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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归乡(三)

    淅淅沥沥的雨毛构成了朦胧的夜景,工业区居住楼窗外的灯光不如中心处那般明亮,也正好照顾到了需要早早入睡的老人。

    他赶明还得去厂里照看着机器,晃动的幅度已经超过了安全范围,是明显的损坏征兆,靠着不断更替零件才维持住了生产。

    在新的机器安置之前,他得时刻盯着,不然意外就会伤到操作它的工人。

    老机械师正准备拉上窗帘,却意外看到了楼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雨花构成的外衣行走在平整的砖石道路上。在雨中行走许久,衣物却没有水迹,唯有裤腿稍有溅上些湿痕。

    一行污泥混杂雨水构成的足迹从远方开始连成一线,溶解在雨中,也随着其主人的步伐走的路途长延而变得清浅。

    在足够长的距离过后,长靴沾染的污秽被全部洗净,巴德利来到了打听出来的位置。

    抬起头试图辨认这处住户的门牌。

    “巴德利?”

    老人在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惊讶的声音打破了除了雨声夜晚的宁静。

    巴德利点点头,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客套话,随后愣了下,笑了笑。

    “师父。”

    “哈哈,真是你?哎呦怎么不打伞……”

    老人的声音远去,脚步声走近,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两个甚至可以说是一面之缘的人再次碰面却让双方都感到恍惚。

    巴德利看清了一张更加苍老的面容,而老人看到了一个内敛的青年,笔挺的身姿与淡然的气度都与他记忆中拘谨而睁大着眼睛努力记住所见一切的孩子完全不同。

    “天啊,你变化可真大,是个有模有样的贵族了!”

    “师父您变老了。”

    “哈哈哈,六年了嘛,进来坐……哎哟,你这身衣服淋了雨可不像话,我这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喝点什么吧。”

    这两人的关系很难说很好,相处不过一天,一天的师徒之谊而已,只是分别后一人成了王国最耀眼的新星,另一人也事途顺利,稳步上升,缘分的美妙便是如此。

    简单说上几句近况,两人其实就很少有话题能交流了,交集太少,差距太大。

    “我回家路过这里,就来看看您,还有那位……老人家,他是搬走了吗?”

    巴德利其实做好了坏的打算,却看到老工程师点了点头。

    “那家伙倔得很,行医一辈子救下过不少人,也救错过不少人,给连累了,又放不下,就躲起来了。”

    “这样吗,我能见上一见吗?不会对他造成困扰吧?”

    “还是别了,他现在应该在最阴暗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你也别担心,他活的还算滋润——你的身份太敏感了,他身边的那伙人是很讨厌你这种……贵族的。”

    “这样啊,我明白了,师父,您多保重。”

    巴德利就这么走了,就像他来时的随性一样,只是简单告了别。

    第二天老工程师打扫卫生时才在巴德利坐过的座椅垫下摸出了一袋装有不少钱财的袋子。老人失笑道。

    “这小鬼,送礼还不当面送,都是大贵族了还不好意思呢……”

    并不多,也并不少,只是必须要有而已。

    巴德利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那一晚他晃悠了好一阵,即便是以他如今的实力也难以在混乱的贫民窟里寻找到记忆中的气息,就此作罢。

    告别了宏伟的达安城,趁着夜色,他披着雨,驾着马,驰骋在故乡的土地上,心情舒适。

    泥泞的道路充满土腥味,夜里的风将更远处麦芽的干净气味送入鼻间。

    他贪婪地呼吸着阔别已久的空气,身上穿着甲胄,戴着头盔,忍不住握上了马背上的骑枪,展开后三米长的重型破城矛气势恢宏,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握住这样极具破坏力的武器,迎着冷风前进。

    这一切都不再是梦,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骑士,在月色中冲锋向黑夜。

    ……

    天微微亮起,一个马背上的青年在朝阳中顺着轨道行入车站内人群的视野中,魔导列车的轨路很宽阔,并且铺设之时更是移除了宽达二十米的道路两边的杂乱植被、大型石块,那个骑士与他的坐骑践踏着低矮的青草如同远征归来的得胜者一般在光辉萦绕中变得神圣。

    竟让一些准备开工中的男人们看得入迷。

    “那是?骑士?”

    “天啊,好帅的骑士。”

    巴德利通过固定的线路行进到熟悉的小镇,即便沉静如他也不禁胸中激荡,在那些仰慕的眼光中昂起了头,他似乎就应该这么做。

    只是人群只是盯着他窃窃私语,称赞着他的英姿,却没有他记忆中那般的骚动。

    无所谓,巴德利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在维持一个骑士的风度——他所熟知的地图,包括训练营中的军事地图都只是标注了中大型城市与部分车道、轨道连接的小镇的地形、位置信息,没有他的家乡的具体坐标。

    不借助这条轨路,他甚至要在自己故乡附近迷路……毕竟很早的时候就离家远行,很难熟悉家乡附近百里丘陵地带的地形道路。

    小教堂的原址上变了个更大些的很新的教堂,这个时间段不会有人在这里祷告,大清早,天气凉爽,正是农活时间。

    动作再慢的村民也要在这段时间播种,动作快些的农夫耕种的地里都已经看得见一指节高的芽了。

    拜访的机会还有很多,巴德利并不着急。

    剩下那段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只是胯下的马就有些尴尬,总不能让它在田里走吧?飞过去太张扬,他不好意思。

    巴德利不得不饶了一个大圈,从进村的正路回村,以往他都是直接走田埂道路,更直接快捷地抵达夜校的——唯独外出进城的那一次,害怕弄脏自己的“新”衣服而走了大路。

    这条大路他同样熟悉——不,他差点认不出来。

    泥土石块构成的乡间道路刷上了硬灰,两架马车都能同行无阻,这条路比两边的田高上一截。

    醒目的道路延伸向远方,莫不是修了足足二十里长?天啊,小镇里的路都没有比这好的。

    他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田里偶有人注意到这位骑在高头大马上东张西望的骑士,欲言又止。

    巴德利不熟,也没打招呼。

    风未曾停过,挤在他背上催促着他归家,原以为淡然的心在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后难以自抑,猛烈的心跳、悸动的胸腔,逐渐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原野,农夫将麦种均匀播洒在犁好的地中,闲下来的牛它的眼睛随着急行的马扭头望去。

    云顺着风,在头顶变换自如,衬着北归的燕鸟,自由地飞行。

    天的那边,是一座崭新的庄园,有着洁白的高墙与高耸的钟楼与磨坊风车,这些都是从未在此见过的,只是巴德利仍是一眼认出了那里是哪里。

    风会转向,鸟会更替,人会老去,故乡就在心里。

    涵养与情怯让他忍住了高喊,却忍不住低声对着自己说道:“到家了。”

    ……

    大门口摆着一张椅子,上面有个空荡的裤管随风摆动,忽然间裤管的主人望见了行来的骑士,靠着一只腿站起,扶着墙离开,避开了可能的糟糕的变化。

    巴德利没有多想,他勒马停下,步行走入了未关的大门,大变样的故乡有些陌生,道路与房屋都太过整洁,若非一个个的位置都对得上记忆里的过去,他可能要在家乡里迷路了。眼神在一张椅子上停留了一会,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某个身影。

    村口玩耍人群里未曾谋面的稚嫩的儿童对着他高喊着含糊不清的词,似乎是骑士的意思。

    引来了更多稍大些的家中玩闹的孩子,他们都是不怎么熟悉的面孔,巴德利变得有些拘束,也不敢有什么动作,任由他们在自己与自己的马上摸索。马朝他使眼色,巴德利也只能报以尴尬的笑让它忍忍。

    终于一个拄着拐的老人走出,盯着忽然出现在村里的骑士仔细辨认,不一会激动的大喊:“巴德利!你是巴德利!”

    这声喊叫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大部分村民都在外,却仍是聚了一批人过来。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嘘寒问暖与各种各样的打趣吐槽令巴德利应接不暇,早就摘下头盔的他急得是满脸通红,让同村人看了笑话。

    “果然是巴德利!”

    可惜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捏他的脸了。

    母亲没有外出,在那一边小跑着靠近,看上去她长胖了一些。

    村里的人不会让她干活,因为她出了很多钱修缮村里的诸多事物,大家都知道巴德利混得特别好,只是闭塞的消息很难让他们清楚地了解到巴德利究竟成了多大的人物。

    只知道村里寡妇家出了个骑士——嘿,村里寡妇有好几个,还没改嫁的就那一个了。

    感人的母子相见情景其实很平淡,两人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母亲还是托村长代写的,读信说不定都要人帮读。

    备受瞩目的巴德利赶紧远离了人群,他一直都有些遭不住万众瞩目的感觉,每次这样他的身体都僵硬的不行,不敢乱动,奇了怪了,明明在王都得时候已经习惯了,现在又犯病了。

    回到家中,母亲亲切的说了很多话,关心了很多事,也有问过关于孙子的事有没有提上日程,村里的人大多这样,没多少见识,关心的事很少,便会反复的提及重复的问题。

    得知孩子肚子饿了后也拿出烤好的面包——村里最好的面包师烤出来的,看上去可比以前见惯了的黑面包好很多。

    是个白面包。

    巴德利品味着其中血浓于水的亲情、难以忘怀的困苦与天翻地覆的变化。

    端着一杯水,嘬入嘴中,方才咽下。

    沉默了一小会,他笑道:“可以多吃些好的,母亲,你早些年受苦了。”

    “欸,说啥呢,这个还不好啊,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吃这个……”

    旁人少了,两人也有更多的空间交流了,闲来无事的母亲说起来过去,巴德利也安静地听,仿佛回到了以前,他尚且无力下地劳作时的幼年,听着床边的消瘦妇人说着反反复复听的骑士的故事……现在母亲打听了不少骑士的事,用这些来问自己,没几个说得对的,巴德利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比舞台上的戏剧更精彩,天生的贵族、复仇的伯爵、伟大的大公……都不如这些有意思。

    在村里,巴德利度过了他最宁静的一天,他不再像驻地里那样一有空就去训练,终于有了休息的念头,他几乎完成了他过去所有的梦想——成为骑士,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让母亲为自己骄傲,按道理,就这样活下去,成为传奇,就是他的一生了。

    快入夜了,巴德利打算拜访对自己影响最大的老师,若是没有那位老神父,如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是每次寄去的信捎带的附件都被退回,巴德利不得其解,只能拜托母亲送去答谢,对方才终于收下,给了简短的回复。

    “不必,我已收了应得的。”

    还有一份分量不菲的附件,钱还是退回来了。

    最后让母亲捐赠修缮了一下教堂,才算了却心事。

    正当他走出村门,正好看见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形貌确实有如老人般枯瘦。

    他空荡的裤管仍在随风摆动。

    眼神对上,巴德利发现对方似乎很清醒,就是在审视着自己。

    瘸子、疯子问道:“你是巴德利吗?”

    “对,叔叔,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家的照顾。”

    母亲说过,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村里人都有帮扶,村口的瘸子是帮助最大的,他是自己父亲同行的好友,就是父亲出事后他受了打击有些精神错乱。

    “我问你,你是巴德利吗?”

    “呃,是,当然是我。”

    “不,不是……你应该长这么高。”

    他努力比划着一个高度,坐在椅子上,向上努力伸手并调整高度,这时落下的长袖不再能遮掩可怖的疤痕。最终手掌举到了和坐着的他头顶差不多高的位置。

    “会问我‘叔叔,你知道我爸爸哪去了吗?’。”

    “是啊,”巴德利点点头,模糊的小时候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我父亲已经死了。”

    疯子摇摇头,他坚称:“你父亲没死,他不会死,他那么聪明!”

    随后他仅仅盯着巴德利的手,眼神变化,终于是叫起来。

    “啊,你的手……”

    巴德利将右手举起,放在眼前打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血……血!”疯子叫道,他指着巴德利,踉跄着站起,险些摔倒,巴德利去扶,被一掌撇开。

    “你的手上,好多血!你的嘴角也是!天啊,凶手……你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滚开!”

    疯子大笑,大哭,大叫,动静惊动了村口住着的村长,她走出一看,叹了口气又回去了。巴德利不知所措,足以掀翻整座村庄的强大骑士此刻显得如此无措茫然。

    最终,疯子眼里的混沌戛然而止。

    “神抛弃了我们……邪神蛊惑了我们……”

    他喃喃道,双眼逐渐清醒。

    “你真的是巴德利吗?你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吧?”

    “你别听他胡说,他疯了。”远远地传来村长老迈而坚定的声音。

    疯子充耳不闻,他只是盯着巴德利,巴德利一动不敢动,眼神却不偏不移。

    “你知道你是巴德利吗?”

    他做了回去,注意力从巴德利身上移开,开始抬头看着天空。巴德利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看得见星星吗?”

    疯子问道,居然是一个听起来很正常的问题?

    巴德利尝试着回答。

    “可以,骑士的视觉在力量加持后能看得很远。”

    “我是说,不用灵力,就靠肉眼。”

    疯子比划了一下。

    “肉眼……也看得见。”

    巴德利也抬起头来。

    星空如此璀璨,没有人能无视,只是生活在之下的人习惯了它的存在,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

    “那颗星星,你知道吗?”

    “启明星?”

    “那颗呢?”

    “天恒星?”

    “对,就是那两颗。你父亲看见过。”

    疯子比划了一下,试图比两个圆。

    “你父亲在工厂里,做出来两个神奇的水晶,把它们按一定距离摆放,也能看到很远,他很激动,我记得,他看了看那两颗星星,高兴的和我说……”

    “什么?”

    “神其实没有抛下过我们,是我们忘记了祂,他说他在天恒星上,看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神在向他招手……”

    巴德利还想听过去的故事,忽然发现疯子没有继续说话,他睡着了。

    躺在椅子上,村长从围墙后走出,费劲地搬动他,巴德利赶紧上去帮忙。

    “他一直在做梦,说的都是梦话,你别往心里去。”

    巴德利很难无视这些话,他忍不住问道:“村长,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

    “工厂欠晌,你父亲带着一帮人去讨要,演变成了武力冲突,不小心弄死了几个人。”

    “……”原来如此吗?

    “后来事发了,你父亲带着一伙人当了土匪,到处袭击贵族老爷的车队,被抓住了,绞死了,我儿子说他运气好,逃过一劫,但也成了这样。”

    “你父亲是死在教会修士手里的。他们为了吓唬别人,把尸体再绞了一次。”

    “……”

    “呵,什么运气好,这臭小子被抓住了,供出了你父亲藏身的位置,才捡了条命回来。”村长将瘸子放在床榻上,眼里即是怨恨也是哀伤。

    “他还以为他能瞒住呢,带回那么多钱,晚上还说梦话,活活憋疯的!造孽啊!”

    巴德利无话可答,他张了张嘴,问道:“我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吗?”

    “你这话说的,谁能过了好几年还没变化的,你母亲都胖了,我也老了。”村长笑了笑,“但你还在这里,你就是巴德利。你自己还认就行。”

    ……

    “老师。”

    巴德利敲响了小教堂的门,这位神父也曾帮助过自己,夜已深了,已经没有孩子还在这里待了,以往到这时就变成了对他的单独教育,老神父很看重他,只是这一次,头发更白了些的老神父仔细看了看巴德利的样貌:“你哪位,我似乎没你这样的学生。”

    巴德利有些哭笑不得,解释清倒不是问题,就是老师会很尴尬。

    “啊,你是巴德利是吧?”神父一拍脑袋,“你变化真大,小家伙长帅了啊,听说你发达了,当了骑士了,虽然和我当初想的不太一样,不过骑士也好,虽然不比法师那样有前途,但是也能做不少事。”

    尴尬地笑后,双方寒暄了许多,巴德利更是带来不少最内部的魔法知识,听得神父连连摆手说那是禁忌的违规知识,一边催促他赶紧往下说。

    压低的声响搞得这两人好像在密谋什么大事一样。

    “巴德利,唉,你这样也好。”

    神父看着这个自己最有成就的学徒,感慨了一下:“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可惜我没东西可以教你了,你多走走吧。这个世界很精彩的。”

    巴德利点点头,他每次出远门,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过去,似乎发生过宏大的,看似已经对如今毫无影响的大事,巴德利越发对历史的故事好奇起来。

    “想知道?”

    “想,我确实很喜欢听故事。”

    “呵,你到处走走,走走!很多地方的故事凑起来,就齐了。”

    神父忍不住讲了一点,邪神的恐怖,邪神的宏伟,邪神的蛊惑,绘声绘色,让人如同身临其境。

    巴德利眼里的光越来越亮,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按捺不住内心的狂想,迷茫、困惑、焦虑一扫而空,他似乎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恨不得立刻找个邪神去打,让一身本事有用武之地——与邻国的战争已经数十年未曾有过了,这是个和平的时代。

    这个想法被神父斥责了,他说:“你最好是闲一辈子,别老想着当什么英雄,只有糟糕的时代才会期待一个英雄!”

    ……

    挖开一块土,就是一个坑。

    挖开一片土,就是一处田。

    握住锄头的手有些生涩,这与骑枪的手感相去甚远。

    这样的感受在六年前巴德利有过一次,他用握锄头的方式去握骑枪,被纠正了很多次。

    他变化着手的抓握方式,自己纠正着自己,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褪去一身昂贵的衣裳,换上曾属于父亲的旧衣,骑士执意要再下一次田,说是找回过去的感觉,被他抢了活的乡亲有些尴尬与惶恐,后来在巴德利娴熟的动作与唠家常中轻松了起来。一个中年妇人与一个高大的青年在地头聊起了天气,往年的收成,她家孩子的学业——在巴德利母亲的资助下,所有愿意上夜校的孩子都得偿所愿。

    妇人夸赞着巴德利母亲的伟大,几乎是细数了三年前开始村子的改变,巴德利都有听——然后似乎是必然,话题拐到了婚配与亲事,所幸乡亲们还有清楚的认知,不敢乱拉郎配,不然够巴德利受的。

    末了妇人惊叹于巴德利的速度,随口说道:“哎呀,真是辛苦你了,你小子在当骑士的时候没少交际啊,说话一套一套的。”

    巴德利深感于自己的变化,一番劳作下来甚至连汗水都未曾有多少,区区数斤的农民用锄头,比起训练用的八十斤重型骑枪来说,显得有点轻。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普通人”了。

    闲来无事,他几乎是包揽了全村人这一天的活计,围观他的队伍竟是热闹了起来。尤其是巴德利开始用起犁耙,便是年长者都忍不住称赞:“小伙子真是力大无穷啊!”

    不少人好奇过来看了一会,然后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自己的劳作,直到收耕时间从大路往回走的熟人又在此驻足与巴德利问好。

    叽叽喳喳的妇人言语就这么陪伴了一段时间,结束耕种的巴德利望着遍野的垄沟土地感到了满足。

    随着风雨过后,一部分早耕田地里的嫩芽破土而出,撑着伞饶有兴致在旁观看的巴德利从未如此愉悦地享受这一过程,在过去,他要担心虫害,担心暴雨,担心未来的天时……不像现在这样,做这些仅是凭着一时兴起。

    乡亲们熟络了巴德利,对他做出了来自乡里人的评价:可靠、孝顺、温和、健谈……

    这一夜的梦里,骑士躺在微风拂过的草原,没有怪物,也没有嘈杂的嘶吼,更不用冲锋,只有宁静与轻松。

    回到故乡第三天,闲来无事的巴德利决定种点什么——还是种田让他舒适。正巧隔壁的隔壁尼古拉斯二麻子他老娘要出门洒种,巴德利二话不说就上前去展开亲切友好的交流,然后揽下了对方的活。乡亲们一天时间就已经接受了巴德利翻天覆地的变化,只道他如今好一个浑身的气力,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干八头牛的活。

    巴德利将手里头捏的豆粒准确扔进坑里,每隔一段距离种下这些种子,放满后填回挖开的土,随后开始尝试一次性扔多些坑。

    几番练习下来他能一口气抛洒数十粒豆种,精准落在坑中,两到三粒的数量也不多不少刚刚好。

    相当轻松的活。

    “喂,田里的那个!那边是河桥村吗?”

    村边有条河经过,河上一座木桥,这个村子就叫做河桥村了。巴德利知道的就是这样。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路边某个马上的贵族,年轻且充满傲气,见自己不答话,对方立刻加大了音量。

    “问你话呢!傻了吗!那里是不是!”

    巴德利不太高兴,故意不答话。

    “你这贱民!莫不是故意消遣我!我可是你领主的儿子,再不答话你家田税翻倍!”

    巴德利吓了一跳,他现在耕种的可是村民的田,万一这家伙靠田找人那对村民来说是无妄之灾。

    “领主老爷,小人眼睛不好使,一时间没认出来,请您千万别怪罪,沿着这条新修的路走到头就是河桥村,您没走错!”

    “这才像话,费我一番口舌。我今日高兴,且不与你计较!”

    巴德利看着对方策马就走,挠挠头,领主家的孩子,从来没见过,那种人物几乎没有来过村里露过面。不知道是干嘛来的。

    “你找巴德利?”

    老村长是有见识的,她比大半人生都在村里度过的村民要清楚巴德利如今是什么情况,眼前领主之子的拜访在她的意料之中。

    “没错,老家伙。”

    “巴德利不在村中,兴许是在某处田地里劳作,你去田地里寻他去吧。”

    “你莫不是拿我当傻子看!他岂会作践自己,下地里干活?”

    巴德利何等天人,名动天下,万众瞩目,如此骄子怎会在田地里行农夫之卑贱事?

    “我何必骗你,若非老朽年迈体弱,家中独子又残废颓唐,倒是可以替您喊他过来。您莫不是要难为我一个老人家吧?”

    年轻的骑士眉头一皱,要自己去漫山遍野寻找绝非易事,不过巴德利如此天人,定然不同凡响……慢着。

    他忽然间想起路上碰见的年轻男子,乡间青壮劳力本就不多见,像那人一般皮肤光滑白净的农夫更是从未见过,不由得心里暗道不好。

    “不会吧?”

    他对那人的态度可算不上好,如今越想越觉得对方就是自己要寻的人,现在自己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万一自己留了不好的印象,岂不是坏了大事?

    “老……老先生。”

    骑士忽然间恭敬起了态度,切换心态的速度让见多识广的老村长都有些意外。

    “晚辈年轻气躁,容易着急,之前言语多有不妥,向您道个歉。”

    “你且打住,老朽禁不起领主大人之子如此大礼,我也明白你的目的,我会在他面前美言两句的。”

    一时之间一老一少间的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好像是经常往来的亲戚朋友间互相寒暄。

    “老先生,巴德利何时回来?”

    “按他的习性,要么是手头上没活可做了,要么邻近午饭时间便会归家,不让他母亲多等一分,也不久——啊,他好像回来了。”

    村门口不远处走来一道寻常农夫打扮的年轻男子,扛着锄头手里提着半篮圆润大豆,双脚上沾染的泥泞未彻底洗净,不紧不慢。

    果真是他!骑士心里忐忑,此人虽是粗布麻衣在身,但是浑身坚实稳重的气息充分说明了实力,缺口的草帽遮掩不了锋芒内敛的眼神,看似随意的抓握锄柄实则暗藏玄机,就连另一只手上的篮子也只是让人放松警惕的伪装。

    不愧是王都年轻一辈最强的骑士,命运的宠儿!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不凡的气质,回想起最开始示弱的话语也是独属于强者的洒脱,他不在意自己的不敬,反倒随和的回话,是属于领袖的亲和力!

    “村长?这位是?”

    虽是见过一面,也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巴德利清楚对方的目的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那村子估计会有麻烦,所有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赶紧往回走。

    “这位是领主的二儿子,来,你要找巴德利不是,这位便是巴德利。”

    “巴德利阁下,您好,我……我是见习骑士蒙巴顿,师父多次向我提起过您,我们整个骑士团都敬佩您的强大——”

    “直接说正事吧,如果是专门来此表达对我的仰慕之情,大可不必。”

    将手里头的农具放在墙头,巴德利和这个拘谨起来的骑士攀谈起来,大意还真就是来拜见偶像的。

    正事?也许是没好意思开口,也许是害怕之前的恶劣印象,反正对方没有提什么照顾、走后门之类的话题。

    只是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要自己在对方的衣服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巴德利是听说过骗取签名来伪造合同的事,但是很多合同同时还要盖手印,只是在对方的衣服上签字显然不是什么难事。即便对方说要附上些灵力,像是蚀刻符阵一样来签字,对巴德利来说也无非是从拿着杯子喝水变成端着杯子喝水一样普普通通。

    没想到对方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太上来,连连道谢。

    看着这个年轻骑士,巴德利忽然开口问道:“你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七,对吧?”

    骑士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是的,没错,巴德利先生,您怎么知道的?”

    “毕竟你是领主的儿子,我们大概都是知道的,对我来说印象深刻。”

    “哦,能入您的眼,这是我的荣幸,到那时候不知在下可有宴请您的资格?请您务必赏脸。”

    “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才春天,我也说不好。”

    一番热情的攀谈过后,骑士恋恋不舍的告辞了——巴德利要吃饭了,他总不能厚着脸皮蹭饭吧?

    “巴德利啊,村长我知道你混的很好,可这也……”

    老村长感觉自己跟不上时代了,更看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便感慨了一下。

    “我也没搞懂,王都里有太多新鲜东西,我到现在都没全部适应过来。”

    “你打算在村里住几天?”

    “后天就走吧,骑士团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集体外出拉练,我不好错过——走了,村长奶奶。”

    远望年轻骑士策马离去的背影,巴德利还有些失落,本以为可以碰上一些不长眼的过于傲慢的家伙,来一个经典桥段,可惜来者虽然也有些傲慢,却带了脑子。

    ……

    临走之时,关系亲近的亲朋送了不少东西,自家种的甜菜,自家种的赤果,自家养的走禽……

    更有甚者推着推车满满当当满载了一车的蔬菜停在了巴德利家门口。

    这些乡里乡亲的巴德利可都认得,按他们的话说就是他小时候还抱过他嘞。

    应付这些热情的故乡人比演武场上应对绵延不绝的攻势都要麻烦。而且总是莫名就往婚事上扯,搞得巴德利非常尴尬,不知所措。

    往往这时气氛都会更加热烈,大家伙之间许久未见的生分消弭不见,仿佛真就是送别一个普普通通的外出打拼的小伙子。

    巴德利想要拒绝这些礼物,总是推脱不得。

    “你小子不收就太矫情了,我们乡里乡亲这几年都受了你妈不少帮助,村里多少东西都是你家出钱建起来的,按道理来说还是我们欠你得咧。”

    “就是啊,像你这种发达了也不忘了家里人的小伙子就该好生招待,只是你莫嫌弃乡里穷酸,这几样东西就是大伙的一部分心意。你就收下吧。”

    人情往来,大多如此,总是来来回回,就这么关系熟络了。

    至于谁帮了谁,谁欠了谁,早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的人情账了。

    告别了容貌多有变化,却仍是记忆中模样的故人,巴德利也会想起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群人在雨中与外来者的争吵。

    可惜苦了艾姆了,背着这么一大袋东西……

    “教堂里确实需要这些新鲜蔬菜,巴德利,好久不见了,你已经长这么高大了。”

    老约翰还是那个老约翰,六年时间过去只是让他两鬓白了些许,他仍在教堂里带着孩子与信众祷告,平易近人,不像个管理整座城市律法的神甫,只是个和善的老头。

    “神父,我背离了您的期望,还望恕罪。”

    “哈哈哈,小巴德利,你该请求的不是我的宽恕,而是主的宽恕,不过主也不会怪罪你,我看得出来,你的动作还很标准,并没有懈怠对主的敬重。至于期望——你已经远超我的预期了,做个骑士也挺好。”

    教堂里来了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人,他看样子是个尊贵的骑士,有爵位的那种,那匹马虽然驮着生鲜蔬菜,像个赶早市的驮兽,但是一眼望去就不是凡马,如此高大俊美纯洁。

    这个年轻人熟练地进行祷告,姿势之标准,神态之虔诚,嗓音之动听,令不少修士信徒都自叹不如。

    唯有总是悲悯庄严的老神父在祷告结束后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开怀。

    一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这座教堂的唱诗班走出去的最有成就的那个,那确实值得高兴。

    故地重游的巴德利回到了教堂内里,用手抚摸着整理的干干净净的“杂物间”的门框。

    老约翰跟在他身后,缓缓开口。

    “四年前这里还住了你的后辈,然后你正式成了近卫骑士团的成员,这里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不必如此,我的神父,这令我受宠若惊。”

    “不不不,巴德利,这四年我时常对着那些和你以前差不多的孩子讲起你的故事,讲述你在这个杂物间里的努力,他们都将你视为榜样,都愿意去相信靠努力和知识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是意义非凡的。”

    “可是他们很难成为我这样的人,我的成功……难以复制。”

    “这就足够了,巴德利,很多时候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只需要迈出第一步的勇气和坚持下去的动力,你能成为他们的榜样,是因为你真真切切走了一条路出来,哪怕这条路仍然崎岖,却也足够让人因此走的轻松些。”

    走得近了,巴德利听到了充满朝气的整齐的声响。

    经书的某一部分内容,老神父,老约翰对每一个被他选入唱诗班的孩子教过的内容。

    老约翰和巴德利站在门口,悄悄地往里看,没有惊扰到任何一个孩子。

    “我尊敬的父,我是到了王都才知道王都的经书和这里的不太一样。”

    巴德利小声的说。

    “经书是主的指示,我将其解读,主没有意见,便是默许了我的解读,”老约翰脸上露出微笑,苍老的面孔满是慈爱,“巴德利,你是命运的宠儿,应该更加明白命运的含义。”

    “抱歉,我可能并没有您期望得那么聪慧。”

    “哈哈哈哈,你迟早会明白的。”

    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了却了大部分心愿后,巴德利最后问起了一个人的下落。

    却没想到老约翰也不知道对方的下落。

    “罗伯特已经两三年没有来过书信了——那之前他还和我抱怨过不知道怎么写信给你呢。”

    “这样吗?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暂时抽不开身呢?”

    “巴德利……四年前他家乡爆发了瘟疫,死了一些人。为了给家人治病,他花光了积蓄,甚至找过我求救。但是我无能为力。”

    “……后来呢?”

    “瘟疫很快结束了,那之后罗伯特也再没有来过信。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巴德利,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很好。”

    “我知道了。”

    巴德利离开了施威尔城,在前往达安的路上,他无心留意路边的景色,整个人也都有些失魂落魄。

    以至于见到他后,薇娅一下子就知道这情况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别问,问就是薇娅有过这样的状态。

    “巴德利,你……”

    在面对着后辈的时候,巴德利收起了一切情绪,重新变得沉稳与平静,还时不时流露出与往常一样的笑容。

    仿佛最开始碰面时那萎靡茫然的情绪从未有过,这时候薇娅才意识到巴德利对于情绪的控制能力要远超她最开始的印象。

    这个人并非大大咧咧,从未将某些事放在心上,而是深深埋藏在心里,绝不表露出来。

    “我的一个朋友失去了联系。”巴德利这样说道,“他可能出事了,但这不是还没定论嘛,我觉得他肯定没事的,他比我还机灵。”

    “走了,该回王都了,你得赶上两天后的野外拉练,这可是难得的集体出动。”

    “啊?不要啊!”

    回去的路上少了些许快乐,巴德利有心事,薇娅也不再添乱。

    再一次扎营时准备充分的薇娅也熟练了很多,她从家里带了不少上等的食材,到也让巴德利饱了口福。

    “巴德利前辈,借本书看看?上次那本我还没看完呢。”

    “不是说你那有吗。”

    巴德利从行囊里翻出来包的严严实实的书册,递给了薇娅。

    “那是阿丽亚姐的,我不敢乱翻——咦,多了好几本,买给我看的?”

    “不是。”

    “傲娇已经退环境了,别装了。”

    “真不是,还有,傲娇是什么?”

    “哈,那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这里面还有些小玩具啊,还说不是给我准备的,要不是因为我前些天提到这些,你也不像是会买这种小玩意的样子——倒是阿丽亚姐可能会感兴趣。这做工糙了点,但是构思很巧妙,王都里的那些大艺术家都不屑于钻研这些玩具。”

    薇娅吵吵闹闹的,很快也就安静了下来。

    巴德利坐在篝火旁,手抚摸着羊皮封面的顺滑手感,缓缓打开了这本已经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故事。

    随后将之用油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收起,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或许都不会去触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