枢纽城市,但这全部都建立在火力覆盖的基础之上,以及施威城并不清楚自己的底细不敢轻举妄动。

    实际上昨天一天的轰炸下来,积蓄筹备了数个月之久的弹药储备就已经过半,为了打出惊惧的效果,以及伏杀出城迎战的骑士纵队,这些火力省不得。

    后续虽然可以减缓攻势,有必要的时候再恢复压制力,节省一部分弹药消耗,但最多能撑过五天——五天之内攻下一座重镇?罗伯特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千年一出的绝世将才,不敢奢望这种剧情,但他的任务只是牵制住施威城内的机动力量,为周边清扫乡村、小型城市争取时间,完成最终的合围。

    如果进展顺利,三天后这些铁制炮弹也能迎来第一轮补给。

    一定要快——巴维尔与安德鲁两个人一再强调起事的要点,等到王都反应过来,他们将面对的敌人强度将上升好几个档次,一定要趁所有敌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积累足够多的优势,打开局面。

    每次当他询问王都的力量究竟有多强的时候,巴维尔总是语焉不详,只是反复提及数据。

    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罗伯特扶着粗糙的实木桩,尚未完全完工的营垒、壕沟附近多的是忙忙碌碌的人。

    他是如何召集起这么多的人给他卖命的?钱?侠盗团确实动了很多的领主,夺取了他们积累了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的财富,但是都已经花在了救助穷苦人、宣扬声名之上了,初期没有握住工业城市之前的补给也基本靠黑市商人,那可是一大笔钱。

    方法非常简单,罗伯特只是派人到处招人,打出侠盗团的旗号,然后和这些壮年劳力说他们管饭。

    这群人就来了。

    给他们卖命,与王国为敌,好似这不是他们的国。他们不知道这是谋反?还是他们看上了侠盗团给出的价钱?

    仔细看着这群朴素的挥洒汗水的人们,罗伯特看到的是洋溢着笑容的乡亲的脸,他们大多是组团投奔,彼此都有熟人在侧,聊得火热,手里头的活没停下,搬运木材、石料,也不比以前干过的活轻松,拿的薪水还少了。

    但他们就是愿意将自己搭上,好像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业。

    “小将军,俺们在这里干活当然是图个安心,你们给的不多但是一点折扣不打真给啊!说管饭也是真的管饭——你别说,营地里做的饭还不错,快赶上俺媳妇的水准了。啥?杀头的罪?小将军您说笑了,那些领主老爷哪里认得俺们,你们真输了……”

    身材结实的憨厚中年男人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也觉得这么说不好,但还是接着往下说了。

    “真输了俺应该不会给你们卖命的,您莫怪,俺还有媳妇要养,她给俺生了个大胖小子,俺不能一个信都没报就没了——小将军你们可千万不要出事啊!俺这辈子没见过你们这么好的人,说一不二,还不会用皮鞭子抽我们。”

    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让这些人失望。罗伯特的目光投向天边清晰可见的城墙,上面有些许模模糊糊的身影。

    随着他的注视,那些身影逐渐变得可见,已经能够辨认身形。

    他试图在上面找寻一些熟悉的人,有不少体型接近,但分辨不清脸。

    忽然间他看到城门打开了,约有十米宽的巨型城门落下,铺在护城河上形成一条路,一人一马出城直奔营寨而来。

    罗伯特心里一紧,但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目的。

    ——“各位看看吧。”

    罗伯特将信使带来的信传递给众人查阅,这些侠盗团的后辈早早就跟着自己了,他信任这些人。

    比他年轻或是比他成熟的面孔接过信后先是粗略查阅,然后震惊地看了罗伯特一眼,随后传给下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震惊还是担忧?

    “队长,俺不识字。”

    “都叫你多上点课了,你可以少干点活,识字可相当重要。”

    “俺脑子笨,实在是学不会——理查德,帮个忙……”

    信到了阿牛那,传阅变成了朗读。

    理查德是个清秀的男子,看面相就不是底层人出身,至少是没干过粗活的,至于到底是哪家的边缘子弟,亦或是没落的贵族后裔,他不愿意说,大伙也就识趣地不问。

    “亲爱的罗伯特:

    许久未见,没想到当日一别,再次相逢竟是刀剑相向。

    我明白你们的困境,理解你们的动机,清楚你们的目的。这正是我来信的原因,罗伯特,你有自信破城吗?那要牺牲多少人?你有自信约束这些人吗?要知道你的队伍里可有不少真正的贼寇,他们可不是什么善类,破城之后的景象,你应当有所预见,如果这就是你目的的一部分,那我无话可说。

    可以我对你的了解,罗伯特,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为别人的哭泣而伤心,会为别人的高兴而喜悦——不然你也就不会站在我的面前。老师是一个迂腐顽固的家伙,我有我不得不站在这的理由,你也有,但我希望这次较量不会成为一场深重的灾难。罗伯特,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吧。我以主的名义起誓,伯爵与我,以及城内所有贵族都不会为难你们,在局面无法挽回之前,你们仍是王国的子民。

    对于你们队伍里遭受不公正对待的‘贵族’,我可以做主向王都请示,给予你们应有的财富与地位。

    不再是你的父

    约翰·朗德罗

    “队长,约翰神甫是您的老师?”

    “他说我们可以成为贵族,是真的吗?”

    朗诵结束后,顿时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理查德率先开口,阿牛也接了一句。

    罗伯特对着理查德点头,随后对阿牛摇头。

    “他曾经是我的父。阿牛,不要被骗了,这是老约翰的缓兵之计,我将这封信公之于众,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不要做梦。”

    他起身,双手撑在简陋的木桌上,身体前倾,看了一圈这些相识相知的战友。

    “施威城如今被我们围城,终于知道尊重我们的意见、终于学会惧怕我们的力量,于是许诺了这些东西——之前呢?阿牛,你那打了一年白工的老板跑路后,你要找领主要个说法,那时候他们怎么就能把你乱棍打出去?我们都是难以生活之后才选择加入侠盗团的,在那之前,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认同’?”

    “他们真的认同我们吗?他们是在害怕我们,害怕我们真的能杀死他们,害怕我们真的可以让他们一无所有,所以愿意让渡一部分利益,让我们觉得‘嘿,能拿这么多也不错!’然后在我们分崩离析后,就会对我们露出獠牙——贵族都是吃不饱的狼,他们绝不容许别人分走他们的利益。”

    “更何况,那些本就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自然会亲手拿回来。”

    “战斗吧,伙计们,为了主,为了侠盗团,为了出一口气,为了更好的明天。”

    整顿人心后,营房里的氛围逐渐明快,他们敬佩罗伯特清晰的眼光,也愿意追随他的决心。大家都知道,如果罗伯特愿意偃旗息鼓,以礼而降,得到的利益比他们全都多,但罗伯特没有,他们自然也收起了心思。

    理查德点了点头,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贵族的把戏,不然他就不会坐在这,侠盗团里并非全都是穷苦人出身,他在里面见到了太多的同病相怜之人——比如沃克尔,那是真的惨,实力都已经算得上最顶尖的一部分了,还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他还担心罗伯特是有意投降,换取一定的地位,然后被老奸巨猾的老东西们吃干抹净,听完后他安心了,罗伯特坐在那是有原因的。

    阿牛开口了。

    “队长,会死很多人吧?”

    “是的,阿牛,会死很多人。”罗伯特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会死人,但我们都站在这里,难道我们不怕死吗?”

    “正是因为我们怕死才聚集在一起——不这么做,只是早晚会死,饿死、病死、被打死,总之就是窝囊地死了。既然都是死,为什么不让领主老爷们,也试试这种滋味?”

    他们汇聚在一起,有很多的原因,但是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一定是仇恨——刻骨铭心的仇恨,或是对曾经的领主,或是对欺压自己的管理者,或是对教会百般期许不得回应的虚伪,侠盗团将这些怨恨与愤怒最终合并为了对王国的怨恨。

    他们许诺一个崭新的未来——没有人不劳而获,没有人盘剥农民,没有人可以凭借更高的地位而肆意欺凌他人,人人有田可种,人人有书可读。

    那是一个令绝大部分人都向往的世界。

    除了贵族们,他们本来就有,无需期许。

    今天是围城的第三天。

    罗伯特深邃的目光紧盯着施威城高大宏伟的外观,仿佛穿透了城墙,直视着刚刚起床没多久,打着哈欠的施威伯爵。

    他高举起手,猛然挥下。

    “开火!”

    “进攻!”

    两天时间赶造的攻城云车以及渡河桥车终于推出了营寨的阴影之中,展现在半个世纪未曾遭受战火而懈怠的守卫们眼前。

    随着火炮压制着城墙上的反击,悍不畏死的兵卒以云车为掩护逐步迈向着他们曾经向往的城市。

    城市里有着最好的面包,最棒的环境,最漂亮的女孩——他们梦寐以求一个这样的世界。但这不属于他们,城市里他们拥有的是工厂的浓烈气味、皮鞭抽打的苦痛、贫民窟永无止境的压抑。

    现在他们回来了,用另外一种方式,驾临这个美好、梦想的生活。

    云车撞在了坚实的城墙之上,火炮手两天的训练已经足以精准,哪怕越过城墙落在边缘的民房,也不会误伤友军。

    施威城的守卫们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随着叛军的攻城,炮弹的密度下降了。

    坏消息是随着叛军登上城楼,他们这些安逸了半生的骑士,将要直面刀兵。

    老约翰早就将边缘民房居住的人玩内里迁了,还将其中尚有劳动能力的家伙征为民夫,加紧修缮城墙——事态紧急的话他就要开启防御符阵,现在先拖着便可。

    心怀不满的民夫或许对城外高喊着给他们出气的叛军有所向往甚至认同,但是在丰厚的,已经到手的薪水面前,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力气出卖。

    甚至敢于顶着炮火搬运物资。

    老约翰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他们心想。

    ……

    魔晶大劫案发生之前。

    罗伯特还在预备计划中所需的弹药、军械,在秘密控制了一座工业城市之后,他们终于拥有了启动的资本。

    这座建立与矿山旁的城市并不显眼突出,以至于他们用手段降服了当地领主巴塞后,“减少”钢铁产出的行为并没有引起警觉。

    偏远的工业城市即便有魔导列车途径此处,运送物资至密谋起事的地点也相当麻烦,大伙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何选中了这个除了偏僻没有优点的地方——直到他们在这里找到一条规模不小的魔晶矿脉,已经初步发掘的矿脉说明巴塞本人是知道这玩意的存在的。可王国官方的书面记录里没有这条矿脉存在。

    那不用说了,一定是巴维尔的人脉搞到了这种极为隐秘的消息。

    在当地发展起侠盗团的下线后,成批的军需物资到了罗伯特手上,在计划之中,起事的初期他的任务相当重要,所有的谋划除去巴维尔本人负责的吸引注意力外,几乎全部人都在为罗伯特攻下施威城做辅助、铺垫。

    这个不过二十好几的年轻人得到安德鲁为首的侠盗团核心的赏识,将这种重任交付于他,除了他本人的才能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罗伯特孑然一身,无所牵挂,绝无背叛可能,支撑他战斗的理由也许是对理想的追求,也许是满腔的怒火。

    巴维尔制定计划地时候,最终将他放在这个最关键的位置上。

    “各位,反抗王国是可能的。”

    “王国很强大,但是因为国师拉普斯的政策,王国除去边境军队外的实力有超过六成都集中在王都,而顶端战力的比例更是高达九成——地方的地方领主和地方治安团,并不比我们强多少,计划开始后,他们的数量甚至会被我们碾压。所以我们的计划可以简称为先小城、后大城,先边缘后中央,王都的人在哪,我们就不去哪,调动起整个王国的地方力量抗衡王都强大的骑士团。至于临时征辟的民夫、普通军队,嘿,伙计们,那我们得感谢王都帮我们聚集起力量,那些人都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沃克尔熟悉南方的势力,他负责在王国最南端掀起足以引动王国注意力的事端,配合山主的准备,王都最核心、最强的数个骑士团力量将进入自查,无法动弹。仅剩的核心骑士或将全部投入南方的‘异端’事件。山主向我保证能击杀一部分核心骑士,但我们得做好核心骑士战力并未折损的准备——那可是王都边境之外最精锐的力量。”

    “安德鲁,你和我拉上核心纵队伏击魔晶运输列车,这是这次计划起步的关键,必须保证全歼队伍,让消息尽可能晚抵达王都,争取足够的时间。列车失联在南境,王都心生疑虑到派遣调查队伍查明回报至少有三天时间,然后我打出旗号在北境山林里游荡,拉扯追剿无胄团的队伍——在你们起事之前,王国并不会全面动员进入战争状态,所以不必为我担心。”

    “罗伯特,你熟悉施威城,你来领导这次攻城,时间确实紧迫但是你不要太急,压制住施威城以及其内的斥候,尽可能将他们封闭在信息牢房里,不要他们意识到这是不一样的混乱——我太了解那些贵族了,只要事不关己,他们甚至可以悠哉悠哉地等着看施威尔的笑话。”

    “安德鲁,西境的起义缺少一个足够分量的核心领导人,你虽然常年在东北地区经营,算不上熟悉西境,但是我们全都如此,足够经验丰富的只有你,你在那里不容易出错,拜托了,守住那个工业城市。”

    “还有你们,劫持列车后,魔晶会分发到你们手上,尽可能搜罗有成为骑士可能的人员,我们必须在第一波起事中打出声势——接着在施威城附近三百里内扫荡所有的领主,完成对施威城的合围,集中所有骑士力量一举突破。记住,施威城决不能久留,带走所有有用的资源后立刻转移。”

    “我们在北境起事,但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往南,历史原因导致南境一直是半自理状态,有相当多不服迪恩王室的人蛰伏起来了。而且也正是因为历史原因,南境出身的贵族都不受待见,同等地位的待遇相差甚远,即便是南境的大公都心怀怨恨,他们或许不会反叛王国,但是能一定程度支援我们的事业。”

    “计划就制定到这里,更详细的需要看接下来如何发展,核心要点有三个,你们务必铭记:一,一定要快,我们目前没有与王都正面抗衡的力量;二,保住自己,一旦事不可为,立刻隐藏自己,哪怕是我死了你们都不能为我报仇,保存火种,等待新一轮大势;三,保护好所有的工程师、教师、医生,他们是我们真正核心的力量——骑士的时代已经出现了颓势,这也是我所说的大势,在骑士仍旧抱着剑与魔法的本钱不放,甚至排斥这些新兴的事物时,我们积蓄的力量终能摧毁这个腐朽落后的世界。”

    “战友们,我们今后也许会迎来一时的失败,但是胜利最终一定会属于我们,这世上没有不朽的王权,更没有永恒得力量,只有生生不息、自强自立的人民,他们是组成王国的基石,是一切权力的根源,我们与他们站在一起,我们就永远不会消亡。”

    安德鲁仍然记得那次低矮旧屋中,激情澎湃的巴维尔,那是那样年轻,那样富有才华,与曾经的莫提卡相比,他甚至拥有强大的力量。大伙只知道他是贵族出身,掌握着先进强大的军事知识,仅有少数几个侠盗团的元老才知道,巴维尔是一个大公的独子,甚至可以和迪恩王室攀亲戚,这样一个人,他们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加入他们。

    巴维尔是为了什么?他只用两个词来回答,那两个看起来可太过幼稚了,根本不像是成熟可靠的巴维尔能说出来的。或者换个方向,那也许是安德鲁这些饱受挫折有些灰心丧气的家伙们再也难以启齿的事物。

    理想与公义。

    他所构思的世界,比安德鲁他们还要美好,几乎是说出来就让人向往不已,正因为如此,初出茅庐的巴维尔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同,几乎心甘情愿地将领导权分与对方,更因为对方出众的军事水平,组建起事力量的活也几乎是他亲力亲为。巴维尔事实上成了侠盗团的核心领导层。

    这个满怀理想与激情的年轻人为侠盗团注入了新的活力,不比当年莫提卡带来的希望要差上多少。

    莫提卡带来了希望,从根本上扭转了侠盗团只是为了存活而打家劫舍,最多称得上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侠盗本质,将侠盗团改编成了无胄团这种拥有理念的势力。

    在这理想的基础之上,巴维尔带来了可行性。直到巴维尔这个深刻了解王国虚实以及拥有正规军事思维的人加盟,无胄团才开始第一次思考直面整个王国,而不是仅针对一地领主的小打小闹。

    安德鲁感到胸膛内的心脏正在猛烈地挑动,他告别了自己熟悉的战友,走入了陌生而贫瘠的土地,也许在未来,他的熟面孔会再也不见,但是这一刻的热忱足以燃烧着驱动全部的余生。

    王国六七年,魔晶大劫案发生后的第六天,施威城围困第三天。

    叛军尝试第一次攻城,失败。

    留下一地的尸体与硝烟,进入了夜晚。

    罗伯特强压着内心的悲痛,他必须表现出一副钢铁般不动摇的意志,安抚情绪的事交由他人去做——他可不想去看那些令他亲切的脸,他需要狠下心来,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人送到城下,送入地狱。

    也许未来自己也会下地狱,而且一定是最深重的那一层。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白天的攻城实在是缺乏经验,协同做的不好,被城里的科班骑士看出了端倪,他们也许认为自己这伙人的仰仗就是这一列列的火炮,等待炮弹打完,他们也许就会出击。

    不用也许,已经是事实了。

    罗伯特下午就开始下令停止火炮轰炸,如今已经入夜,长时间的炮火停滞将给城里人错觉。

    毕竟自己这伙人明面上也就数万,弄一两天那么多的弹药都已经足够夸张了,该结束了吧?

    城门放下了,又一队人马出城,罗伯特仍然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

    只是让对应的新组建的骑士队伍与之对抗——他们刚刚成为骑士不久,未曾掌握对决的技巧,即便人数更多也仅是勉强抗衡,主要是马匹不够好,对方领头的那家伙胯下的毫无疑问是天马。

    其余人不足为俱,这个领头的应当是个较为核心的骑士,需要四五个人练手招架,马背上的冲突往复来回。

    就是不见城里人上钩。

    罗伯特心里有些明悟。

    他尝试上马,穿戴上全套的铠甲,感受着躯体里沸腾的力量,在成为义军领袖之前,他还只是个富有学识的学者,现在自己也成了骑士吗?

    就和沃克尔一样,觉醒的莫名其妙的。

    他纵马冲出营寨,这可是他们这最好的马,勉强称得上天马。自己的盔甲也是很亮眼的,他这几天几乎都是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城里人一定有观测的手段,他们大概都认得自己。

    领着新一队队伍,罗伯特踏入了战场。

    城墙上,老约翰皱起了眉头,他看着精锐骑士在那打杀,将对方的对应手段压制住,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这伙人无声无息就聚集起了这般规模的力量,绝非临时起意,筹谋了多久他都不敢想,一开始他们也被压制在了城里——但是仅靠火炮就能攻下城池吗?那可真是异想天开。

    炮火下午停止后,本欲打开防御魔法的符阵去抵御炮火的老约翰心生疑虑,莫雷特被炮决的事还没过去多久,他不敢拿这些高贵的骑士去试探对方是不是真的火力不足了。

    一直等到了晚上,骑士的视野天然优势的时候,刚好有一队人自告奋勇,憋屈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大杀四方——这可是半个世纪以来少有的乱象,苦于没有功名可立坐吃山空的武勋骑士们仿佛遇到的不是叛军,而是明晃晃的勋章。

    更多的封地,更高的位置……

    又看了一段时间,老约翰不得不思考自己会不会高估了对手的可能性,筹谋许久的叛乱第一步就被骑士力量弹压,和工厂闹事的流程都没区别,那可太搞笑了。

    忽然间他看到新一队人马出营,感慨于这群人哪弄来这么多对王国心怀不满的骑士,他犹豫要不要支援自己的队伍——他更倾向于鸣金收兵。

    但是当他认清了领头者的身份后,老神父几乎是下意识,没有犹豫地下达了骑士团出击的指令。

    务必围杀身犯险境的叛军领袖。

    即便那是自己的学生。

    罗伯特的预想没有错,老约翰真的上钩了,他将自己当成饵料,终于是钓到了大鱼。施威城的治安骑士团大概出动了半数,除去伯爵的亲卫,核心的战斗力都出城围杀自己了。

    这群人很快,几乎十几秒就冲到了自己面前,以及一开始的那一位骑乘着天马的领头人也挑开了与自己缠斗者的长枪,直奔自己而来。

    第一次直面生与死,令罗伯特浑身颤抖,这是害怕还是兴奋?

    罗伯特注意到自己的力量可能并不比这些人弱,因为他看这群人的动作很缓慢,这是很奇特的感觉——所以他有底气跨马出战,当他与敌人长兵交接的时候,罗伯特才知道自己身怀何等强大的力量。

    反正比对方强。

    在骑士惊讶的目光中,修士出身的工程师罗伯特毫无疑问是一位能与之对抗的骑士,光是这份力量,至少可以在王都谋个子爵的身份,哪怕没有实封封地只有固定月俸,也足够出人头地。

    这样的人,何必参与叛乱?

    难道他嫌王都给的不够多?真是贪婪的一群人。

    骑士绝不相信眼前这个强劲的对手,是一个出身平民的家伙,命运的宠儿有一两个够了,冒出来这么多,他们贵族的面子往哪搁?他们引以为豪的血统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是听闻过国王能够制造贵族的传闻的,只要国王册封一个人成为某地的实权领导,那个人也会拥有相应的力量,这是国王之所以是国王,被视为神明代行者的根源。

    莫不成……这些家伙,同样拥有天命?有主在护佑他们?

    “叛党罪人,我敬重你的实力,但是给我受死!”

    骑士奋起全力,他看得出来这个对手武艺不精,只是单纯靠着蛮力在战斗。瞅准空挡便令罗伯特左右招架无力还手。

    正当他要数个回合将罗伯特挑落马下,成为自己功绩的一部分时,他分明听见眼前这个头盔底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

    “就是现在,开火!”

    难以估计数量的炮弹倾泻在这刻意拉开距离的空旷的战场上,来驰援的治安骑士团将到未到,火炮的目标就是他们。

    比最开始还要恐怖的密集炮弹如同垂天的云幕,将这群人笼罩其中,逐渐散乱的阵型同时意味着灵能屏障的逐渐消解。

    炮火将骑士引以为豪的个人伟力狠狠击碎、践踏,轰鸣的爆炸声是最为刺耳的讥讽。

    意识到上当的老约翰离开组织人手还击火炮阵列,能够得着的射手只有五个,其中一个还在外头。

    四道流光落入火炮阵列,在数以百记的钢铁造物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但是炮火威力当然还是受到了影响,岌岌可危的阵列缓了口气,开始重整架势,立刻掉头就走。

    而最开始冲击的骑士团被数倍于自己的叛军力量紧紧咬死,无法脱身,回到城中的骑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上司、同僚绝望的呐喊、呼救、了无声息。

    不敢迈出城池一步。

    老约翰知道经此一战,施威城恐怕气数已尽。他错估了叛军的力量,导致了城内士气受损,加上之前弹压下去的城内起事,在得知了今夜一败后,只会更加激烈。

    而且他还要给施威尔——施威伯爵一个交代,他的五个扈从骑士少了一个,自己要怎么交代?

    第二天,围城第四天,老约翰被收回了指令权,即便火炮未曾轰鸣一次,整座施威城也不再意图出城反击。

    新的指挥官并没有看见城池之内的较量,他甚至没有登上过城墙看一眼敌军情况。

    一个新的酒囊饭袋。

    所以老约翰丝毫不意外,罗伯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魔晶大劫案第七天,施威城围城第四天,叛军在城内内应的配合下攻入城池。

    罗伯特时隔数年,再次回到了这个他难以忘怀的世界,面见自己的老师,将他请出了教堂。

    在眼熟的师兄弟愤怒的注视下,他缓缓开口。

    “我不会为难老师的,他也是问我尊敬的父,你们不必这么看着我。”

    愤怒少了很多,但是仍有人带着怨恨看着自己,毕竟自己是个叛徒,领军攻打自己熟知的城市。

    老约翰知道罗伯特的目的,即便他没有说。罗伯特要自己投降,利用自己的声望顺利接管施威城——但是施威城并没有完全沦陷,还有伯爵所在的内城,伯爵府里真正精锐的骑士力量。说到底也只是硕大城市被破了门,还有紧接着的巷战要打——存在在老约翰想象中的巷战。

    只不过当他被看守着走入阳光之下后,老约翰眼见着一个接一个市民出门欢迎叛军入城,甚至不少人直接和叛军相拥——他们居然是亲属关系?亦或是友人。

    输了,输的无话可说。

    可是,罗伯特——你究竟在干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叛军的入城,施威城是水陆枢纽,商业繁荣的伟大城市,这里最多的就是商人,商人们贪图这里极低的税率,以及完全不收入城税的便利,纷纷来到这里售卖物资、来回跑商。

    现在他们会后悔这个决定,因为叛军冲着他们来了。

    所有的财富被洗劫一空,以及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即将发生。

    老约翰看着一处高塔坍塌,那是一座法师塔,夜晚会成为大灯提供照明,也是莫林的住所,施威城的地标之一。

    之前事不关己的莫林大法师像一条狗一样被拖出来,拒不配合并且大声嚷嚷着“你们这些无礼的家伙,我是一名贵族!要有贵族的规矩!”

    然后被当众斩首。

    也许他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死。

    他明明只是安静的待在自己法师塔里什么都没干。

    如果不是有人向叛军哭诉莫林究竟抓了多少人配合他的实验的话。如果不是贫民窟缺胳膊少腿的人现身作证的话。

    他也许真的可以高高在上,安然目视一切事情发生——老骑士就是这样,他坐在茶馆里,还和自己招手示意呢。

    罗伯特没有和自己多少什么,他径直就往一处地方去了,回忆起那处地界都有些什么时,老约翰猜出了他的目的。

    那里是报社,每天印刷出新鲜的报纸供给外城有兴趣的人看。那上面还会连载一切故事嘞。

    罗伯特的目的是印刷机。

    他几乎带走了所有的印刷机,下一步才是外城的交易中心、钱庄、商会。

    叛军即将洗劫整个施威城的财富。

    在这个过程中,老约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财富的诱惑下,百般做事都毫无代价的叛军成员最终越过了底线,一开始是私藏,然后是彼此间争夺,再然后越过道德底线的事也开始发生。

    索尼娅得知城破后,立刻就离开了医馆,往家里赶,那里住着自己的老母,她害怕发生什么意外。

    叛军站在穷苦人的立场,他们许诺了许多东西,也绝不侵扰任何穷苦人——毕竟穷苦人真的没有什么财富,但索尼娅不一样。她是医师,即使不如商人那般暴利,数年时间也攒下来不少财富。

    家门被撞开,这个装修的整洁白净的房屋看着就不像是穷人的住所,太容易被盯上了——粗俗的叛军闯入了医师的家,宣扬着富人们的罪行,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们洗劫财富的罪恶。

    老母亲上前阻止,被蛮横地拉到一边——所幸他们还知道尊重老人。

    但是自己有那么幸运吗?一个长得漂亮,还是个富人的姑娘。

    当索尼娅注视到叛军淫邪的眼神时,心里的恐慌难以抑制发出了尖叫,这似乎刺激到了他们,越加肆无忌惮地撕扯自己的外衣。

    即将发生的事她已经不敢想象——索尼娅甚至敢在酒馆喝醉,因为她生活在那里,与很多人熟知相识,秩序之中她能过的好好的。

    现在秩序崩塌了,人心经得起多少次考验?扛得住多大的诱惑?

    最难战胜的不是比施威城倚仗的武力,而是义军内心的欲望。

    “住手!”

    听闻到呼救声的邻居正参与着轰轰烈烈的清算罪孽之中,忽然间听到了自己熟知的声音在呼救,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来阻止义军犯下错误。

    索尼娅帮过很多人,所以邻居轻松就能叫来一群人,将越过底线的人暴打一顿,在对方狼狈不堪的求饶声中放过他一马,将这个卑劣的家伙当做混入义军的尖细。

    她是幸运的,又有多少人将迎来不幸?

    医馆很有钱,因为许多人来这里求救,老医师收取了许多富人钱财,将一部分用于帮助一些囊中羞涩的工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并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死于一群混乱的叛军一次用力的推攘。老人的头磕在了桌角,剧烈的疼痛与鲜血令他意识模糊。

    生命的最后时刻,老医师看向这些人。

    “怎么办,这老头看上去快不行了!”

    “快来看,好多钱!还有药!发财了!”

    混乱不堪的局面,已经无法思考的老人梳理不了经过。

    他对着慌忙间搀扶起自己的人,向着模糊中的事物开口。

    “主啊,救救这些迷途中的人。他们做错了……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