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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苦难

    这是巴德利第一次和同僚们出行,王国和平很久了,或者说很少有需要近卫骑士团出动的大事。

    叛乱算一个。

    他们前往西部某个矿山,那里的矿工集体造反,杀了监工在与当地领主卫队对峙。目前当地领主卜柯文侯爵暂时无力解决这一麻烦,求援的申请到了王都。

    有一小段魔导列车的轨道路线经过那个矿山,一般的军队都靠列车机动,但是近卫骑士团不一样,他们骑着马发动冲锋,最快的峰值能达到三百迈,当然只能维持一小会。

    匀速一百五十迈也已经是远超魔导列车的水平了。

    也刚好是一次拉练。

    “我听说你闷得慌,就争取了这次机会,本来还轮不到我们呢,正好团里也挺久没行动了,来此实战就当锤炼一下这些年新来的。”

    埃尔多安在行进过程中专门靠过来说道。

    巴德利点点头,忽然听到对方神神秘秘地问自己:“你和公主殿下进展怎么样?其他人都不敢往这方面发展,王子殿下忌惮我们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看得紧,团里就你最有机会,也最可能被王子殿下容忍。”

    “啊?什么公主殿下?迪恩公主吗?哪位?”

    “……就是阿丽亚啊?”

    马在跑,心在跳,巴德利坚定的信念在动摇。

    “啊?”

    “啊什么啊?你小子迟钝到这种程度吗?”

    这家伙不会到现在还没认出来吧?自己知道巴德利不太关心周围人的身份,但是这有点说不过去了?

    “我……我配吗?”

    “你不配谁配啊,说是二十二岁的大骑士,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是六年成长成大骑士的!团里除了团长就你最能打,我都赶不上了,公主也看不上比自己弱的啊!”

    “我真的配成为公主的骑士吗?”

    公主与骑士,故事里最常见的戏码。

    埃尔多安发现自己不够了解这个平民出身的天才,按道理这都六年了,便是从头开始学也该有贵族范了,怎么还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

    “我是说公主看上你的这件事……”

    突然间巴德利的脸涨得通红,闭嘴不再言语。

    原来是害羞,一直在搪塞啊。埃尔多安感慨道,公主身边多了个沉默寡言实力强劲的天才,圈子里都在热烈讨论呢,看看这个王都的明星要多久才能降服公主殿下那个妖孽。

    结果看样子好像是反过来?

    “教官……”

    “要么叫我埃尔多安,要么叫我副团长,我早就不是你的教官了。”

    “什么时候能屠些龙之类的危险生物?”

    “屠龙?龙早就灭绝了,四年前好像,最多还剩几只个体躲着,找都找不到。”

    巴德利无话可说了。

    他闷着头在队伍里骑行,眼看前方是一处悬崖,埃尔多安也驭马回到该有的位置一声大喝:“起!”

    整支五十人的队伍齐刷刷驾着马腾空而起,光辉闪动之下,马蹄践踏在半空激起层层光晕,开始朝着数十米高度差的地面降下。

    这就是训练的日常项目,大伙玩的很熟练。

    “话说你小子为啥没认出来公主殿下?你们不是很早就认识吗?”

    “很早?她才加入骑士团一年吧?”

    “我是说之前,你在总部和公主对战的时候。”

    巴德利沉默了一会。

    “那个是阿丽亚?”

    “你不知道??”

    “她也没报名字啊——说起来的确有点像,她换了个发型我没认出来。”

    “她加入骑士团的时候不是已经报过名字了吗?你为什么不把阿丽亚和公主殿下联系起来?”

    “公主殿下的全名有整整四十八个音节!副团长!”巴德利无奈地解释,他在骑士团朋友不多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名字不好记,动辄十数个单词,正式场合的话还得加上称号与身份的描述词,例如公主殿下,哪怕不称呼全名,开口第一句应该是——“哦,这位王国的明珠、陛下的骄傲、智慧与美丽的化身、未来的皎月与荣光,伟大贤明的平安公主殿下。”而且这个起手语句正在随着阿丽亚身上的光环增加而变化。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有“强大且正直的骑士”之类的。

    简短的称呼也应该是“迪恩公主”,因为当今陛下只有独子与独女,或者称呼尊号“平安公主殿下”。

    直接使用阿丽亚这个词称呼,是整个骑士团都这样做,阿丽亚自己要求的。骑士团里没有公主殿下,只有骑士阿丽亚。如果名字组成中有阿丽亚的就是公主殿下,那么巴德利至少认识十六个公主殿下,毕竟阿丽亚这个词在王国语中的意思是“阳光”或者“崇高”,有相当多女士以及男士将这个词作为中间名。

    是的,这就是贵族,复杂得很,出身底层的巴德利用了很久才适应这个麻烦的世界。

    ……

    因矿业而兴起的城镇总是有一种特点。

    空气质量不太好。

    兴许是因为植被破坏,导致风沙问题严重,也许是因为初级加工工序会产出不少废气,总之巴德利闻到了很新鲜的气味。

    风沙、尘土、硝烟、铁锈……

    远远地看见密集的低矮棚屋,分布在层层叠叠下陷的坑洞附近,三层楼高的厂房尤其突出,上面的烟囱很是平静。

    盔甲与干净的衣物在外排起了整齐的队列,隐隐约约看见宽阔的大门被外部钉死,木板间留下的缝隙不足以看清内部的情形。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居然处理不了?”

    衣服图样最复杂最鲜艳的那个就是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个,应该就是这座矿业城市的领主。

    他远远地见到高速行径的队伍,便已经做好了迎接的礼节,副团长刚下马,打断了正欲出口的诸多客套话。

    领主大人被咽了一下,只能先恭敬地自我介绍一下后换了种语气表达自己的愤怒。

    “哦,尊敬的大骑士先生,我是这里的领主巴塞,该死的,您是不知道,那群该死的矿工,前些日子闹饭菜不好吃就算了,三天前居然直接杀死了我的部下,将我的人全都赶出了厂子!现在他们还在里面!”

    “我是问,你手底下的骑士呢?难不成还打不过闹事的矿工?”

    “啊,对,尊敬的爵士大人,是在下的疏忽,没能说明清楚情况。那群该死的矿工里有一个家伙很能打,就是他的原因,我们才久攻不下。”

    埃尔多安皱起了眉头,他看向了一旁严阵以待的队列,评估了一下这些甲胄俱全的人的实力,问道:“那个人动手的时候,身边有没有奇怪的光亮?”

    “有的,有的,我的幕僚猜测他们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恶魔,获得了本该属于我们这种贵族的力量!”

    巴德利想到一种可能,毕竟自己就是所谓“天生的贵族”。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额……他,喂,过来,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小人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工号是八十二。”

    “算了。”

    埃尔多安将手握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这里不适合冲锋,自然要靠剑来战斗。

    “让你的人让开,放弃交涉,强攻!”

    领主吓了一跳:“大人,在下的工厂……”

    “里面是一个被邪神蛊惑的恶魔!一个精炼厂而已!”

    埃尔多安拔出剑来,他身后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拔剑,强攻也是一种战术命令,巴德利知道的。

    他练过的,但是拔剑的动作慢了些许,影响不大。

    光辉在五十人的剑上汇集,几乎是同时,这五十道剑芒共同斩出,共鸣之下合而为一,将整个坚固的工厂直接削了一个斜面。

    悬空的部分重重砸在了原有的墙壁上开始侧滑,巨大的闷响夹杂着细微的惨叫声,以及后续的呼喊都在沉重的摩擦声中微不可闻。

    “队列搜索前进,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巴德利跟随着队伍从缺口处进入,注意到了内部大门处安置的一些炸药与引信,也注意到了这群手持铁镐颤抖着后退的瘦弱者。

    这样枯瘦的人,怎么挥得动镐?

    疑问之间,血已溅起。

    沉默不语的骑士们很随意就贴近了矿工,在他们恐惧的眼神之下一剑连人带镐斩成两段。

    巴德利愣住了,被身后的战友推了一下,缓过神来,走在队伍靠后位置的他才喊出来那句理应最开始就喊出的话。

    “反抗者,格杀勿论!”

    壮胆的呐喊、哭嚎的求饶、绝望的怒吼……里面分明有一声刺耳的咋舌。

    无趣。

    巴德利看着那位连头盔都不乐意戴上的同僚,他也看了自己一眼,一副兴致被打扰的不爽表情。

    抛下武器的人确实都活了下来,如果他们手上那些也称得上武器的话。也许只是为了留活口罢了。

    “那个谁呢?抛下你们跑了?”

    埃尔多安随意地问道,他的双眼一直在这厂房里的诸多角落里扫视,直到骑士团的成员已经完成了清扫工作回来向他汇报,他才将目光放回眼前被赶在一起的矿工们。

    “不知道……骑士老爷,我不知道!”

    如此答道的人瞪大了眼,再也闭不上了。

    其它人都被吓哭了,他们抛下武器便是顺从,哪里还会反抗?

    “老爷,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啊!他昨天就消失了!”

    “那你们还留在这干嘛?不赶紧投降?”

    剑的锋锐寒芒抵在了眼前,眼泪止不住的流,声音颤抖不已,被挑选中的“幸运儿”拼命地解释道:“他说厂里食物不够了,他去弄点回来,天亮了都还没出现……厂房的门又打不开了,我们没办法啊!”

    埃尔多安收回了剑,他再次环视一周。

    “这里有地下室吗?”

    “没有,副团长,巴塞也说没有,建的时候就没有。”

    被打散的木炭堆,胡乱堆积的原矿,被翻找过的杂物堆……似乎真的没有藏身之处了。

    厂房上面的屋顶已经被掀了,自然也藏不住人。

    “矿工总共有多少人?”

    “巴塞说,不下一百。”

    “这里少很多,喂,你们还有别的人呢?死了?”

    “矿,矿洞里!”

    埃尔多安盯着那个人看了半天,笑了笑:“放心,我们是来调解矛盾的,这只是必要的手段,你们若是受了什么冤屈,只管说便是。何必造反呢。”

    这里还活着的二三十的矿工都被捆缚住,移交给了巴塞手下人。至于死了的,似乎暂时没有人收尸。

    在熟路人的领路下,这群盔甲更闪亮,衣服更鲜艳的骑士们出现在了矿坑底下,望着缺乏照明的矿洞,埃尔多安忽然问道。

    “这个洞有别的出口吗?”

    “没,没有,所有产物都是这里运出来的。”

    “行,裴德,去管那个谁问问看有没有火油,让他的人弄点燃料,湿点也无所谓。”

    巴德利看在眼里,不知如何言语,他已经明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很快,火被点着了,烧的并不旺盛,这就是埃尔多安要的效果。

    那些矿工被解开了束缚,以往要求他们搬运石料,现在被要求搬运木料。

    骑士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啊,他们就在一旁看着就行,还有兴致指点一下乡下地方的普通骑士的技巧,好好展现一下最优秀骑士的风范。

    “可惜了,这破地方没什么特产,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最近的居民区也在六十里开外,来回一趟挺麻烦的,不然弄点烤肉也不错。”

    “副团长,我带了酱料。”

    “好!不愧是你,走,伙计们,打猎去!”

    巴德利跟着他们上了马,只是眼神一直盯着冒出浓烟的矿洞口,以及搬运着燃料脸色惨白呆滞的矿工。

    他们的腿脚有些打颤,却咬着牙挺着。

    忽然间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巴德利摇了摇头。他们中午吃过饭吗?

    旁边的队友看到巴德利这副神情,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不用担心,一些矿工而已,普通骑士管得住的。”

    几乎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天都要黑了,巴德利又回到了这里。火还在烧。

    同行者还在讨论哪种野兽味道最好,哪种最难吃,他却总是独自一人在那思考,没事,反正一直以来都不那么合群。

    只不过看起来是在思考,实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发呆都更贴切。

    巴德利想不通,想不通啊。

    “巴德利,你在想什么?”

    埃尔多安忽然开口,他一直很关注这个闷不作响的天才,他身边这些自己教授出来的贵族子弟,大多有自己的利益,身不由己,能为自己提供的资源有但不多,唯有出身微寒的巴德利,得势之后自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他很注重和巴德利的关系。

    “领主何必亲临此地?”

    巴德利回过神来,便答道。

    “这个问题有意思,他的确没必要亲自来的。我去问问。”

    ……

    离去的骑士团不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等待中的守卫骑士听到洞口的动静就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一个矿工大喊着求饶,穿过浓烟炝过的嗓子让他嘴里喊出的话模糊不清,身上烧着火就往外冲,等待多时的长枪贯穿了他的身体。

    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等待了许久都没有下一个。

    ……

    天亮了,巴德利又回到了矿坑边上,同行者抱怨起来了昨晚的环境,这种小地方找不到舒适的船,埃尔多安则表示露宿要更苦,就当训练的一部分。

    火焰已经熄灭了,守在那的骑士已经换了两班,地上还躺倒了些人。这些人是负责搬运柴火的那些。

    “他们这是?”

    “不知道,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死了吧。”

    “死了?累死的?”

    “也许是饿死的。”

    埃尔多安凑了过来,朝着前来询问情况的巴德利说道:“巴塞那家伙藏了点东西,这座矿除了产铜以外,还挖到了魔晶,但是他没有上报,打算走别的路子多赚点,所以这群人反叛后带着心腹过来想要灭口。”

    “那为什么喊我们过来?”

    埃尔多安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于是解释了一下。

    “魔晶是国王陛下下令收集的魔法材料,除了大部分用于献祭山水,其它的开支就剩我们骑士团和法师协会了。也有不少人出钱购买,毕竟这玩意用好了还能提升不够强的人一点实力。一克一金币呢。像举行仪式的用到的分量,就得足足五十克!”

    “那岂不是珍贵异常?”

    “所以巴塞觉得自己肯定吞不下,有心人一查就藏不住,他要找个靠山。”

    “那我们得打击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吧?这可是损害了王国的利益!”

    埃尔多安挠了挠下巴,觉得自己有些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了。

    “所以我们骑士团介入了此事,将这种不正义的事情扼杀在摇篮里。”

    巴德利沉默了一会,他好像听懂了,阿丽亚带他去看戏剧的时候会给他解释一些事。合着骑士团就是巴塞搭上的线?

    “行了,下去看看,熏了一晚上,怎么也没有埋伏了。”

    通了一段时间的气,骑士团才走入矿洞。

    矿洞的环境很恶劣,可能是因为埃尔多安的操作搞得大伙呼吸都有些困难,好在巴德利知道怎么运用自身的力量缓解这种问题——成为骑士后,他不呼吸都能坚持两三个小时。

    就是挺完后哪怕恢复了呼吸都得浑身发酸好一阵子。

    走了一小会路,巴德利看到了终身难忘的情景。

    一群挣扎着倒下的苦难中人痛苦与绝望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双掌残破地不成样子,在通道尽头的岩壁上磨损出丝丝血迹,凝固的暗点在会发亮的魔晶石上如此显眼。为何他们要在矿洞的尽头寻找生的出路?

    被带下来的一个幸运的矿工直接开始干呕,他吃过饭了,才能吐出了不少东西,巴德利看了过去,其他人也面露嫌弃地看了过去。

    那堆呕吐物里有今早的粥与菜,还有些奇怪的辨认不出来的被消化的不成样子的渣滓。

    巴德利想了一会,才认出来那似乎是木屑。

    木屑其实没什么味道,只是巴德利觉得那是苦的。

    厂房里有一张木桌,缺了一块,只是当时没怎么注意。

    久远的记忆回到了十年前,家里最困苦的一段时间,干硬的面包里,巴德利品尝过那难以下咽的东西。

    “没有?”

    一地的尸骸,没有辨认出埃尔多安要找到的那个人。

    “没有,骑士老爷……他很好认,是我们这里新来不久的,还很年轻。”

    “清点下人数,比对一下名册。”

    不多时。

    “副团长,加上外面的那些,还少一个。”

    “跑了?先出去,这里闷得慌。”

    巴德利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望着微光下这令他沉重的画面,憋闷的慌,绝不是因为空气不流通的原因。

    骑士团离开许久后,发亮的魔晶矿壁上,渐渐浮出一个人影,一个年轻的,身穿粗布破烂衣物的年轻人站在了那儿,一地凝固的绝望之中。

    相貌平平的脸上,表情变得狰狞可怖,他腮边咬着牙绷紧住情绪,努力着要自己不出声,矿洞很容易传出声响出去。

    他是个懦夫,不敢与自己的同僚共生死。

    他是个小人,欺骗了大家让他们有了不切实际的奢望。

    他是个白痴,轻易以为获得了力量的自己可以帮扶这群笑得发傻的家伙。

    他是个幸运的人,现在,他活下来了,可以从此隐姓埋名,靠着上天的恩赐获取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就和传闻中的天生的贵族那样,做一个命运的宠儿。

    命运,呵,命运。

    他没怎么读过书,是个冲动易怒的野蛮人。

    所以,他决定去送死。